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老太太又是愣了一愣,何当归则是恶狠狠地瞪住了宁渊的薄唇,糟了糟了,那厮不会把昨夜的事说出来吧!
老太太想了片刻,然后细细地打量着宁渊说,老身只有一个年方十岁的外孙女,你们曾在街上见过面的,莫非渊哥儿你对她……不妙不妙,这个话题太危险了!何当归迅速摸到了绕在腕上的针套,刷地抽出一根最小号的银针,瞄准了宁渊的发际上五分的哑门穴。前世在王府,她曾师从一个号称“神镖无敌”的暗器高手,虽然她连那高手的一个零头本事也没学到,不过现在这么近的距离,她绝对有自信可以让那厮瞬间变成哑巴,他不仁,休怪她不义!
在一明一暗的两道灼热(酷寒)的目光中,宁渊勾唇浅笑道,老太君你误会了,当时我离得很远,对那位妹妹印象并不深刻,只是见她救人时跑得飞快,不像是缠过足的样子,就随口问一句,对了,那位妹妹的父亲是京城人吗?我听她讲话时似乎有些京城口音。老太太沉默了片刻,含混地应付了两句就转移了话题,两人又开始扯一些没有营养的闲话,渐渐谈的笑容满面,非常融洽。
何当归松一口气,把银针插了回去,转头又去看假风扬他们姑侄情深的场面。
风九姑是苗女,今年四十一岁,她的容貌鲜妍亮丽,眼角眉心没有一点岁月的痕迹,看起来就像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美妇。九姑这几年在罗府虽然过得衣食无忧,又受人尊敬,比起在风府的时候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是常年没有丈夫和子女的孤寂,让她倍加思念当年那个常常跟在自己身后打转的小侄子扬哥儿。如今在老太太的大力襄助下,她终于见到了跟小时候一般容貌、一般木讷寡言的扬哥儿,除了个子已经高了她一个头之外,真是一点儿没变!
看着九姑拉住假风扬的手絮絮叨叨地话家常,何当归突然惊奇地发现,九姑和假风扬二人的眼睛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鼻子和嘴巴也颇神似,若是亲姑侄倒也罢了,可她记得九姑是风家的老太爷从外面捡回去的一个孤女啊……
垂眸沉思之际,何当归惊觉殿内有一道目光直打到自己的脸上,抬眼去看时,就见宁渊以更衣为名,从另一侧的后门离席了。想到自己还要去给竹哥儿“解毒”,她当下也不再多做停留,拐过回廊,径直往正堂的耳房而去,斜刺里冷不丁地窜出一个黑影来,挡住了她的去路,就是刚才那个借口尿遁的宁渊。
“丫头,你的手劲儿够不够,扔出去有没有准头?”宁渊讥讽地看着她,“小小年纪不坐在闺房里学绣花,居然跑来听壁角,还学人家扔暗器!为我府上其他侍妾的安全着想,今日我定要好好管教一下你!”
何当归瞟了他一眼,冷冷道:“陆江北是谦谦君子,你易容成他,乍看起来人模狗样的颇似个人物,可惜口中不吐人言,忒教人失望。”
宁渊眸色一沉:“你跟陆江北很熟?你上次说你跟他只见过一次面!”
“你上次不是还说你从未见过陆江北其人,那你这张脸是从哪儿抄来的?”何当归微挑娥眉,扬声道,“我并未说谎,虽然我只见过陆江北一次,却也知道他是个比你强百倍的英雄人物。”
宁渊的眸中酿出一片阴云,怒极反笑:“他再强再好你也等不到他了,我现在就去罗老太君那儿把你讨走,以后你就坐在我的王府中慢慢思念陆江北吧!”
“王府?我们扬州本地可没有什么藩王郡王。”何当归偏头笑道,“据我所知,律法规定‘藩王郡王及其宗族,无旨意不得擅离封地’,宁公子你用着假的姓名、假的声音和假的脸,看来你很忌讳这一点啊!如果我现在一通嚷嚷出来,不知你这位小王爷或者小世子,会不会吃不了兜着走呢?”
宁渊不禁暴怒,他气的不是自己一不小心失言说出了自己的身份,而是这丫头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居然毫不忌惮,还在这里大放厥词想要挟自己,真是不知道“死”字是怎么写的!虽然他现在有内伤,但是要杀死她这样一个小丫头还是轻而易举的。何况,知道了他的身份是一位王爷或世子,正常人的第一反应都应该是俯身跪拜吧!她既然能背得出大明律法,怎么反倒连最起码的尊卑都不懂?此处人来人往,总之,先把她弄到无人之处再作理论。
宁渊平平无奇地往前踏了半步,何当归立刻瞧出了他步法中的玄机,也隐隐感到了他的压迫之意,立刻飞快地说:“如果你现在杀了我,我的八封告密信会分别飞到宗人府、中书省、刑部、吏部、礼部、东厂、西厂和锦衣卫的官员手中。虽然你的身份是假的,人也是假的,随时可以跑路,但风扬和漕帮却是跑不掉的——我已在信中写明,漕帮少主风扬结交某位私离封地的藩王,图谋不轨!”
宁渊一把捉了她,旋身飞进一间偏房,紧紧地扣住她的细颈,冷笑道:“还挺会编,丫头你知道的地方的确不少,而且个个都切中要害,不过你忘了一点,我的身份刚刚才被我道出来,你怎么可能就事先写好了信。原本觉得你有点儿意思,想弄回王府慢慢研究一下,可如今身份被你识破,你又不够听话,我只好让你永远地闭嘴了……”说着手下真的加重了力道。
何当归合上眼睛,口中小声念了两个名字:“曹鸿瑞,耿炳秀。”然后就感觉到颈上的手立刻弹开了,比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还管用。
“你在说什么?”宁渊又惊又怒,像看妖怪一样看着她,“你说清楚!”
何当归绕过身前的人形障碍物,在角柜上寻到一陶罐酸奶皮,倒出半碗喝了,方慢慢道:“昨日嗅到你的龙涎香,又察觉到你的脸是假冒的,我就怀疑你是个私离封地的王爷或世子,而且还跟锦衣卫结下过梁子。你明明易容成陆江北,第一次见面时你却矢口否认跟陆江北相识,仿佛很怕被对方寻上门来的样子,可见你不是因为仰慕陆江北才易容成他,而是你在做这张假面皮的时候满脑子想的全是他,才会不自觉地做成他的样子。呵呵,瞧你现在这一副见了鬼一样的神情,你一定很惧怕这个人。”
宁渊咬牙道:“我只需杀了你和你全部的下人,此事将就此尘封于此,秘密也不会被泄露。”
“真是一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你是想要打听我的告密信是怎么寄出去的,对吧?”何当归拈起一个金桔蜜饯丢进口中,笑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在扬州城中的八个鸽舍各养了一只信鸽,腿上已绑好了我昨晚回房后连夜写好的告密信。每隔三日,我会让我的属下给它们喂一种名叫‘血杜若’的花蜜,一旦我死了,血杜若就停止供应,信鸽们就会发疯地撞出鸽舍,飞往经过常年训练的指定地点,比如说东厂总管‘曹鸿瑞’的书房,锦衣卫指挥佥事‘耿炳秀’的练功房……我听说,他们对于谋逆案特别的感兴趣,只要看不到告密信就吃不下饭,我索性在死之后发发善心,寄上一封绝命书给他们佐饭了,呵呵。”
宁渊冷着脸不说话,考虑着她话语中的真实性,血杜若,曹鸿瑞,耿炳秀,一个小丫头怎会知道这些?尤其是耿炳秀那暴戾嗜血的真性情,知道的人更是屈指可数。顿了片刻,宁渊沉声发问:“你一个闺阁幼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儿来的属下?莫非你们是有组织的江湖门派?”
“既然被你猜到了,那我也只好表明自己的身份了……”何当归一双小手在背后交扣,尽量让自己的形象显得高大起来,“听你的语气,也是经常在江湖上行走的人,一定听说过‘齐央魔主’的名号吧!”
“你说齐央魔主?那你是他的……”宁渊拧眉瞪眼。
“不错,齐央魔主是隐隐凌驾黑白两道之上的一代宗师级人物,他一手创立的齐央宫充满了神秘的玄教色彩,信徒广布天下,而他本人更是神一般的存在!”何当归清一清嗓子,“至于我在齐央宫中就任什么职位,恕我不便透露太多,不过实不相瞒,我一身深厚的内力就是得益于宫主他老人家的亲自传功。”
“你的内力是齐央魔主传给你的?难怪你不会自己运气调息,看起来不似习武之人那般行动敏捷,扔暗器的手法也那般难看……”宁渊托着下巴自言自语,“可是内力却媲美一流好手,原来竟是这个缘故,啧啧,不劳而获的人造高手真是可悲啊,动不动就会走火入魔,空有一身内力却不会用,昨天还笨到让一匹马给踩了……原来是护体真气救了你一命。”
何当归咬牙总结道:“总之,我的意思是,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瞧得出你是相中了罗府的地盘,想要在此调养你的重伤,你这么惦记着陆江北,搞不好就是他把你伤成这样的吧!”何当归缩了缩脖子,“喂你瞪我干嘛,我又没打过你——总之,只要你安安分分地养你的伤,你我之间自然就相安无事,我也绝不会去揭发你,因为那对我也无甚好处,其实,我本人对耿炳秀曹鸿瑞那些厂卫的爪牙还是很不齿的。”
宁渊渐渐敛去了他的杀气,顿时让何当归的精神压力减去了不少,她心头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不敢表现在脸上。
就在刚刚,听说他家住在“王府”,她就说要去揭发他擅离封地之事,那时候,她并不知他一个十五六的少年竟会有这般高强的武功,以至于她连挣扎或者呼救的机会都没有。适才他要下手掐死自己的时候,心底不是不惊惧的,可是求饶和呼救都是下下之策,活命的几率还不如继续以告密威胁他来的高。
宁渊默想了一刻,警告说:“今日暂且留你性命,若日后此事被揭发出来,那最有嫌疑的人就是你,到时我会第一个来找你算账。”
何当归嗤道:“你的变声口技这样拙劣,搞不好已经穿帮过八百回了,凭什么第一个怀疑我?”
宁渊恨恨地瞪着她,寒声道:“小丫头,你对本王如此不敬,不怕我日后寻衅对罗家下手吗?当今圣上嗜杀。只要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你们罗家被夷灭全族也不是不可能!”
何当归举帕掩口一笑,眼波清滟流转:“呵呵,若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请你吃酒,再给你封个二百两银子的红包作谢礼。”
宁渊惊疑不定地看着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何当归转身,又倒出半碗酸奶皮,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朵白色的水花,慢慢道,“你的弱点是风扬,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而我的弱点却不是罗家,你杀一个就省我一刀,杀一双就省我两剑,我反过头来倒对你感恩不尽。”
“你跟罗家有仇?为什么?这里不是你的外祖家吗?”宁渊盯住眼前人的侧颜。
何当归不答反问道:“宁公子,你我之前谈的那笔买卖还作数吗?你瞧,你需要一个内力深厚的高手助你疗伤,而我一时联系不上我们齐央宫的宫主,急需要有人教我如何运气行功。虽然刚才产生了一点小误会,不过你我之间并没有什么利害冲突,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怨,我瞧着公子你也不似一个小肚鸡肠之人,能不能把这一页就此揭过,继续这个互利互惠的合作呢?”
“我想不出反对的理由,那合作就从今晚开始吧。”宁渊颔首笑道,“不过,运气行功是一件潜藏着种种危险的事,平日里都是独自静修为最佳,如今你我二人一起练,至少该建立起一点对彼此的信任吧?”
何当归略略挑眉:“怎样的信任?我又小又弱,你想杀就能杀,你还要什么保障?”
宁渊摇头道:“非也,运功时双方都会受到牵制,没有十分悬殊的强弱对比,况且现在你手中捏着我和风扬的弱点,我却没找到一丝你的把柄,倘若日后你泄了我们的底,而你自己又跑得不见人影,那我岂不是人财两空?”
“我没有钱。”何当归直觉反射地说道。
宁渊的笑声震动了胸膛,玩味道:“没有钱?那就先把人抵押给我吧。”宁渊扯过小人儿往怀里一带,轻嗅着她鬓边的淡淡馨香,低笑一声说,“丫头,我怕你的信用不佳,因此要先收一点利息。”说着,从那小巧的耳垂边一路向下蜿蜒轻啄,兀自闷闷地叹息一声,“把你放在罗府里怕是养不胖了,还是留在身边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