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江北也回视高绝,肯定地告诉他:“我昨天回过一次京城应天,亲自去长夜阁找到了提供线报的线人,已经确认过这条消息是千真万确的。高绝,你还记不记得在道观的时候,咱们大伙听得打探消息的下属回报说,何当归的母亲罗川芎是扬州罗府的嫡女,父亲何阜却只是一个扬州落魄门户的子弟,今年才新上任做了个八品的京卫指挥使司知事,当时大伙儿都觉得此事颇为不可思议,还猜测了许多‘两人先私奔后成亲’‘男方先上船后买票’‘女方貌丑或者有什么隐疾’之类的可能性,把段少气得跳脚打人。”
高绝慢慢地松开陆江北的素锦衣领,想起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当时自己不愿意参与到这种无聊的话题中,就跃到屋顶上睡觉,可是仍不知不觉地把众人的讨论的话语收入耳中。
陆江北抚平领子上的皱褶,继续说:“原来大伙儿当时都没猜对,何当归的母亲罗川芎是三年前才下嫁何阜的,所以何阜只是跟何当归同姓氏的继父,根据线人回报,何当归的生父不是别人,而是京城何府的何敬先,也就是你的心爱之人凌妙春的亲舅舅。”
高绝沉默片刻,突然质疑道:“可是我听说,专供官药的何家跟其他两家素无往来,罗家三清堂、关家仁术堂的药方都是通用的,很多还刻印成书,流传到市井百姓手中。而何家药师堂的方子中却有不少自家研发的不传秘方,疗效绝佳,是另外两家都比不上的。五年前,三清堂和仁术堂对药师堂的一种药丸的配方很感兴趣,登门讨教却碰了一鼻子灰,之后,何家跟其他两家更是水火不容了,何家怎会跟罗家结亲?”
陆江北转一转拇指上的玉扳指,分析着各种可能性:“或许十年前两家私下好过一阵子,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公开,后来何家把罗川芎母女赶出去,这才跟罗家从亲家变成了仇家。又或许两家一直都有仇,长辈之间为了化解世仇才定下这样一门亲,后来发现仍然化解不了,就重新做回仇人了。反正这件十年前的旧事已经无据可查了,我们打探消息的线人混进何府打听过几次,根本没人知道这一段旧事,反而众口一词地说如今的何夫人就是何敬先的原配夫人,可见当年何府换新何夫人时,也连带着换了一批新下人以遮掩家丑。”
高绝听完,又皱眉道:“就算她是妙春的表妹又如何?你讲的这些能说明什么?”
陆江北叹口气,看着高绝黝黯的眸子,低声道:“高绝,我只是不想看你继续自苦,三年来不停地寻找与凌妙春相似的面孔,搂入怀中的时候才发现那些人跟凌妙春完全不同。你我共事多年,我得出的一个结论就是,你对世间的女子总是处在两个极端。从前凌妙春活着,你眼中的女人被划分为凌妙春和凌妙春之外的女人,对前者柔肠百结,对后者彻底无视。”
高绝陷入了沉思,想起自己年少时跟妙春的种种往事,不得不承认陆江北形容得非常贴切,那时候自己的世界中只有妙春一个女人,与妙春两情相悦的爱情变成那些年自己做一切事情的动力,眼里心里早已看不见其他的女人。
陆江北又悠悠道:“后来凌妙春死了,你眼中的女人,就被划分为不像凌妙春的女人和很像凌妙春的女人。你对前者依然形同陌路,冷血冷情,对后者先是一时意乱情迷地喜欢上,把那人带回家才发现之前是自己看错了,那人越看越不像凌妙春,最后又重新被划分为前者的行列了。”
高绝皱起浓眉,下意识地想要张口辩驳几句却又辩无可辩,因为陆江北还是没有说错。失去妙春后,很多次走在充满两人回忆的荻则街,他的目光总在情不自禁地搜寻她的身影。有的人有着她的背影,有的人有着她的头发,有的人有着她的眉眼,有的人有着她的鼻子和嘴巴,有的人有着她的声音,他却不能拼出一个完整的她,索性就把那些人统统带回别院,安排她们整日住在一处,好让自己慢慢地拼凑。
后来自己把庶子庶女抱回高府,妙祺当时不动声色,半个月后却尾随自己找到了那个隐秘的别院,第二日就去剜走了八个小妾中其中两人的眼睛,那么巧,那两双眼睛就是跟妙春最相似的眼睛。失去妙春眼睛的两个人变得很陌生,一丁点儿妙春的影子都寻不到,于是他立刻就让人把她们送走了,陆江北形容自己是个“冷血冷情”的人,倒也恰如其分。
陆江北犹豫一下,又开口说:“高绝,我从没见过凌妙春长什么样子,可是自从前日,我听说何当归是凌妙春的表妹,又听廖少分析说你对何当归的态度不同于其他女人,我就在猜想,会不会是她们姑表姊妹之间容貌相似,民间不是有句俗语说‘女子七八随姑姑’……”
“好了,此事我不想再谈,反正以后我也不会再见那个女人。”高绝生硬地打断他,语气颇恶劣地问,“你们这么有闲情逸致打探别人的家事,一定是已查清楚伍樱阁阁主的身份了?你这么关心别人是随姑姑还是随奶奶,莫非有什么私心?”
陆江北一时语噎,半晌重新开口,用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我们的长夜阁是圣上密旨在民间安插的情报机构,既然伍樱阁敢处处针对我们,还能处处不落下风,那说明伍樱阁阁主的势力跟圣上放到民间的势力已经可以分庭抗礼了。很难想象哪一支民间武装的力量能跟朝廷对抗,所以目前我们还是从朝中的大员着手调查,而且武官的可能性犹在文官之上。”
“哼,废话连篇说了等于没说,你们根本就没查到一点实质性的线索,长夜阁的办事效率真让人失望,原来把时间都用在调查别人的姑姑跟表姐身上了。”高绝说完拂袖便走。
陆江北连忙扯住他的右臂问:“喂,你要去哪里?”
高绝反问:“你以为我要去哪里?我已经说过了,我以后再也不会去见那个女人,就算撞上了也转头就走,你还不满意么!”
陆江北拍拍他的肩头安抚道:“好了好了,这一篇就算揭过去了,何小姐跟段少成或不成都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儿了,以后咱们大伙儿谁也不提她,好不好?”感觉高绝勃发的寒气消失了一部分,陆江北又软声解释说,“高绝,你这个月不是有十二天长假吗?我问你去哪里,是因为锦衣卫府最近常有突击行动,所以想让你在我这里报备一下你休假的地点,必要的时候也能联络你支援突击行动。”
高绝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你去问山猫吧,再去告诉他,现在已经涨价到十五坛了,少给一坛我就扭掉那个女人的头当凳子坐。”然后足下发力,踏着院墙跃走了,留下糊里糊涂不知就里的陆江北。
当夜三更,扬州城,鸿沛大道孝东大街明月巷。
汤嬷嬷风尘仆仆地敲开罗东府的角门,正打算去老太太的福寿园回报她在水商观的所见所闻,却见府中的灯笼清一色换成了白色宫灯,不由得心头一突,哑着嗓子问给她开门的小厮:“这是怎么回事!咱府上没出什么事吧?老太太一切大安吧?”
小厮捂着嘴悄悄告诉汤嬷嬷:“嬷嬷,我听说是……大少爷房里的竹哥儿快不行了,二太太让刘管事把该预备的先预备着,免得到时候忙手忙脚的乱了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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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因为竹哥儿的事唏嘘不已,晚饭只略用了一些翡翠滑鱼羹就在耳房的软榻上半眯下了,甘草来问了几次,她都不想挪去床上睡。
本来以为,他们罗家个个都懂些药理,吃饭食的时候也比寻常富贵人家更懂得“食补药泻”的道理。每次家里的人稍微有个头疼脑热的,请来的大夫都是整个扬州城最好的大夫,下的药也是三清堂里最精的药材。没想到救得了病,救不了命,今天傍晚的时候得了信儿,她也去看过竹哥儿一回,看那奄奄一息的样子竟是真的活不成了,竹哥儿他娘的一双眼睛哭成了肿核桃,而床上竹哥儿已经连眼皮子都睁不开了。
三清堂中医术最好的马吴二位大夫也是束手无策,老太太叹一口气,假如老太爷还在家里,或许能让他用三清针灸试一试。可他老人家几天前就突然不见人了,后巷看门的小厮来回报过,说看见他老人家穿着一身用剪子剪得破破烂烂的新灰布短衫,小腿上缠着白麻布绑腿,脚上穿着不知从那儿弄来的沾满泥巴的旧布鞋,背着一个大药篓子就出门往西去了。通常老太爷出一回门要隔上半年才回来,最长的一回是三年,看来这次竹哥儿的病是指望不上他了。
这个月,罗家真是流年不利,多灾多难。
先是逸姐儿被人发现头破血流地倒在花园的假山后,怀疑可能是爬山的时候摔了下来,以致殒命。听说了逸姐儿的死讯之后,自己真是不知道如何跟川芎交代,川芎嫁了两次人就得了这么一点子骨血,可怜见的一个小丫头,好端端的竟然出了这样的意外……后来听说逸姐儿在道观又活过来了,自己正喜得没法儿,正琢磨着大宴亲朋好友时都要请哪些人,让众亲戚们聚在一起乐呵乐呵的时候,竹哥儿那头又出事了。
老太太辗转反侧地睡不着,然后就听见甘草低声唤她,问她是不是还醒着。
如此深更半夜的来叫她,难道说竹哥儿那边已经没了!老太太觉得心头倏然一凉,好好的一对双胞胎的重孙子,转眼间就少了一个!前些天她也去看过竹哥儿的情况,原本只是吃两贴药就好的小病小闹,怎么突然就瘦得皮包骨头,没了人形了呢?唉,他娘现在还指不定怎么伤心呢。
虽然大房的川柏不是她亲生的,可是罗东府向来男丁单薄,除了三房的川朴有个嫡子及哥儿,他们家就只大房有一个庶子前哥儿。四年前,大房中亲上做亲,让前哥儿娶了他嫡母赵氏的外甥女,董家的嫡长女兰姐儿。小两口郎才女貌和和美美的,隔年就生了一对白胖的小子,给府里添了不少生机。自己对这两个重孙可一直是疼得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口里怕化了,只是最近家里出了逸姐儿的事,才一时间没顾上大房的那头……
老太太觉得自己自从去年过完五十大寿,精力就比从前短了不少,很多事情都是懒怠去管,睁只眼闭只眼就和和气气地过去了,从前逸姐儿在家里的时候,她也是对二儿媳妇的作为能装看不见就渐渐地真看不见了一般,也让逸姐儿在家里受了一点委屈。
因为实在不想去看大孙媳妇哭天抢地的那一幕悲景,于是她装作已经睡得很熟的样子,还轻轻地打了两个鼾。甘草又低低地唤了老太太两声,见她睡得实在很沉,这才闭上口轻轻退出去。
老太太立刻停止打鼾,支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先是撩起门帘的窸窸窣窣声,然后是“吱呀——当”的关门声。隔着门,老太太听得甘草模模糊糊的声音说道:“汤嬷嬷,我叫了好几声老太太也没醒过来,要不你明天早晨再来吧……你不知道,老太太因为竹小少爷的事儿正伤心着呢,刚才还在一会儿翻个身一会儿叹口气的,急得我们都不知怎么办才好呢,难得她现在睡熟了……”
然后,汤嬷嬷模模糊糊的声音传来:“我在水商观遇到不少事,现在是连夜赶过来的……假如只是三小姐一个人的事儿,明日再叫醒老太太也无妨,可是现在还跟竹哥儿扯上了关系……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总之先去把老太太叫醒了再说!”
老太太从软榻上直挺挺地坐起来,逸姐儿那头又怎么了?红姜怎么大半夜从道观赶回来了?胡乱地踩上软鞋,老太太一撩帘子走出耳房,“咚”地推开屋门问:“出了什么事,还不快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