子萱在医院里醒来的时候,已是昏迷了五天之后。受伤从阵地上被抬下来时,还不很严重。可是战地医疗队已经没有药物了,只能做了一下简单的处理,就往后方转移。
一路上虽然在几个地方做了治疗,但都因物资匮乏,不能根治,拖了下来。等到了陪都时,他已经不省人事。这是手术后第二天,他慢慢的苏醒了过来。
一种突然回转人世的迷惘:“我这是在哪儿。”“你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却又似乎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见过。
子萱茫然的寻找着说话的人。这时他看见一张青年男子的脸,很近的凑到他面前。最后一丝疑惑,接着一切都清晰起来。是他!?一阵惊愕、怀疑和随之而来的狂喜。月儿就守在他身边…他一切都好!他没有去假设他们是在另一个世界里相见的。
他相信他们真的又在一起了。因为他不愿意有其他任何解释。从他断桥,失去江月的消息,已经一年多的时间了。他转战南北,也不怎么去想他,因为战事的激烈,残酷,使他处于一种麻痹中。
而且失去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消息,家里人,沈家其他人的,其他的亲朋好友,都没了音信,他只知道大家都在战火中挣扎,抗争。想有什么用,如果他出了什么事,自己只有拼命的为他报仇,如果他还安好,那自己就要更加拼命的保护他。
而在意识的潜层里他根本不相信,或是不敢相信江月出了什么事。因为他怕,怕自己一旦相信了,再面对这尸横遍野的破碎河山,自己将失去一切战斗下去的勇气。“你…是你!真是你!”子萱吃力的说着。
“别说话,你要好好休息。”江月制止他。可子萱却忍不住:“你还好吧?”“嗯。我一切都好。”“那一回…你护送文物…我等你…等不到…我只有炸了桥…你知道吗…我真的等不到你…”“别说了,我知道,我全知道。”“你怎么…逃出来的。”“一户老乡把我藏了起来。后来又送我过江。再后来沿途,都是老乡们掩护我。他们知道我身上有重要的东西,也不问是什么。只是知道是对国家有用的东西就保护我。好多人,我都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有没有被日寇…”
江月的声音断了,好一会儿才说“先不说这些,你休息吧。”这时一位护士正好走进来,见他醒来十分兴奋:“你醒了!太好了,我这就去告诉护士长。”说着话又出去了。
子萱虽然精力还很不济,却也听得这话很不解,为什么非要找护士长来呢,她不能照顾自己吗。一面想着,一面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单人病房里。他又生起了那个初醒时的疑问:“这是在哪儿?”
“圣玛丽医院。你到重庆了。我让王金标出城给伯父,伯母送信去了。城里老有空袭,他们住在城外。”子萱略顿了一下,才领会了江月的意思:“你是说爸和妈?”
“是。”江月轻轻的答道,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在那些日子里,江月都称呼子萱的父母“爸、妈”的…虽然没有机会当面叫。所以今天,他叫伯父、伯母时,子萱一时觉得耳生,等细想时更有五味在心的怅然。
这时,一位护士打扮的青年女子走了进来。等她摘下口罩,子萱才认出是夏晓英。“好了,你醒过来,就没有大碍了。”“是你?!”子萱一时想不出说什么来。“她在这里当护士长,不然我也不会知道你在这里。”江月道。“少让他说话。”晓英对江月说。
“我知道。可我也封不上他的嘴。”“想点办法啦。”
晓英有些刁恶的笑了起来。“去!”江月佯怒嗔道。说话间,刚才那位护士出现在门口道:“护士长,滕大夫叫你。”
“好,我就来。”晓英站起来,对他们点点头就往外走。就在一瞬间,子萱看见江月冲着晓英扮了个鬼脸,晓英尽管没有理他,但那目光里明明有一丝温暖的笑意。看见晓英消失在门口,子萱突然问:“晓英是不是有了…”
江月回头用一种理所当然的目光看着他。略顿了顿,然后说:“我觉得,战争在某些方面对英姐是一件好事,她又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又可以工作了。而且,她又有了机会遇见懂得爱她和值得她爱的人了。”
一阵沉默子萱似乎小心翼翼的开口道:“那么战争,有没有给我们机会呢?”江月的眼神突然暗淡了下来:“…奶奶,病得很重。”子萱出院之后被家里接到住处调养。家里一切都还好。兰薇与丈夫姜润生战前去了英国。去年生了个女儿。这时夫妻俩在英文报章上宣传中国的抗日很是卖力。
秦瑞庵虽然因战事一起,很受了一些损失,但因为儿子成了抗战英雄,心里着实高兴,于是兴兴头的参加各种工商界支援抗战活动,又担任了许多职务。
林娉卿在宋氏三姐妹组织的各种女界支援抗战的活动中也是异常活跃,而且觉得一家人似乎也是因为抗战又走到了一起,更比别人不同。
子萱伤好得差不多了就想还是上前线去,到了军调处请命。不想那边并不热心把抗战英雄送回战场去,似乎觉得他留在后方更有价值,先是推着让他休养,最后干脆安排他在军调处坐了办公室。
子萱随觉得有些不满意,但想着都是抗战需要,也就安心做起工作来。其实更深层的心理他未必不想在重庆多呆些日子。这天他正在处理几分文件,突然电话响了。他接起来。
“喂。”“子萱吗?是我。”电话里传来江月的声音,很急切,很焦虑。“怎么?出什么事了?”
“奶奶快不行了。她要见见你。”子萱并没多想,老太太一直很喜欢他,尽管他和江月出了那样的事,还是很器重他,这时刻,他当然也想见老太太最后一面。连忙往沈家住的地方赶。一家上下都挤在老太太屋里。看见秦少爷来了,赶忙让开一条路,让他进到里面。床前,大爷沈怀远、大奶奶宋雪晴、姑奶奶沈云凤、姑老爷杨义山、一排站着,后面是健云和妻子徐碧霞,菀儿和女婿孙明,杏儿夫妻俩在昆明没赶回来。
月儿和晓英在床头伺候汤药,可老太太根本不张嘴,只紧紧抓住趴在床头的桂儿的小手。子萱走到床前,江月和晓英让了让,让他站到前面来,江月轻轻地对老太太说:“奶奶,子萱来了。”
子萱也轻轻地说:“老太太,您还好吗?”老太太看看子萱,突然眼睛里放出一种光芒。她松开握着桂儿的手,声音清晰地开了口:“桂儿,你跪下。”桂儿听话地在跪在了床头。
“桂儿,你姓什么?”老太太问道。“我姓沈。”桂儿虽觉得有些奇怪,但知道这是非常时刻,还是清楚的回答。全家也都聚精会神的听着老太太发话。
“嗯。好!桂儿你要记住你姓沈,永远姓沈。永远是沈家的孩子。”“桂儿记得!”桂儿还是明确的应承着,并不把心中的疑惑表露出来。
这时老太太把目光投向了江月,声音不高,但很坚定的说:“桂儿永远是沈家的后代,永远姓沈。”江月浑身一颤,紧咬牙关,接着扑通跪在了床前道:“桂儿永远是沈家的后代,永远姓沈。”
老太太又盯视了江月片刻,目光移向晓英,盯着晓英道:“桂儿永远是沈家的后代,永远姓沈。”晓英应声跪在了月儿旁边:“桂儿永远是沈家的后代,永远姓沈。”
老太太看着她点点头,然后抬起眼,象在找什么人,目光最后落在了子萱身上。盯了子萱好一会儿,她再次开口道:“桂儿永远是沈家的后代,永远姓沈。”
子萱也扑通一声跪在了江月身后,直视着老太太道:“桂儿永远是沈家的后代,永远姓沈。”老太太长长舒了口气,头往枕头上一仰,似乎要休息一会儿。江月探头去看。突然他大叫一声:“奶奶!”便扑在了床头。
“妈!”“奶奶!”“老太太!”一屋子悲声四起,彻地连天。在所有悲痛欲绝的面孔中,只有一张脸上泛着一丝笑意…老太太安祥而满足的闭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