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电的时候,家里电器滴滴叫响的动静成了唱歌邻居的伴奏,他唱得更起劲了。
程霆揣上手机准备走人,林葵从沙发上跳下来,脸还红着,却不让他走,说你等等。
她蹿进厨房,抓了个干净的保温杯兑上温开水,跑出来的时候因为着急差点又摔倒,程霆默默觉得这家伙平衡感很差,估计小脑发育不太行。
她把东西塞他手里,他拒绝:“我喝冰水。”
“下雪了!”女孩的眼珠子认认真真瞪着,眼神很固执。
在谴责他下雪天居然喝冰水。
程霆颠了颠就巴掌大的杯子,杯套上有条绳子,缠着他的手指。他留意到边几上插着的百合花,很普通的多头百合,花下有一个古铜相框,照片里,一位优雅时髦的老人穿旗袍坐在鹅绒椅上,身边挨着个穿旗袍小皮鞋的小囡。
他道声谢,站在门口穿鞋,她小老太太模式叮嘱他要多喝热水才不会胃疼。
“车呢?”他打断她,指了指空荡荡的门口。
小姑娘眼尾微微耷拉着:“坏了。”
“放这,回头我帮你看看。”
女孩的眼睛瞬间变得圆圆的,有点惊喜也有点意外这人还会修车。
“也不一定。”
但她就是确信他能修好。
他在她眼前亮了下手机,淡淡道:“以后有事直接找我。”
她止步于门边,脚尖都不肯探出来一丁点,朝他摇摇爪子。
他挥了下手,踏入风雪。
林葵哒哒哒跑到窗边探头,一会儿后见程霆出来,一身墨蓝制服,工具箱黑漆漆,唯一的彩色是他肩上的保温杯。
她后知后觉这杯子他拿着有点违和,想起他刚才抗拒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
老汪来消息关切,她说家里一切都好。
老汪:【小程给你换那个配件了吧?不要看他年纪轻,技术蛮好。他搬来没多久,就住401,以后有事找他。】
林葵没想到他住这么近。
回头望了望一烤箱废掉的蛋糕胚,干脆不睡觉,通宵加班。
雪下了一夜,一大早便有小崽迫不及待下楼打雪仗,专门钻雪厚的地方,滚进去挖个坑再钻出来,别提多有趣。
林葵伸个懒腰,把做好的订单拿出去。当她打开门,之前不知被谁弄坏一边轮子的推车完完整整靠墙放好。
林葵想到了程霆那个哆啦A梦口袋似的工具箱,不知道他修了多久,是不是整夜没睡。
她趴在窗台探头望,没看见背粉色水杯的男人,又扭着脑袋向上看,瞅见楼上卧室的窗开了一道缝。
她把脑袋收回来,斟酌着往微信里敲了个谢谢。
家里很暖和,女孩光脚踩在地板上搞卫生,咚一声,有什么从沙发滚下。一直滚到墙角。
林葵捡起那个白色药罐,看清上面的字。
她就这么看了好久。
第二条消息来的时候程霆正掏便了他的制服口袋和工具箱。
刷开手机,小螃蟹说:【你有东西落在我家。】
他直接下去,刚洗过澡,头发还是湿的,随便穿一件黑T,看着就冷。
林葵赶紧让他进来,觉得他像落水的大狗狗。
程霆没说话,朝她摊手。
那个小药罐被轻轻放进掌心,林葵默默盯着他掌心的纹路——
手那么大,药罐那么小,看起来这个高大的男人明明才是不可摧毁的一方。
但她知道,人其实很脆弱。
程霆把药随意塞裤兜里,发现她以一种难得的、不躲闪的眼神看着他。
林葵看清了程霆的眼睛。
那是一双生病的人会有的眼睛。
或者说,只要好好看一看他的眼睛,她就能知道他病了。
“胃药。”他胡诌。
“我知道这种药。”女孩轻轻地说。
不到一定份上医生不会开这种药。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没有过渡色,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眼瞳很大,显得人很幼态。此刻她的黑眼珠里印着他面无表情的脸。
程霆颠了颠手里的药罐,垂头盯她:“怕我吗?”
女孩斟酌着,但程霆已经不想听下去,他扭头要走,被人拉住了衣服的一点布料。
他很瘦,t恤空荡荡的,林葵捏着那片布料,到底是没放开。
“我不怕。”她说,“你也不要怕。”
程霆其实以为她会被吓哭,说他是神经病什么的,然后让老汪换人。
她仰头问他:“你是不是也觉得没意思?”
这其实不是个需要答案的问题,她从他的眼睛里得到了答案。
“我理解你。”林葵很认真地说,“这个世界上让我留恋的东西一点都没有了,只是我觉得外婆会想再看看这个世界,所以我才活着。”
程霆这辈子没这么意外过。
他头一回听她说这么长的句子,看起来这么乖这么正派的女孩,笑着说着如此绝望的话。
这种冲击令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她想向他证明,拉着他去看她的储藏室,那里有很多很多的面粉袋子,她坚定地告诉他:“呐,等这些都用完,我就要走啦。”
程霆沉默着。
女孩严谨地给出第二选项:“如果在那之前没人跟我买蛋糕,那我就可以提前。”
程霆还是没说话。
他没走,并且愿意听下去,所以林葵备受鼓舞,她小心翼翼:“你有这个打算吗?”
她提出一个邀请:“你想跟我一起吗?”
她好像忘记要松手,程霆也没搡开,他细细看她,这不是生病的眼睛。
她朝他坚定又腼腆地弯了弯唇角:“如果你害怕,我会牵着你的手。”
她终于松开了他的衣角,将自己的双手交握,用力攥了攥。
“像这样。”
“为什么不是你害怕?”程霆提出质疑。
“我不会。”
尽管她之前表现的那么怕生、那么胆小,但他相信她说的。
他深不可测地盯着给自己制定死亡计划的女孩,林葵以为得到了程霆的答案,一点一点变得轻松和快乐起来,那是一种遇见同类的亲切,甚至多了点大姐姐的味道,问:“你有什么不良反应吗?”
“没有。”
“你想吃点东西吗?”
程霆直接在中岛台坐下了。
林葵在忙碌的间隙朝他看去,他是她宝贵的客人。
那个位置,是她心里很喜欢的位置。
外婆曾经站在她现在的位置,为她做荠菜年糕,放了她喜欢的冬笋,鲜掉眉毛。
她就坐在那里,边哭边吃完。
林葵很想让程霆尝尝那个味道。
但她今年忘记囤荠菜,她说弟弟,下次我一定做给你吃。
程霆挑起眉,叫这么顺口叫谁呢!
小姑娘圆圆的脸上有一丝小小得意:“阿汪叔告诉我嘞!小阿弟!”
“我走了啊。”
“哎呀我做蛋糕犒劳你。”她抬手在半空中压了压。
程霆头一回看她工作时的样子,很专注,动作很利落,莫名有点大师风范,与那只趴在墙上的壁虎完全是天差地别。
空气中香甜的味道让人安定。
程霆在这份甜味中接了个电话,对方是世界排名前三的芯片设计公司。
事实上,从他离职那天起,猎头的电话就没停过。
他之前答应了晚上的饭局,现在却轻飘飘爽约,说什么也不去了。
对方打探是不是还有公司在挖角,让他条件随便开,程霆懒懒地歪在中岛台上,看了眼小姑娘,说要加班。
并在对方一脸莫名其妙时挂了电话。
英俊的男人安静地等着,面庞尚存些许少年桀骜的意味,眼瞳中间有两粒光斑,干透的头发浅浅搭在浓眉间,他抬手掼了掼,修长干净的手指穿过发丝,露出好看的美人尖。
时光的流动似乎变得缓慢。
银杏树又开始往下抖落积雪,崽子们又开始嗷嗷叫。
白瓷骨碟落在他面前,银勺与碟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这是我自己熬的栗子酱。”
女孩的声音也跟着清脆起来。
那是个小切件,她怕他久等,从一个完好的戚风蛋糕上分出来,那么剩下的就成了不能出售的边角料,但她并不在意,用浸了冬蜜的栗子块和自制的栗子酱装点,外表抹了薄薄一层原味奶油。
成品很漂亮,令人不想破坏。
林葵期待着:“尝尝看!”
明明是没有味觉的人,装模作样捻着银勺剐下一块,很喜欢鼻子闻到的栗子味。
放进嘴里前是不抱期待的,过程出现了点意外。
当舌尖告知他这个闻起来很不错的栗子味到底品尝起来是一种什么味道后,程霆有一时间以为是出现了幻觉。
但味觉很诚实地反馈了那种尝到很好吃的东西后渴望的感觉。
整个口腔溢满了属于秋冬果实高雅的香味,栗子酱很丝滑,舌尖一抿就散,混在不腻人的奶油里,顺滑地从喉间滚进胃中。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满足的感觉了。
他又挖了一块,这次是贪心的一大口,他咀嚼着,从来不知道这种小女生喜欢的玩意能这么好吃。
在此之前,程霆是个彻底的拒甜人士。
作为土生土长的本地小孩,视本帮菜如洪水猛兽,要是饭局订在老字号,他能不顾所有人脸色直接让服务员帮忙泡个泡面。
男人沉沉看着女孩,正好逮住她在偷看他的文身。
“想问就问。”程霆又挖掉一角,本来就不大的蛋糕眼见着要没了。
林葵指了指:“疼不疼呀?”
“还行。”
她又有新问题:“摸上去会不会疙疙瘩瘩?”
程霆伸手,小臂摊在温润的大理石台面上:“你摸一下。”
他说的很无所谓,但林葵到底还是做了一番挣扎。
最终,女孩小小的爪子悬在半空中,几乎透明的指尖轻轻碰了碰,皮肤接触皮肤的那一刹那,她的脸上只有单纯的好奇,反而是程霆后背发烫。
他咬着最后一粒小板栗,心想从前也没这么不经碰。
柔软的指腹贴着那枚不知道含义的图腾,林葵感觉到了男生与女生的不同。男生的皮肤很紧,一点也不柔软,血管蜿蜒在小臂上,充满了力量。
程霆将她的意犹未尽瞧在眼里,却不如愿,把手收回来。
圆圆的女孩乖乖缩回去,爪子握成圆圆的拳头。
“我一直想把外婆文在身上。”林葵朝窗边的边几努了努下巴,十分骄傲,“我们马明娟女士很优雅吧!”
程霆认真看了看照片,点头赞同。
“我认识一个好师傅。”他说。
林葵很上心,立马问人家愿不愿意出差,她报销车马费,价钱好说。
“要排队。”
“很多人吗?”
“保守估计两三年吧。”
她望了望她的小仓库:“我等不了那么久,可以插队吗?多少钱都可以。”
“小朋友,做人要有素质。”程霆说。
林葵低着头,也知道自己没素质,却仍愿意向他阐释:“外婆做了遗体捐赠,我想把外婆带在身上,这样等我烧成灰,埋在墓地里,我们就有一个小小的家了。”
程霆看着她,觉得她会哭,但事实上她很好地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很平静,如果不是尾音发颤,真的会骗过他。
她指了指他的小臂:“这也是对你很重要的东西吧。”
程霆没有回答。
“到时候我们一起,带着最重要的东西……”
程霆打断:“你可能误会了。”
女孩抬头。
“我们不过萍水相逢,实在没必要约着一块去死。”
话说的轻飘飘,很有点翻脸不认人的味道。
有很不好的记忆涌上心头,林葵抠着手心,压抑着那股想吐的冲动。强烈的羞耻席卷了她——
林葵,你看,那个学长好帅!
真的真的!要是能在大学谈一场恋爱就好了!
你可以给学长写情书。
啊不,我不好意思啊!
试一试嘛,你长得那么可爱,一定能成功的,加油哦!
呵,你们听到了吧,伊要追学长,真是不害臊!
一天到晚装可爱,学长能看上她就怪了!
作的嘞,想吐!
春节我爸妈要带我去日本迪士尼!
我们一家要回苏州。
林葵你呢?
我和外婆一起过年。
你爸妈呢?怎么不在一起?
……
离婚了吗?
不是,他们不在了。
不好意思啊,提起你的伤心事。
没关系,你们又不是故意的。
早跟你们说了吧,她是孤儿嘛,我都在家庭联系表看到了。
瞧她平时装的大小姐一样,我还以为多厉害呢。
啧啧,可怜哦!
哈哈哈哈你这什么表情。
跟她学的,那天她在学长面前不就是这样,你们也学着点,手段高着呢。
……
有小崽在楼下争吵起来,你一句我一句,最后嚎啕大哭。
中岛台边的女孩喘不上气,胸口起起伏伏,她撇过脸,低声说:“请你离开我家。”
程霆干脆利落地放下银勺,走的时候冷冷看了她一眼。
林葵久久未动,直到楼下重新安静下来她才转过脸,她看着那个被刮干净的碟子,揉了揉干涩的眼。
外婆,为什么每次我主动交付真心,都会变成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看了一些关于心理疾病的资料,患抑郁症的人的眼神和正常人不太一样,得过病的患者和医生基本上都能看得出来,这个不是瞎说。我看了对比照片,大概能形容成两个字:阴仄
小葵的原型是个很好的女生,大学的时候被舍友霸凌,然后经历了辍学、治疗、变胖、结婚、离婚、幸好,她现在过得很好,路上见到我会喊我小名,很亲切。
明天见,明天来看小阿弟怎么哄小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