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当归说让“那位夫人”还她一礼,还要求得理直气壮。
这话音一落,那位何夫人曾氏的脸色固然难看得可以,连李姨娘都动了真怒。好歹她也是孟家的长辈,何当归怎么敢说这样子冲撞她的话?
李姨娘杏眸一睁,嚷道:“何当归,你再贵为公主,进了我们孟家门也是孟家的媳妇,怎敢同长辈如此态度讲话?”
何当归垂睫,隐去眼中的冷嘲。心里暗自好笑,李姨娘先前挑拨离间的时候只顾看热闹,竟然连尊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这家里谁不晓得,老爷孟善的一群姨娘里,苏夫人最嫌忌的就是李姨娘,比原配夫人赫赫氏还厌恶。
既然李姨娘自己上赶着找不自在,那就助她一臂之力,让她往后都自在不起来!
何当归低头,委屈道:“婆婆容禀,我进门的时日虽不长,可在家里住着的时候,从不敢端架子,耍脾气。熟读孟家家训,对公公婆婆更是打从心底敬重。李姨娘指责我不敬长辈,我实在不服。”
苏夫人听李姨娘对着何当归以“长辈”自居,本就有些不痛快,何当归这么一说,又想起前段时间小贼越府,让自己中了奇毒,能医好还多亏何当归。
这么一想,苏夫人脸色好了一分,肯定了何当归的话,“嗯,你对我的孝心,我自然有数。前些日子我生病,青儿那丫头服侍勤谨,嘴巴似抹了蜜糖,很得我老人家欢心。她也说了你不少好话,说你一向最敬长辈。”
李姨娘越听越不是味儿,言下之意,她这姨娘不算是何当归的长辈?
可想一想家训,又的确如此。在这个百年大族里,嫡庶分明,妻妾之间的贵贱差别,就等同于主子和下人的分别!试想,一个下人有什么资格自称“长辈”?
李姨娘心中气恼,甩甩袖子,硬邦邦地告退:“妾身头风发作,不能相陪了。公主不拜她母亲,妾身这个外人也插不上嘴,夫人看着裁度吧!”
说完离去,洪姨娘又充当好人,开口圆场:“李虹性子硬,当年在闺阁里是出了名的铁嘴鸡,如今嫁作人妇,连二小姐都满了十五岁了,这李虹的脾气也不改改!呵呵!”
“哦?听说李姨娘是李府嫡女。”何当归感兴趣地打探,“我有次路经李府,见那里气象恢弘,占地比孟府大多了,不愧为京城的名门望族。话说回来,当年公公他还不是保定侯,带的兵也不过一两万,李府倒很有眼光,把个嫡女嫁来孟家当妾室!”
苏夫人不愉快地扭唇。孟府的几个姨娘里,属李姨娘的出身最高,甚至高过了她这个正室夫人!而这么多年来,李姨娘一直有些桀骜不驯,态度也没有妾室对正室的恭敬,仗着的就是她李家的威赫!
洪姨娘有意无意地说了句:“李虹当年进府的时候也委屈着呢,老爷只好安慰她,生了儿子就抬作平妻,可惜她肚子不争气,这些年都憋着这口气呢,呵呵。”
何当归也“呵呵”,这洪姨娘的话句句诛心,真比刀子还快。看来在这个家里站稳脚跟的女人,没有一个是简单的。
苏夫人眼中的怨恨一闪而过,挥挥手道:“别老提她了!七儿媳妇,你父亲何敬先有意让你认祖归宗,重新将你的名字录入何氏族谱,我觉得极妥当。喏,你的嫡母曾夫人就在这里了,你去向她行个大礼,为刚才的不敬言语赔罪,你们母女俩和和气气的,我这当婆婆的看着也高兴。”
何当归见这么绕了一大圈,婆婆还没有放她甘休的意思,真的是很无奈。看来婆婆是记恨她丢下孟瑄,害孟瑄郁郁寡欢一段时间,故意借着这么个茬口整她。
何家再怎么风光,里面有多少真料,多少水分,孟家人心里岂会不知。所谓的认祖归宗,与其说是孟家攀何家,倒不如说何家太高攀了。
苏夫人冷着脸,吊眼看何当归,听不听话就看这一次了。
洪姨娘闭了口,一脸看戏的表情。
而那位自始至终未开口的曾夫人微微昂头,看上去颇有一番贵妇派头,嘴角的弧度很是不屑。
气氛像一根紧绷的弦,何当归却“噗”一下笑出声来。
苏夫人怒了:“你这是什么态度,你在嘲笑我?”
何当归半垂下头,道:“媳妇儿如何敢笑婆婆,我是想起了自己复杂难言的身世,一时感慨,发出自嘲的笑声而已。”
“自嘲?”
“对啊。”何当归落寞道,“一提到母亲,我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生母,过去的十几年里都是聚少离多,论起来她不是个体贴的娘亲,只将真心都贴给外人去了,连亲疏远近都分不出来。虽说女儿不该讲亡母的不是,可每次一想起来,都觉得她好糊涂!”
苏夫人听到这里更窝火:“你在讽刺我?”
何当归吃惊道:“媳妇儿说的是自己的生母罗氏,与婆婆何干?难道婆婆也犯过不分亲疏远近的错误?”
“你?!”
何当归笑意转浓,望着对面的贵妇曾夫人,道:“先有生母,后有义母,今又多出了一位继母,也就是第三位母亲了。孟家家训有曰,天地君父最大,生母次之。上述几种,见了要行跪礼。我来参见婆婆尚且不用跪,对着义母燕王妃也没跪过,如今认祖归宗的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反倒先跪了继母,岂不是主次不分,外加对公婆不敬?”
苏夫人听着听着,渐渐消去怒气,觉得何当归说得不完全是狡辩,有的话听着还带点道理。
洪姨娘笑劝道:“瞧夫人光顾着和公主说话,鱼食都忘了抛了,呵呵,夫人看吧,连水里的鱼儿也吓走了。”
苏夫人“哼”了一声,转身面向碧绿的水塘,专心致志地喂起鱼来。
曾夫人没受着何当归大礼,头一次见面就吃了排头,心中有火,只是寻不到发作的借口。这时,一个水粉对襟绸褂、葱绿拖地长裙的少女从外面跑进来,一头扎进曾夫人的怀里,小脸半仰着,哭道:“娘,这里不好,我想家了,咱们回家吧!”
曾夫人取出帕子,心疼地为女儿擦泪,问:“玉儿好端端哭什么?孟府样样周到,人人懂礼,娘带你过来就是想让你跟着大家千金学学气派,别净一副小家子气。”说着扫一眼何当归,意味再明显不过,是嫌何当归不够大气。
曾夫人轻拍着她女儿的脸问:“好玉儿跟娘说说,你这几日学到了什么大家规矩?”
这个玉儿,就是何家小姐何尚玉,年岁还不大就出落得十分标致。最叫曾夫人得意的,是女儿刚定下一门好亲,当今天子面前的第一红人孙霖,就是女儿的未来夫婿!曾夫人走到哪儿都觉得有面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是那么争气!
何尚玉撅撅小红嘴,抱怨道:“娘~~咱们家虽不及这里大,布置装饰却看着顺眼多了。苏夫人固然好客,可是她让孟家大小姐为我布置的那个房间,我一点都不喜欢,还有,那个床睡着硌得慌!我好想念家里的床!娘~~咱们回家嘛~~”
曾夫人看一眼在场的洪姨娘,她是大小姐孟静的生母。
洪姨娘顿时有点坐不住了,张了张口,想为孟静说几句好话,可又怕太露痕迹。
何当归知道这里面的曲折缘故。
当年孟家一气冒出来好多儿子,却没有一个女儿,孟善有次喝醉了酒就说,谁生下第一个女儿就是他的好夫人!
一句醉言,让苏夫人上了心。不久,洪姨娘怀孕,临盆前让大夫把脉,猜可能是个女儿,苏夫人心里顿时不舒服起来。过几日,传出一个消息说大小姐八字冲了苏夫人。
洪姨娘是个聪明人,她的娘家寒酸,在孟家一向顺从苏夫人,在苏夫人的手底下讨生活,也从没把希望放到过孟善的一句戏言上。因为孟善的妾室们都很清楚,她们所有人加起来还比不上苏夫人一根头发丝重——整个孟家里,看不清这一点、动不动就吃醋的只有苏夫人一个人。
大小姐生下来就被抱到家庙,算是洪姨娘变相地表忠心了。后来,苏夫人对她、对庙里的大小姐都不错,也是一种“嘉奖”。
孟静长大后回府住,跟生母不亲,还有点仇视。洪姨娘面上淡淡的,但毕竟自己肚子里的肉,还是唯一的血脉,怎么可能抛得开?只是怕苏夫人多想,才明里暗里不敢亲近孟静。
这个家里,人人有着属于自己的秘密。
有人怀着野心,想爬的更高,比如李姨娘。有人怀着愧疚,想补偿女儿,比如洪姨娘。
这时,娇憨可爱的何尚玉又说道:“那个孟家大小姐啊,好大的架子,娘亲你让我学她的仪态,我就成天跟着她啰。结果她对我爱答不理的,我问三四句,她才冷淡地答我一句,好讨厌哦。”
苏夫人皱眉道:“静儿怎可以如此怠慢贵客,看我不罚她去佛堂抄经!”
洪姨娘无声地张张嘴,然后黯然垂头。
她的女儿被客人告了一状,洪姨娘明明在苏夫人面前挺吃得开,也天生一张巧嘴,却不敢为女儿说一句好话。
何当归看透了这中间的内情,心里有些小小的悲哀,大概是觉得孟静的处境,跟她自己有一点相似之处。于是,忍不住开口说了:“我和静儿不熟,也听说她人如其名,拥有娴静优雅的大家闺秀仪态,大约是应付不来何小姐的撒娇吧。这也怪不得静儿,呵呵,毕竟咱们孟家是清流世家,不惯用那些奢华的金玉布置房间,难怪何小姐看不上咱家的屋子。”
洪姨娘得到了提示,眼睛一亮,说:“哎呀,那是当然,何家开着偌大一个药堂,那个什么还魂丹,一小瓶赛过金子贵!听说何小姐的闺房里的地毯都是金银丝线织就的,羡煞旁人哪!”
曾夫人脸色一青,不提还魂丹还好,一提起来就有气!
何当归,不过是何敬先踢出家门的庶女,莫名其妙在京师宴会上被捧成女神医,说了何家药师堂名药的坏话,从那之后都没人来买药了,药师堂入不敷出,差点关了门。幸好现在已经独霸了官药差事,赚满荷包。
当时药师堂周转不灵,何敬先和房老夫人关门大骂何当归,狼子野心、大逆不道的黑心女儿,不念着何家生身之恩,不来拜见亲祖母和亲爹,却在背地里使坏!
曾夫人进宫探望小姑子何在梅,说了这个事。
何在梅冷冷一笑道,正好呢!她娘当年也对不起过我,还捏着我的一个把柄,如今又添了一个有本事的女儿,愈发留不得了!
不久之后,曾夫人就听说,那个又第三次嫁人的罗川芎在家中暴毙,不禁暗暗吃惊于小姑子的手段狠辣,坐在宫里都可以随意杀人,那得多大本事呀。只不过冒用何敬先的名义约罗川芎出来,就能让那女人死得不留痕迹,连官府的名捕快都查不出一点蛛丝马迹,真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