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烈和江玄瑾在京郊开战的时候,李怀麟在冯翊借酒浇愁。
失了兵力,局势不稳,他的地位岌岌可危,冯翊君虽然对他还算客气,但这种客气始终不像之前旁人对他的奉承尊敬。他想在冯翊建都,冯翊君三言两语就给他堵了回来,叫他郁闷非常。
唯一让他觉得舒心的事,大概就是宁贵妃还陪着他了,有她在,李怀麟觉得很安心,尽管宁贵妃好像一直有心事,但也不妨碍她对他体贴备至。
但是,这两日宁贵妃身子也不舒服,无法伴驾,于是身边的卫尉便带他到了歌舞坊。一边喝酒一边看一群姑娘扭着细腰甩着云袖。
目光迷离间,李怀麟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皇宫里,仰头一口酒下去,吐出来的都是天下人莫敢不从的圣旨。
有细腰挤到他怀里,李怀麟顺手接过,低唤一声:“婉薇。”
舞女一怔,接着就咯咯咯地笑起来,抬着袖子挡着脸。把酒盏递到他唇边:“婉薇伺候公子喝酒。”
展颜大笑,李怀麟就着她的手饮尽杯中酒,掐过她的下巴来,把酒悉数吻进那香唇里。
灯火阑珊,宁婉薇站在行宫的庭院里等了许久,也没见人回来。
“娘娘,您快进去歇着吧!”宫女担忧地道,“御医才说您这身子要将养,这夜深露重的,哪里待得长?”
飘忽的神思回笼,宁婉薇轻咳两声,侧头问她:“陛下知本宫有恙?”
宫女咬唇点头:“御医回禀过了,说娘娘身子不适,不能伴驾,陛下便出门了。”
头上的珠翠轻轻颤了颤,带得步摇也微微晃动。宁婉薇垂眸,止不住地想起刚到冯翊的时候。
那时候陛下也生了一场病,到底是娇贵惯了的人,长途跋涉水土不适,高热一直不退。她就在他身边伺候着,睡也睡在他床边的小凳上,一连五日,寸步不离,让他每天睁开眼就能看见她,免他在陌生的地方觉得无措。
然而,她病的时候,他完全没有想过来看看她。
倒也是,一个是后妃,一个是帝王,后妃伺候帝王天经地义,哪有强求帝王也来照顾后妃的?帝王年纪小,跟人学过治国之术,却并未学过如何疼人。
或者说,是觉得她不需要疼,毕竟她比他长两岁,体贴细腻又周到,没有别的妃嫔那般楚楚可怜惹人疼爱,也从未同他撒过娇。
都是她自找的。
进殿躺上床榻,宁贵妃想,她好好养病吧,暂且不去管他了。
想是这么想的,但,躺了一个时辰,听见外头帝王归殿的动静,她还是忍不住撑起身子,披衣出去迎。
“陛下。”
李怀麟醉眼朦胧,拉起她就抱在怀里,下巴蹭了蹭她的肩,小声道:“朕好想你。”
心口一热,宁婉薇觉得,就他这一句话,一句话就够了,她心里的怨怼消散无踪,嘴角也扬起来。
“咦,你怎么换衣裳啦?”松开她。李怀麟上下打量,笑嘻嘻地道:“还是方才那一身好看,杨柳小细腰,铃铛罗裙飘。”
卫尉站在他身边,连连朝他使眼色,然而李怀麟是真醉了,哪里看得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拉着宁贵妃就往主殿里走:“来,咱们再喝!”
刚刚热起来的地方,被一盆冰水浇了个透,宁婉薇怔愣地看了看面前的帝王,目光触及他唇上脸上的胭脂色,瞳孔微缩。
“娘娘”卫尉看着她陡然苍白的脸,连忙上来想解释,“陛下只是多喝了两杯”
“去哪儿喝了?”宁婉薇轻声问。
卫尉脸憋得发红,呐呐道:“就附近的歌坊”
“你好大的胆子!”拉住一直往前走的帝王,宁婉薇转身就斥,“那种地方,也是能带陛下去的?陛下是什么身份?”
卫尉很想说,要是以前,那肯定不至于去,可现在皇宫也没了,仪仗也没了,就在附近的歌坊里走走又怎么了?
但看了看宁贵妃这怒极的模样,他没敢吭声。
李怀麟拉扯着想走,却怎么也走不动,不高兴地回头,看着宁婉薇道:“你凶什么啊?女儿家就该温柔些,来,再跳个舞。”
平生头一回,宁婉薇狠狠地甩开了帝王的手,力道之大,甩得她自己都站不稳,堪堪被宫女扶住,捂嘴猛咳起来。
夜风席卷,李怀麟打了个寒战,突然清醒了些。
卫尉跪在了庭院里,他靠着殿门站着,宁贵妃就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咳得单薄的肩膀止不住地抖。
“爱妃?”意识到不太对,李怀麟略慌,上前道,“朕回来晚了些。”
宁婉薇颤着嘴唇说不出话来,只屈膝朝他行了礼,便抓着宫女的手回侧殿去。
“你”李怀麟很想追上去,可想想又觉得荒唐,他们是帝妃,又不是寻常人家的夫妻。这么多人在,他堂堂帝王,还要拉下脸去求个妃嫔不成?
忍住了步子,李怀麟侧头,云淡风轻地对卫尉道:“下去吧,没什么大事。”
“是。”卫尉连忙退走。
再看了侧殿一眼,李怀麟揉了揉眉心,对内侍道:“给朕把宁贵妃召过来。”
他是帝王,她躲得了吗?
内侍是在路上新提上来的。比之前的那个通透些,闻言顿了顿,低声禀:“陛下,贵妃大病未愈。”
“那又如何?”身上酒气未散,李怀麟冷哼,“朕让她过来,她就得过来。”
“是。”躬身退出去,内侍感叹。帝王是真的不太会怜惜人。
半柱香之后,宁婉薇跪在了李怀麟面前。他坐在椅子上,斜眼看她:“闹脾气?”
她低声道:“臣妾不敢。”
这还叫不敢吗?往日同他说话多温柔啊,眼下这硬邦邦的语气,不是闹脾气是什么?李怀麟抬了抬下巴,一副龙颜有怒的模样,却没再开口,只用余光瞥着她,看她什么时候肯服个软。
然而,宁婉薇就这么一直跪着,跪到两眼发白,身子晃悠,也没再开口。
李怀麟的酒意彻底醒了,敲着桌子压着怒气问她:“你是不是也觉得朕式微了,所以连跟朕说说软话的耐心都没了?”
膝盖跪得没了知觉,宁婉薇茫然地盯着地上的青石砖。觉得这话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说软话吗?若是这几天他主动来看过她一次,若是今晚他身上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痕迹,她定是会说的,哪怕身子还难受,都一定会好生哄着他。
但现在她真的没力气了,就算他生气,她也只能低头:“臣妾不敢。”
又是不敢,什么都是不敢。他看她分明是敢得很!李怀麟大怒,拍案而起:“要跪出去跪,别在朕跟前碍眼!”
“陛下。”旁边的内侍和宫女都惊着了,下意识地想求情。
“谁多嘴,谁跟她一起出去跪!”
“”
许是太了解他这性子了,宁婉薇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难受,只朝他磕了头,便忍着酸麻的腿起身。
“娘娘。”宫女红了眼来扶她,她摇头示意自己没事,只将身子的重量多往她这边压了些,低声道:“扶稳。”
宫女使劲点头,撑着她离开主殿。
李怀麟沉默地看着她的背影,阴着脸浑身都是戾气。
内侍在旁边已经不敢吭声了,看看时辰,正想要不老实伺候帝王就寝,这一天也就算混过去了。谁曾想刚准备开口,就听得帝王问:“她病得厉害吗?”
心里暗吸一口凉气,内侍连忙回禀:“御医说虽无性命之忧,但实在受罪,娘娘一直咳嗽不止,方才在您面前强忍着呢。”
脸色稍微好了些,李怀麟低声嘀咕:“自己身子不舒服,朝朕发什么脾气。”
不过,有了这个理由。他觉得好受多了,低声道:“让她回去歇着,就说朕开恩了。”
“是。”
宁婉薇神智恍惚地跪着,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就又被宫女送回了侧殿,接下来几日,她高热不退,烧得迷迷糊糊,再也没下过床。等病好的时候,外头已经是兵荒马乱。
“听闻柳都尉败了,被紫阳君在京郊送了个瓮中捉鳖,又连吃了五场败仗,粮饷跟不上,兵力溃散,带了残兵奔逃。”宫女小声同她说着,“陛下最近几日很忙,所以没来看您。”
就算不忙也没必要来看她,何况是忙呢?宁婉薇点点头,梳妆更衣,想去跟帝王请个安。
然而,李怀麟在主殿里大发雷霆,众人都在门口,没人敢进去。
“偷来抢来的兵力,真以为能翻了天?白白糟蹋了朕的兵符!军心不稳。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和江玄瑾打?现在好了,一败涂地,一败涂地啊!”
“呯”地一声,有花瓶砸在地上,接着就是他的怒吼:“都给朕滚!”
大殿里又跑出几个文臣武将,宁婉薇看了看,还是退回了自己的侧殿里。
“陛下,柳云烈正在往冯翊来。”最后一个硬着头皮留下的是白德重。拱着手道,“他虽败了,但仍手握六万大军,为陛下安危着想,还是再往东撤两城为好。”
李怀麟黑着脸道:“朕身为帝王,为何要避让臣子?冯翊之城足以抵抗柳云烈,四周还有封君相助,再退岂不是辱没皇家名声?”
白德重斟酌一二。道:“臣此议只为防万一,陛下若觉无妨,臣亦无多言。”
说罢,行礼告退。
偌大的主殿就剩了他一个人,李怀麟闷闷地坐着,觉得实在难受,忍不住召了内侍来,问他:“贵妃病还没好?”
内侍答:“已经能下床了。”
能下床了为什么不来看看他?李怀麟有些恼,但想想她病得那么厉害,心情定然不好,也就不跟她计较了。
整理了龙袍,又召宫女来重束了发髻,他装作无事一般,去了一趟侧殿。
“臣妾给陛下请安。”宁婉薇屈膝行礼。
先前还有些肉的,如今真是只剩个骨头架子在撑着厚重的宫裙了。李怀麟皱眉:“御厨没有给你补身子?”
“回陛下的话,补了,膳食很是可口。”
“那你为何还这般瘦?”
双手交叠放在腰腹前,宁婉薇低声道:“大病初愈,消瘦难免,多谢陛下关心。”
谁关心她?随口问问而已。李怀麟心里这么想着,却还是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除开和长公主像的那两分,宁婉薇本身也是个标致的美人儿,越看越耐看。只是不知怎么了,她好像比之前冷淡,都不偷偷看他了。
微微有些不悦,李怀麟垂了眼,伸手去拉她的手。
宁婉薇乖顺地任由他拉着,手指柔软,烫伤也早就好了个干净。李怀麟看着她的手才想起来,这人已经很久很久没主动给他熬过汤了。
也很久很久没给他哼过小曲儿了。
莫名有些心慌,他攥紧了她的手,惹来一声痛呼。
“陛下?”
眼神灼灼地看着她,李怀麟道:“宫里的人以前都说,你爱极了朕。可现在,怎么没人说了?”
宁婉薇怔愣,接着苦笑:“臣妾病了大半个月。”
都鲜少在他面前走动,谁会没事同他提她?
想想也是,这大半个月他很多次想来侧殿看她,奈何御医都不允,说是会危及龙体。他与她,已经许久没这样亲近了。
抿抿唇,李怀麟道:“朕最近很难受。”
要是以前的宁婉薇听见这话,定会慌了神地问他哪里难受,或者要吃什么。所以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想惹她两分怜爱。
然而,面前这人头也没抬,只道:“请御医来看看吧。”
满腔期待落了空,李怀麟有点茫然。
她把手也抽了出去,转身去吩咐宫女:“宣御医。”
有她在的侧殿,没主殿那么空落,可也没了以前的安心踏实。李怀麟紧抿了唇,终于察觉,宁婉薇的冷淡是因为他,不是因为生病。
她好像是对他失望了。
为什么失望?李怀麟不清楚,他只觉得荒谬,她是妃嫔,妃嫔有妃嫔该守的本分,怎么可以冷淡帝王?他一道旨意,就可以取了她的性命啊!
心里这么凶狠地想着,却还是有些不甘心,李怀麟起身,追上两步,再度抓紧了宁贵妃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