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也让子萱大失所望。也许因为,在许多人眼里这是一个革命风潮尘埃落定的时代。北伐胜利,南北统一,张少帅又在关外易了帜。
虽然边远一些地方还打着仗,但军阀混战的局面已经结束。特别是生活在北平、上海的人们似乎又感到了太平盛世的气象。
百业兴隆起来,好不容易喘过口气来的老百姓,心理上更趋向于安于现状,而不愿再来几个天翻地覆。人们的生活中又开始有了娱乐地位,而在子萱一类新青年眼中,简直就是又沉迷在了吃喝玩乐之中。
在上海时,子萱看不惯那些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听不惯爵士乐和软绵绵的时代曲,他觉得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活,正是中国不得富强的固疾。
于是他向往北平,向往北平热血青年们的意气风发,壮怀激烈。可谁知今天的北平更让他气闷。从上海开埠,成为中国乃至远东最大的城市以来,北平已逐渐失去了中国经济中心的地位,而民国定都南京后,北平政治中心的地位也失去了。
剩下的只有文化中心的招牌,却不想在这个招牌下也是鱼龙混杂。新文化与旧文化的斗争已经好多年,但旧文化的百足之虫还是死而不僵。
时局初定,旧时代的残渣余孽在沉淀许久之后,又似乎全都泛起,空气中弥漫着着一丝甜腻的鸦片气息和花街柳巷的脂粉味。
同学里,好些的,也不过潜心作学问,剩下的就打麻将、泡戏园…吃花酒,抽大烟的也不在少数。子萱不爱和这些人交往,但健云小时候常在北平住着,有些是他儿时的伙伴。
他又是最喜交游的人,所以也时常跟着逢场作戏。他也拉子萱一同去,开始子萱都坚持推脱,但次数多了实在觉得碍不过健云的面子,也只有勉强跟着去了两次。
谁知日子久了,对学校、对北平、对时局的失望都使子萱时常感到无聊和压抑,也开始有了一醉解千愁的心思。慢慢的,只要不是去太不堪的地方,座中的人也不太讨厌,子萱也就不大推脱了。
这一天,学校里没课,健云的朋友曹寅亮又来请他们出去喝酒,子萱本想推辞,但曹寅亮坚持要请,健云也在旁劝,又说不叫八大胡同的姐儿们。
子萱想着这样还不至于闹得太不象样,也就答应了。到了东兴楼,主人已经在楼上雅座候着了,在坐的另外几个也是经常在一块玩的少爷们,卢文昭的曾祖是九门提督,朱实安的父亲放过江宁道,袁廷璋是军机大臣袁颉的后人,而曹寅亮家,祖上出过三个翰林。
看着一屋子的遗少,子萱心里正有些不屑,但转念一想自己也和他们是一样的出身,又有些怅然。大家坐定,刚开始上菜,却听得门口脚步声响,还有一阵子脂粉香气飘进来。
子萱心里甚是不悦:明明说是不叫姐儿,这怎么又来了。正想着,门帘一挑,进来的却是两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就听得曹寅亮喊:“翠云、翠凤快过来。”两个男孩先行了礼:“曹少爷,各位少爷,翠云(翠凤)给各位请安了。”
子萱仔细一看,两个男孩倒都生得白净、细致。叫翠云的略高些,面貌娇好,两只大眼睛水灵灵的,也算得个美人,翠凤,略略胖些,细眉细目,却别有一番风情。
初看时觉得两个男孩都还干净清爽,只是细细打量,就觉得眉宇间轻佻、俗媚之气,甚至比八大胡同的姐儿们还重一些。
正说话间接二连三的又来了几个男孩,一个个也是粉雕玉琢,花枝招展。子萱知道这些都是小旦。前清小旦陪酒的风气在南方已经少见了,北京却还很盛行。
狎邪游,本是因前朝禁止京官狎妓,官员交际应酬才叫优伶陪酒,后来却渐渐成了制度,乃称“私寓”到民国虽废了私寓制,但狎优之风仍未稍减,特别是一群遗老遗少,更觉得惟有玩玩小旦方显一颗赤胆忠心。
子萱没想到今天不叫姐儿,却是为了换这个花样,心里更添了几分不快。这时,曹寅亮已安排着男孩们在客人旁边坐下,翠凤陪着卢文昭,一个叫蕊玉的陪着朱实安,袁廷璋后面坐着的叫艳云,曹寅亮自己带了翠云,叫了一个叫桂莲的陪健云,一个叫菱仙的坐在了子萱身边。
这菱仙倒比其他几个看着淡雅,没有涂脂抹粉,只是衣服华丽些,不然也就象个清秀的男学生,态度也矜持些儿。没有立刻就撒娇儿,抛媚眼儿的往子萱跟前靠,先只是问了好,规规矩矩地坐下,举起酒杯子敬了子萱一回酒。
放下酒杯,菱仙问道:“秦少爷不是北京人吧。”秦子萱说:“祖上也是北平的,只是我是在南边长大的。”“难怪听着口音不象。秦少爷是刚到北京?”“来了有半个月了。”“吃住还习惯吗?”
“还好啦。”正说着话,席上大家乱哄哄的猜拳行令起来。子萱的父亲到上海就和洋人作生意,家里常来常往的都是些洋派人物,家里摆宴席或是出去应酬,大多是西餐,对猜拳行令这一套很是陌生,所以就要推脱。
但朱实安、卢文昭几个那里肯依。硬拉着猜了几拳,子萱都输了,连连喝了几急杯酒,就觉得有些上头。
这时又输给卢文昭一拳,觉得自己实在喝不得了,便求饶,卢文昭不依。正在争执,曹寅亮却说:“子萱兄也太老实了,就不知道搬个救兵。”说着席间都笑了,看着子萱和菱仙,菱仙也不答话就淡淡的笑着。
子萱有些为难,他不想求菱仙代劳,只怕别人拿这事取笑,又觉得实在喝不下这酒。踌躇良久,还是拿起酒杯,双手端到菱仙面前,有些腼腆的说:“那就请…帮个忙吧。”
席上听得哄堂大笑。菱仙倒大方接过酒来,一气饮干。子萱正要道谢,卢文昭却说:“菱仙代劳,喝一杯就不行了,要喝,就要喝个成双杯。”
席上立刻都应和。说话又给子萱满上一杯酒,子萱无法只得又举起酒杯送到菱仙面前说:“再烦劳了。”菱仙这回却不接杯子,微微一笑说:“秦少爷,要再请人帮忙,也得表示表示呀。”
子萱听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菱仙也不说话,只是笑吟吟的看着他。这时,旁边的翠凤对子萱说:“只要秦少爷用你的手,把酒送到仙儿嘴里,仙儿自然就帮你喝了。”
“好!”席间大家都跟着起哄。子萱此时是骑虎难下,加上本来酒也有些多了,就把心一横,学着其他公子哥儿的样子,一手端了酒杯,一手轻轻捧着菱仙的香腮,把酒送到菱仙嘴边,小心地喂菱仙喝下。
“好!”席上又是一片喝彩声。这杯酒送下后,菱仙立刻风情了许多。而子萱此刻却宁可真喝醉了,于是也豪爽了起来,酒也喝得没了节制。
喝到后来,大家都有些醉了,袁廷璋就提议一人唱个小曲。子萱更是不会。袁廷璋就说:“子萱兄不唱也可以,只要你敬菱仙一个皮杯,菱仙代你唱。”
子萱不知道什么是敬皮杯。旁边的翠凤悄悄教他道:“你喝一口酒,再用嘴送到菱仙嘴里就是了。”
子萱听了很是惊异。没有想到过这些公子哥还有这么玩的,但此时酒已多了,也不多想,真的喝了一口酒,转过脸,去寻菱仙的嘴,菱仙也不躲闪,就让子萱把嘴贴在了自己的樱桃小口上。
子萱缓缓的把酒吐在菱仙嘴里,菱仙接细细的接着,两人的唇粘在一起,不经意间舌尖与颌膛也碰触在一起,子萱觉得虽然酒在往外流,却有一股醉意沁入心脾。
子萱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沈家。一觉醒来时,月光正从窗口照到床上。子萱坐起身来,伸手开了灯,灯光把屋里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晕黄,旧了的木头家具,本是乌沉沉的颜色,此刻似乎更增添了几分重量。
子萱只觉得头沉沉的,胸口有些发闷,似乎屋里的一切都向自己压迫过来。他翻身下床,抓起件衣服披上,急急的向门外走去,好象要逃开这晕黄灯光的笼罩。
屋外,月色清明,廊台如洗,子萱觉得眼前为之一亮,心情也清爽了许多。沿着小径信步走去,不觉进了后花园。已是绿阴渐满,芳菲零落时候,院中树影筛月,更显寂寥。
子萱心中反倒觉得一丝清爽和宁静。日间那些喧嚣混乱,都似乎隐没在树下的阴影里,也不用去仔细辩别它。子萱只想放一颗的赤裸的心灵,去沐浴铺天洒下的皎洁月光。子萱一路行到湖边,只见一池静水,波澜不兴。
月影正正的落在湖心,那么刺目的明亮,尽管池水不时微微扰乱它的面容,但它仍然孤傲的显示着自己的光辉。
子萱有些痴痴地看着月影,看久了,眼睛有些模糊。突然他觉得湖堤上有什么在动,还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仔细看时,才发觉是一个人缓缓走过来。那人似乎也没有注意到子萱,也只是看着湖中的月影,渐渐的走近了。
子萱一直没有弄明白,当那人走到可以依稀分辨的地方时,自己到底看到了些什么,他只是记得,那一刻他觉得,他看见不会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而应该是一个月影的精灵。
后来子萱想,这大约是因为,在世间人身上会被看作是错误的东西,在这人身上却是那么的天经地义。几乎立刻,子萱就明白了他看见的是谁,他就是…月儿。到沈家已有月余,家里上下时时听人说的都是“大小姐”
“大小姐今儿吃饭怎么样?”“大小姐还咳不咳?”“给大小姐炖的燕窝粥喝了吗?”“别让大小姐累着,好好调养着。”老太太、大奶奶一天都要去后院看几次月儿,只是月儿一直没有大好,就没有出来见生客。
接着子萱和健云就去学校办入学手续,忙乱了一阵子,学校里开始上课,加上同学的应酬,回沈家的时间也就少了。
隐约听说大小姐好了,只是还在调养,但就是一直没见着。慢慢的初来时急急想见到这传说中美少年的心思也就淡了,以为也不过就是个过分娇生惯养的小少爷而已。
但是这一刻,子萱突然相信,也许这一切的曲折故事背后确有一只命运的手在拨弄。迎面走来的这个少年,就象一枝世间仅有的奇葩,只能在温室中精心照料,若任它遗落在荒郊野地,遭受风吹雨打,立刻便会残败调零。
月儿一身雪白的衫裙,月光下看不出有花纹,却象裁了一片月光批在身上,也许是身型和式样本不是正配的,裁缝师傅特地做了改动,看上去,更不象是穿在人身上,而象飘在仙子身上云雾。
月儿的眉眼看上去极象母亲,只是那神情间少了母亲的从容,似乎多了些许的迷惘,月光下看上去似乎更显凄清,子萱觉得有种势不可挡的力量,吸引着自己去爱怜这娇弱的人儿,为他抵挡风雨。
这时月儿已走到离子萱十来步远的地方。他也看见了子萱,略微一惊,停下脚步。站在那里,也不说话,静静的看着子萱。子萱这时感到似乎一切都凝固了,他不知该说些什么,也不想说话,也静静地站着,看着月儿。
两人眼睛对着眼睛,不知就这样看了多久。突然月儿转过身,顺着来路,匆匆地往回走。子萱看着他的背影慢慢的淡远而去。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叫住他,就这么看着看着,那背影已消失在夜色里。
月光浇洒在月儿走过的小径上,冰凉冰凉的,似乎沁着子萱的心,已是初夏天气,子萱仍感到一阵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