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打红了眼的罗白前终于住了手,看向自己双胞子儿子中仅存的一个,心头立时一软,片刻之前想要杀人的狂躁暴戾转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掏出帕子给他儿子韦哥儿擦脸。虽然他马上又要有四个子女了,但这对双胞子是他的长子,两张一模一样的粉嫩脸蛋,两双一模一样的黑溜溜的眼珠,尽管是那个讨厌的女人为他生的,他还是爱这一对儿子爱到了骨子里,如今只剩下了这一个,怎么不让他更加怜惜。
“奶娘呢?琉璃堂里的其他人呢?全死光了吗?”罗白前冲着内堂大喊,“快来人,把韦哥儿抱进屋子里去!”
刚才琉璃堂的下人见董氏和罗白前二人闹得越来越激烈,大多数的人都逃出去院外避难了,院子的后堂里仅剩的四五个人这时候见二人的争斗以罗白前获胜而告终,都松一口气跑出来,七手八脚地给韦哥儿擦泪的擦泪,擦手的擦手,摸头的摸头,拍腚的拍腚。
在他们琉璃堂里,董氏和罗白前之间的争斗向来是无人敢多插一句嘴,因为众人都清楚地记得董氏的陪房丫鬟沁儿就是因为有一次上去劝了几句架,最后落得下场凄惨。
那一次,只因那个沁儿口齿伶俐,声音软糯,引得罗白前暂停了跟董氏的争吵,侧目在她清秀的脸庞上多转了两圈,然后瞬间就打消了火气,转去其录园读书了。本来,众人都以为事情算是圆满解决了,还在心中称赞沁儿能干,可是等罗白前走了之后,董氏突然从床头上跃起来将房门一插,就把她和沁儿两个人关在屋里。外面的人支棱着耳朵听了半天,也没听见里面有什么声音传出来,过了一会儿沁儿低着头从屋里走出来,眼睛红得像兔子眼,不吱不吭地就走出了琉璃堂。第二天早晨,就有人在假山后的荷花池里发现了沁儿的尸体。
自打那以后,琉璃堂的下人对这位说话时细声细气,喝茶时翘着优美兰花指的大少奶奶肃然起敬,再也没有人敢于在她眼皮子底下偷懒耍滑的。而她跟大少爷之间还是时不时的就有吵闹发生,每次遇到这种情况,能找个理由跑出琉璃堂避难的人会在第一时间撒腿跑出去;如果主子的纠纷地点正好堵住了他们出去的路,就像今天的这种情况,那些有本事的下人就越墙而走,没本事的下人就溜进后堂的茶水房里,假装给主子准备茶水,一准备就是半天。
可叹,那个沁儿可是大少奶奶的家养陪嫁丫鬟,想必是跟了她不少年的心腹之人,饶是这样,就因为大少爷多看她两眼,弄得最后连命都丢了,琉璃堂中还有那个丫鬟敢做这种打眼的事?就算从前有几个对俊美无双的大少爷有什么想法的人,一见大少奶奶是这样一个容不得人的人,当下也不敢再有什么非分之想,暗道自己还不如正正经经地找个老实巴交的小厮配了,起码不会死得那样凄惨可怕!听说那个沁儿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她的头肿的像一个猪头,只能根据她的衣饰和她脸上的一粒美人痣大致地分辨出她的身份……
“韦哥儿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昨天就被送到大太太那里去住了吗?”罗白前怒声责问,“他的奶娘在哪儿呢?”岂有此理,连个三岁的孩子都看不好,本来他只差一点儿就能解决掉董氏这个恶女人了,现在不仅董氏没死成,还吓坏了他的宝贝儿子,那些下人都是做什么吃的!
一个稍微有些胆量的丫鬟对着盛怒中的罗白前解释道:“大太太的头风还没好,关着门不见任何人,老太太和汤嬷嬷昨晚就出门去道观接三小姐了,奶娘见到韦小少爷在大太太的木靳阁里闹腾得厉害,又不能送去老太太那儿,只好把他又领回琉璃堂来了。”然后,那个奶娘一看大少奶奶和大少爷在大门口打得不可开交,吓得她拉起小少爷就跑,可是小少爷死活都不肯走,奶娘这才独自逃命去了。
“你们还不赶快把韦哥儿抱进去,在这儿干杵着等鸡孵蛋呢!”罗白前恨恨地瞪着地上半死不活的董氏,咬着牙花子冷笑道,“董心兰,你别以为这样就算完了,这条男人的腰带就是你偷人的铁证,等老祖宗回来之后,我就拿着这个去见她,请她做主把你这个淫妇休了。不过念在你生育三个子女有功,我们罗家不扣你的任何嫁妆,你收拾收拾你的行李,该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韦哥儿一听立时大急,狠狠地咬开那个上来抱他的丫鬟的手,哭叫着跑过去抱住罗白前的一只皂底靴,用力摇晃了两下喊道:“爹,娘没有偷人啊,那条腰带是我藏在枕头下面的!”
罗白前一把将儿子从地上捞起来,竖着眉毛低喝道:“你胡说什么,这可是一条大男人的腰带,你一个毛头小子怎么会有这个东西!”然后不等韦哥儿再多说什么,他又冲董氏冷哼一声,嘲讽的声音自胸腔中发出来,“董心兰啊董心兰,你教的儿子跟你真是一条心啊,连你奸夫的东西他也要为你认下来。董心兰,倘若你还有一点廉耻,就赶快收拾行李离开罗家!我也不会对外宣扬你的丑事,给你留一个体面,你我之间就算是和离了,大家好聚好散吧!”
董氏满脸都是血,一张嘴说话血又从嘴里喷出来:“噗,冤枉啊,噗……好啊罗白前,好啊,我算是知道了!那条腰带分明就是你自己带来的东西,是你故意要污蔑栽赃给我,想把我从罗家赶走!罗白前你这个杀千刀的混蛋,你外面是不是有人了?就净等着我给她让屋子了是吧?噗,姓罗的,你这样没良心,你不得好死哇!”
韦哥儿重重地咬了罗白前一口,让他吃痛之下把自己放开。众人诧异地看着韦哥儿,因为他并不是向他娘跑去,而是跑到石阶下拾起腰带,然后转身跑回罗白前的脚下,用细小的手指在腰带里面摩挲了一刻,从里面摸出一条雪白的纱绢举高。“爹,娘,你们别吵了,这条腰带真的是我藏在枕头下面的,因为卧榻上比地上更暖和,可以让我的宝宝快点长大!”韦哥儿把手绢举到罗白前凑过来的鼻子上。
罗白前皱着眉去看他儿子的“宝宝”是什么鬼东西,凝目细观的时候,他才发现那条亮晶晶的白绢子上面有好多的小黑点和小灰点,再更仔细地观察,那一个个的小点都正在缓缓地蠕动……
“呀!”罗白前惊恐地后退,尖声问,“那是什么!还会动,是活的?死小子你从哪儿弄来的?”
韦哥儿抹一把泪说:“这些是我的蚕宝宝,等她们长大就比现在好看了,爹,你听我说,真的是我把她们放到娘的屋里的!这条腰带是从大姑姑的屋里找到的,我见她丢在地上不要了,我就拾走了!”
“大姐?!”罗白前皱眉消化着儿子讲出的惊人消息,“扔了一条男人的腰带?”
他的这位嫡姐罗白英堪称“罗家第一怪人”,为人性情冷淡也就罢了,二十三岁大龄还不着急嫁人,这在整个南方的世家贵女中都是十分罕见的。
本朝针对许多大龄男子娶不到妻子的问题,对女子的婚嫁年限有着严苛的律法限制,以催促她们早早嫁人。律法规定,女子年满九岁之后就可以三媒六聘地嫁人,可以把名字写进嫁娶双方的婚书。而且,如果到了二十六岁还不嫁人,女子就要交三倍的人头税,还要每年去官府的户籍处做个报备,说明自己不嫁人的原因。
假如那个原因在官府处不能通过,就要由官媒介入,把大龄女子和大龄男子根据门户高低分流,然后硬把这些男女凑作对。当然,如果双方之中有一方坚决不同意,此事也不能勉强为之,可是闹得这般人尽皆知的,外人的指指点点足以变成令大龄女子下决心嫁人的舆论压力。
比如说,酒足饭饱后的张三就会一边剔着牙,一边指着对面家的大门说,嗝,那个李四的妹妹,都快三十的老女了,还不肯嫁人,莫不是有什么隐疾?还是说他们家根本是个暗门子,那女的根本是个野鸡,想趁着年老色衰之前多赚一点才不肯嫁人?娘的,这是什么世道,女人一个个都宁愿做野鸡也不愿意嫁人,嗝,害得劳资都四十好几了还讨不上一房老婆!这样的话天天说,月月说,年年说,人人吃饱了撑的都挂在嘴边说,最后这个李四的妹妹如果还不嫁人的话,根本就在这条街上住不下去了。
终生未嫁的汤嬷嬷也承受过这种舆论压力,当年她还没有现在的这种超然地位,只是二夫人柴氏的一个得脸丫鬟。通常丫鬟大龄不嫁人,都是被当家男主人收过房的,半妾半丫鬟的留在身前伺候。否则的话,一到了适嫁年龄就会被主子配给府里的小厮,好一些的就配给管事、管家。
多年前,汤嬷嬷快三十岁了还是个老处女,柴氏听别人茶余饭后议论得实在难听,就给汤嬷嬷寻了一门好亲,是给一个八品官员做个填房。搁在别的丫鬟身上,早就欢喜得疯了,可是汤嬷嬷还是不愿,硬邦邦地回绝了这门亲事,此事过后,罗东府里的人看她的眼神都怪怪的,仿佛她不是个人而是个什么长毛怪物托生的。直到后来柴氏变成了罗东府唯一的直系尊长老太太,汤嬷嬷跟着鸡犬升天,也变成了人人争相巴结的掌权人物,而且这时候的她已经变成一个真正的老妇了,那些说闲话的人才索然无味地把这个老掉牙的话题丢开,转而去关注那些更新鲜有趣的八卦。
总而言之,在这样一个大环境之下,女子想要独善其身,大概就只能去庵观寺庙做姑子了,而罗家大小姐罗白英却是一个特例中的特例。
通常情况下,不管小姐本人着不着急,年龄一到了,她的长辈自然就会先着急起来。但令人费解的是,罗家里养着这么一个二十三岁的千金小姐,人不丑不傻也不残,别的千金小姐学过什么她也一样不少的学过什么,可是从赵氏、大老爷到老太太,这些一个个平日里都很喜欢帮别人说媒的长辈们,却绝口不提给罗白英议亲的问题,仿佛罗白英这个年纪仍然待字闺中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因为主子全都是这种诡异的态度,所以底下的人明里暗里的也不敢去议论此事,怕被别人揭发到主子跟前,自己就有吃不了兜着走的危险。
须知道,罗白英跟何当归不同,她不像何当归这种寄养外姓女的尴尬身份,直到前何当归世出嫁的时候,罗府给她的都是那种半小姐半丫鬟的待遇,即使她的议亲之事被人忽略了也纯属正常。而罗白英身为罗东府的长房嫡长女,虽不像罗白琼那样被父母捧在手心上百般宠爱,跟其母大太太的关系也不是多亲近,但是罗白英的吃穿用度绝不在罗白琼之下,在府里的地位也几乎跟“珍稀男丁”罗白前是平齐的。
至于原因说来也怪,那就是大小姐罗白英自小儿就跟老太太十分投缘,是老太太身边最得宠的一个小辈,她说上一句话顶的上旁人说十句。为此,二太太还向老太太抱怨过几回,怪老太太放着嫡嫡亲的孙女不热乎,偏去把隔了一层肚皮的罗白英捧得高高的。不过看到罗白英一天天地变成老女,二太太心中暗自幸灾乐祸,觉得她早已经跟自己菏瓣般粉嫩嫩娇滴滴的十二岁的琼姐儿没有任何可比性,所以也就不再过于计较老太太偏心的问题。
这样子的一个被暗中封为“罗家第一怪人”的罗白英……扔了一条男人用过的旧腰带?罗白前皱着眉,将信将疑地问儿子:“韦哥儿,你什么时候看见你大姑姑扔腰带的?你可不要胡说八道,我随时可以去查证的!”
韦哥儿抽泣着摇头说:“爹,我没有胡说!那天大姑姑跟一个男的一起走进屋里,过了一会儿他们两个人就开始往地上扔衣服了,这一条腰带飞得最远,飞到了门口,我猜他们是嫌自己的衣服不好看所以就不要了,所以我就拾走给我的蚕宝宝当家了!爹,你不要生气啊,大不了我把腰带去还给大姑姑!”
罗白前的脸色顿时变得五彩斑斓,仿佛什么颜色都能找出来一些……大龄未嫁的大姐她……去跟一个男人私通?
“呜啊——啊啊啊!”躺在地上伤重不能动弹的董氏突然开始放声大哭,“天啊,我比窦娥还冤啊!如今终于真相大白了,老天有眼啊,公道自在人心,谁是烈女谁是淫妇一眼就看出来了!我整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天也知道我是清清白白的!呜啊——”
罗白前面色一沉,不仅不为刚才误会董氏的事道歉,反而冷喝道:“亏你还是个大家闺秀,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哪个市井泼妇在撒疯呢!一个黄口小儿的胡言乱语岂能当真?你快快闭嘴,否则我要你好看!”
董氏刚刚蒙受了不白之冤,遭到夫君的毒打,如今已然真相大白了,罗白前却丝毫没有低头认错的意思,董氏哪里肯依,反正她今天是豁出去了,面子里子她都不想要了,就是要罗白前给她一个说法保证以后好好补偿她。于是,董氏嘶哑着嗓子大哭大叫,历数着自己对罗家的贡献,诉说自己的无尽的委屈,再想到她刚刚死去的竹哥儿,她哭得就更加真切,更加悲痛欲绝了。
罗白前连连喝止了好几声都没用,于是他又想用武力解决问题,刚上前揪起了董氏乱糟糟的长发,打算把她拖进内堂慢慢料理,韦哥儿又扑上来营救他的母亲。罗白前又呼唤下人来把韦哥儿弄走,于是又从四面八方涌上来一群下人,让整个场面变得更混乱。
“喂,借过。”一个鲜红的身影从琉璃堂外无声地飘近,“我找罗白前,有人写了封信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