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心中乱糟糟的,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
这少年有几分像胡鹏,极有可能就是胡鹏休掉的元配所生的那个嫡子!记得好像是叫宗哥儿。当年她在元宵初遇胡飞时,胡飞先她一步“抢”去的那盏花灯,就是要送给小侄儿的。算算也有十来年了,当年的孩子,年纪应该还很小,如今也该是个少年模样。
胡飞还未回到大明时,她曾在柳树庄外见过胡鹏一家,那时的人里并没有这个男孩子,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去了哪里。胡飞知道这件事以后,也没提过,她还以为这孩子是有人照看的。但如果她现在遇到的真是他,那这几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少年见春瑛一直盯着他看,有些手足无措。车夫没等到女主人发话,也不敢擅自斥骂,只是皱眉责问他:“你也不看看路上的情形,就冲出来了,万一真撞上了怎么办?!那是铜钱,不会被车压扁的,你就不能等我们的车过去了再跑来捡么?!如今你差点伤着,我们奶奶也吓得不轻,差点儿就摔着了呢!若有个好歹,我们大爷断饶不了你!”
少年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忽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害怕地道:“我没瞧见你们的车跑出来!我不是有意冲撞的!少奶奶,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吧!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来报答您!您是活菩萨!您是贵人!最善心不过了!您是九天上的仙女,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求求您饶了我吧……”一长串的恭维话与哀求话脱口而出,连气都不喘一口,只是眼神仍旧呆呆的,说话却极溜,倒像是已经习惯了似的。春瑛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这孩子……怎么会变成这样?胡飞当年被赶出家门后在市井间勉力谋生,也仍旧文质彬彬的,可没学会这些话!
路人被这一幕戏吸引了,纷纷聚集过来。春瑛见势不妙,忙对车夫说:“把车停在路边,叫那孩子过来说话。”
车夫依言做了,那少年却踌躇着不肯近前,眼里带着警惕和迟疑,口中仍旧不停地念着:“您是贵人,高高在上的贵人,我就是那泥地里的小石头,路边的枯枝叶,您别跟我一般见识……”眼角往两边瞥,似乎在盘算逃走的路径。
“是谁教你说这些的?!”春瑛打断了他的话,两眼只盯着他,“我什么都不曾说,你就先跪下把这一大串话丢过来,你以为我会做什么?!还不快给我起来?!你难道不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这句话?!”
少年愣了愣,住了口,低下头不说话。
人群里挤出一个妇人来,一见少年跪倒在地,便放声骂道:“我不过是叫你捡个钱,转过身你就给我闯祸了!你就不能消停会儿?!一天到晚吃白饭不说,还见天儿给我惹麻烦!”打了那少年两下,又腆着脸给春瑛赔罪:“他吓着您了?小的给您赔罪,您要打要骂都行,只是若他伤着了人,或弄坏了什么东西,我们小门小户的,实在赔不起……”
小香看不过眼了,冷笑问她:“你的意思是,只要不叫你赔银子,我们怎么打骂他都行了?他是你什么人?!”
那妇人有些不自在地搓着手:“他是我……我娘家侄儿……”
那少年飞快地抬头看了她一眼,眼圈一红,忍住了,又低下头去。
春瑛已经认出了那妇人,分明就是当年侍候过胡飞的丫头阿繁!只是对方显然没认出她来。此时她已经能百分之百地确定那少年的身份了,更对阿繁的态度感到有些气愤。阿繁虽然已经嫁到了外头,但说起来这少年也曾经是她旧主人吧?如今又是打又是骂的,算什么?!那还是个孩子呢!
不过想到当年胡鹏对他们这帮仆役的态度,以阿繁的品性,自然不会对他儿子有所怜惜,因此春瑛没多说什么,只是道:“我瞧这孩子说话倒是很爽利,嘴也甜,我家里正缺个传话的小厮,叫他随我回去吧。”
少年惊讶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回想方才她说过的话,若有所思。
阿繁却犹豫了,她看了少年一眼,踌躇地道:“这是我侄儿,我……我可没打算让他卖身为奴……”
春瑛闻言,神色放缓了些:“我并不是要买他下来,只是想雇他做点活。你要是愿意,工钱好说。不过也别太贪心了,满京城里,伶俐的小子多着呢!我还不一定非要他不可!”
阿繁还未下定决心,少年却先一步开口道:“我愿意!只要奶奶肯赏我一口饭吃,我什么活都能做!”阿繁吃了一惊:“你……”压低了声音,“小少爷,你疯了?!这是要给人做奴仆!”少年低着头,只不看她:“这位奶奶是个好心人,我愿意跟她走!”阿繁急得直跺脚:“不行!你不能去!”伸手就要打,少年忙躲过了,径自跑到春瑛马车跟前跪下道:“奶奶带了我去吧!”阿繁急得直跺脚:“你反了天了?!翅膀硬了是不是?!你当初没处去,可是我好心收留的你!”
路人窃窃私语:“怪不得这孩子宁可给人当小厮呢……”
“可不是?又是打又是骂……”
“刚才好像听见她喊那少年小少爷?了不得!难道是恶奴欺主?”
“哎呀呀,就算真是他姑姑,有人肯雇那孩子做工,又不用卖身,不是好事么……”
“这妇人还说侄儿吃白饭,如今人家要去挣钱了她还不肯,肯定有猫腻……”
阿繁额头冒出了冷汗,缩头缩脑地凑近少年扯他袖子:“快跟我回去!我以后不打你就是!”那少年只是眼巴巴地盯着春瑛看。
春瑛不想再留下来任人围观,便叫车夫载上他,放下了车帘,不去看阿繁焦急地凑上来想说话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模样。车夫乐呵呵地道:“小子,你有福了,咱们大爷和奶奶最是宽和待下的!”说罢提着他的领子一把揪他上了车板,甩了甩鞭子,扬长而去,只留下阿繁在原地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
到了家,春瑛叫了个在前院当差的男仆来,指了指少年:“你带他去洗漱,再给他换一套干净衣裳,说话和软些。”又对小香道:“你去吩咐厨房,给他弄点饭菜,不要太油腻,清淡些的。”然后回头对少年道:“你且去收拾收拾,以后的事要我们当家的拿主意。”少年又要跪,她忙拦住了,皱眉道:“没叫你跪的时候,不要总是跪来跪去的,叫人一见就先看轻了你!咱们家不讲究这些规矩,你要行礼,作揖就行了!”少年迟疑了一下,弯腰作了个揖,便跟着那男仆下去了。
春瑛连忙到了正屋,让人找了墨涵来,把少年的事告诉了他,又道:“我不知道他认不认得你,不过你还是先别跟他打照面,等小飞哥回来再说。”
墨涵惊讶地叹道:“我原听说胡大少爷把他给了四老太爷养,那位老太爷人品挺好的,没想到他会落到这个田地。奶奶不与他相认也是对的,他有个那样的爹,也不知道这些年出落得什么性子,万一跟他爹一样是个坏脾性,反倒惹麻烦上身了!只是大爷那里怎么说?”
“他还没回来?”春瑛想了想,“照理说他早该办完事了,如今都快太阳下山了,耽搁到这时候,怕是有什么变故,你到胡氏一族聚居的地方看看,有没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再把这件事悄悄儿告诉他,让他打听打听,胡氏一族中是怎么了?任他家再落魄,也还有一众叔伯兄弟们,没有让孩子流落街头,还叫从前的旧仆欺负打骂的道理!”
墨涵应声去了,春瑛坐下来皱着眉想了一会儿,便把事情暂时丢下,换过衣裳,看儿子去了。
岱哥儿一整天没见父母,正生气呢,扭着小身子不肯理她,只顾着玩自己的小木球、小木马,还有春瑛给他做的熊宝宝、虎宝宝玩偶。春瑛哄了他半日,他才重新露出了笑脸,一手拎着木马,一手拎着虎宝宝,屁颠屁颠地在炕上跑来跑去,一时站不稳,摔在厚厚的棉垫上,便又挣扎着站起来重新跑。咧开的小嘴里,几颗新长的牙齿格外显眼。
春瑛看着儿子可爱的模样,心都软了。想到宗哥儿,不由得暗叹。不管他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落到今日的境地,归根到底是他那个爹造成的。如果不是胡鹏当年为了攀附权贵,不惜休弃元配,送走亲儿,宗哥儿何至于流落在外?而胡鹏费尽心思,也不过是把家产都送给了权贵,最后还被连累得丢了世代的皇商身份,彻底沦落成瘪三了。他那个后娶的妻子只生了一个女儿,娘家一败落,就被他冷落了,如今更是自行带着孩子回了娘家,胡鹏跟前只有小妾和两个庶出的儿女,前者还是个四处勾搭的破落货!不知道他回想起过去时,是否会有一丝后悔?如果他当年没有休妻另娶,此时顶多就是不如他父亲在世时风光,但只要好好经营,不当皇商,也是个富家翁呀!
所以说,做人还是要积德的好,做事太过分了,也是断了自己的后路。
春瑛想了又想,心中默默下了个决定。
她将心事抛开,高高兴兴地陪着儿子玩了大半个时辰,见他似乎有些饿了,才吩咐人去做肉糜粥,再添一小碗炖得烂烂的青菜。前院传来一阵喧哗声,小香来报:“大爷回来了!”春瑛忙迎了出去,见胡飞眉间微皱,忙问:“事情如何了?”
胡飞扯开腰带,春瑛忙上去替他把外衣解了下来,又拿了件细棉布做的家居袍子给他换上,送上香茶,将儿子交给了奶娘抱开,挥手让丫头们下去,才坐到胡飞对面问:“事情不顺利么?”
胡飞咬牙道:“有几个死脑筋的老头子,硬是不肯把胡鹏革出宗族去!他们说爹是嫡系,胡鹏又是他老人家唯一的嫡子,没有证据证明当年他真的犯下了杀父的大罪,因此不能开革!若不是新族长站在我这边,他们甚至不同意让我重回宗族!妈的,他们当我是好欺负的?!惹恼了我,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春瑛想了想,道:“当年革你出门的决定是他们下的,要他们改主意,的确不容易。就算把所有责任都归在以前的族长头上,他们不配合也是没用。那几位是不是有什么条件?知道你如今发达了,就想趁机得些好处?”
胡飞冷笑:“有什么条件?他们不过是想让人看看,就算我发达了,也要听他们的话!他们不点头,我就仍旧是孤魂野鬼!”
春瑛皱皱眉,忽然笑了:“你可有跟他们说起,你昨儿才到温郡王府陪王爷说了一天的话?”
胡飞愣了愣,若有所思:“他们早就知道我跟义父有关系了……”
“兴许一个宗室王爷份量还不算重。如今的宗室掌权的也少。”春瑛抿了抿鬓发,“那你透露一下,跟宫里的关系好了。胡家曾经是皇商,他们也该知道宫里的靠山有多重要吧?”
胡飞心中一动:“是了,我回京后还没见过胡内监呢!只是到司礼监打了声招呼而已。”
春瑛瞟他一眼:“也是你笨!对付那种人,何必太厚道?尽管借权贵的面子打过去,若他们仍旧不为所动,我倒服气了。如果他们是那种有心攀附的,你也可以趁机震慑一下,免得将来回到族里,他们会踩到你头上来!”
胡飞笑了,把手伸过桌子去握春瑛的手:“好娘子,你真真是我的贤内助!”
春瑛轻拍一下他的手,缩回手来,嗔道:“我看你是一时在气头上,才会连这么简单的法子也想不起来!胡氏族中那些人,虽然早就听说你发达了,但你究竟怎么个威风法,他们还没有直观的认识。毕竟是长辈,你就拿点孝心出来,给他们一个明白好了。”
胡飞微笑着点头:“说得不错。我既然今非昔比,又何必锦衣夜行?!他们当我还是当年只能任人鱼肉的小庶子么?!”
春瑛低头道:“如果他们还是软硬不吃,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移的,也让人佩服。咱们的目的是为了让娘能进胡家祖坟,只要说服族长,这事应该不成问题。至于别的……”顿了顿,“宗哥儿那孩子的事,你听墨涵说过了么?”
胡飞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微妙:“对这个孩子,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对待……我深恨他父亲,又埋怨他母亲当年不曾为我娘和我说过一句情,但想到他们也是可怜人,便狠不下心来,实在是……”他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抬头道:“三年前我随使团进京面圣时,听族里的人说,他在四老太爷处过活,胡鹏离京时,压根儿就没知会他一声,加上四老太爷被胡鹏的债主缠上,损失了不少银子,因此他的日子有些难过,但总的说来还算吃穿不愁,因此我就没多理会。方才听了墨涵来报,我也是吃了一惊,私下问了族长,才知道原来四老太爷前年过世后,四房的人就把宗哥儿当成是奴仆似的作践,那孩子受不过,逃了出去,四房的人生怕别人说他们闲话,就报说将孩子送到外地求学去了。胡氏族中也没人多问一句。没想到他原来是去了阿繁那里。”
春瑛道:“我瞧阿繁对他又打又骂的,但能坚持不让他卖身为奴,倒还不算太过分,也就没跟她计较。只是这孩子的事该如何处理,你可有想法?”
胡飞皱眉,春瑛劝道:“我倒有个主意,只是不知道你怎么想?”胡飞忙问:“你快说!”
“胡家那些老头子,不是说你爹的嫡传血脉不能断,因此不能革胡鹏出宗谱吗?”
胡飞似乎有些明白了:“你是说……”
“宗哥儿可是你爹的嫡长孙!由他承继你爹这一支就好!至于胡鹏那种人,活该被革出胡氏一族!他们说没有证据证明当年他犯了错,那就把他勾结叛党的事拿出来说!有了这么个罪名,难道胡氏族人还要死巴着他不放,宁可冒着连累全族的危险?!”
胡飞笑道:“可是当年他就没入罪……”猛地一击掌,“可今上最厌的就是这种人!”
春瑛满意地点点头:“我就不信,胡氏族中,就没有一个想读书走科举的人!有了一个叛党族人,胡家儿女连跟好人家结亲都难吧?只管把这些话告诉他们!”接着又换了个口气,“倒是你重进胡家宗谱这件事……进就进了,只是你难道从今以后都要听族长族老们的话?不能咱们自己另开一支么?平时咱们都是在江南度日,也不跟京城的胡氏族人打交道。你们的祖先也是自己开创家族的吧?你不能孝法祖先,自己开宗么?”
胡飞皱了皱眉,一咬牙,猛拍大腿:“罢了!谁耐烦听他们指手画脚?!我难道日子过得太舒服了,给自己找一群祖宗?!且等爹娘的事办成,我的名字重回到族谱里,再让宗哥儿正名,我就再不看他们的脸色!”转头看了看春瑛,忽然笑了:“说起来,若我成了老祖宗,你就是祖宗奶奶了?!祖宗奶奶,来,咱们去看小侄儿去!”
春瑛脸上囧了囧,稍一走神,就被他拉住手拖往前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