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早晨的天空冰冰蓝蓝,冷冷地遥望着地面上走来走去的人们。今天是九月十八,罗家来接何当归回去的日子。
昨天傍晚时分,汤嬷嬷就来了道观送信,对门上的道姑说,第二天早上家里会派轿子来抬三小姐回府,她是专程上山来报个信的,顺便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打点的行李箱笼。由道姑引着路,二人走到东厢的时候,何当归正在屋里与真珠说话,真珠的面上有郁郁寡欢的愁色,何当归的面上戴着一层厚纱。
汤嬷嬷一瞧,立刻惊讶地问:“三小姐,你为何用纱巾蒙着脸啊,可是脸上有什么不妥?要不要请个大夫瞧瞧?”汤嬷嬷是老太太跟前得脸的嬷嬷,在罗府也是有身份的人,她的意思往往代表的就是老太太的意思,因此能让她如此关怀,也是一种荣耀。
何当归立刻站起身来迎客,并端过一个凳子来让她坐,只是语气中没有多大的波澜,只淡淡道:“我的脸上很好,戴面纱是因为今日有些鼻塞,怕染风寒所以戴上挡一挡风。现在毕竟住在山上,请一回大夫兴师动众的,实没有必要。”
汤嬷嬷连忙说:“这个不怕,我路过半山腰的时候就看见个庄子,里面一准有大夫,不如叫来给三小姐开上两贴驱寒的药物,吃了发发汗就好了。老太太成日里要念叨好几回三小姐的名字,若知道三小姐为给家里祈福而染上了风寒,老太太岂不要伤心?”她走之前,老太太特意把她叫过去说,知道她是个稳妥的人,才让她领车轿队伍去接三小姐,告诉她一定要等三小姐身子大好了再启程,路上要多停几回看看三小姐受不受得住颠簸。
何当归摇摇头:“有道是‘庸医不如无医’,他们开的药十有八九吃了不管用,反而加重病情。汤嬷嬷你风尘仆仆的,我怎好再支使你?等回了家里,从老祖宗、各位舅舅,到表哥表姐,谁不是好大夫?就是罗府一个扫地的小童也会唱几句汤头歌,只要呼吸到罗府的空气,我的鼻子一定会很通畅的。”
汤嬷嬷一想也有道理,于是笑道:“三小姐宽心吧,这一次老太太就是让我们来接你回家的,西跨院也打扫得焕然一新,只等三小姐入住了。”
听得了汤嬷嬷报的喜讯,何当归未见多么欣喜,仍是淡淡地说:“那就明日辰时出发吧。”然后转头看旁边的真珠,说,“汤嬷嬷路途辛劳,还要烦姐姐代为安排住宿和斋饭。”
真珠点头道:“那就让汤嬷嬷住在北院偏房吧,之前刘大嫂她们也是住那儿,什么都是现成的,我现在就去厨房张罗斋饭。”说着站起来走了。
何当归望着那个长发及地的背影,心头叹息,秋苹,你是个好女子,这个灰暗的道观不是你的归宿,就算不重新嫁人生子,你也可以有更好的生活。我受伤比你更深更痛,难道就一辈子藏起来不见人吗?
见三小姐听说罗家来接她并不怎么雀跃,汤嬷嬷不禁有些困惑。她把一包衣裙钗饰和胭脂水粉放到桌上,笑道:“老太太知道三小姐住的道观偏僻,买不到合穿的衣裳,前一次送来道观的都是素色的寿衣,如今三小姐大吉大利,再也穿不得那个了。因为时间仓促来不及裁新衣了,老太太想到三小姐你和二小姐的身量差不多,就从二小姐那儿要来了这套衣裙,都是上个月做的新衣,二小姐统共也没穿几次。中衣、小衣和绣鞋是直接从库里取的,三小姐你试试看可穿得?”
何当归上前取开,一条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一件白玉兰散花纱衣,一套冰蚕中衣,一套象牙绸小衣,一双藕荷色如意纹绣鞋。
她逐寸逐寸地仔细看过了,方微笑道:“呵,二姐的品味还是那么好,这几件衣服颜色清雅样式大方,镂空绣边的心思很巧妙,真让我爱不释手。等回到了家里,少不得要多做两个香袋谢谢她和二舅母。不知二舅母最近气色可好?最近家里的大小琐事,一定让她很操心吧。”
汤嬷嬷很惊奇地看了何当归两眼,在自己的印象中,三小姐可是个锯嘴的葫芦,打一棍子出一声,打两棍子出一声半,今天她怎么突然转了性子?刚刚汤嬷嬷跟三小姐一问一答的,三小姐多说几句话,汤嬷嬷还没注意到她讲话变得伶俐不少。现在三小姐竟然主动跟她攀谈起来,还询问二太太的近况,这可真是奇了!
半年前,三小姐住进了罗家,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俏生生地往那儿一站,不要说大小姐和四小姐万万不及,就是在罗东府和罗西府被戏称为“美人花”的二小姐也被比下去了。老太太对瓷娃娃般精致的三小姐很怜惜,让三小姐早饭和午饭都在她屋里吃。下午常常有罗西府和伍府的客人来走动,有时老太太会留他们吃晚饭,就不便让三小姐陪同了,所以三小姐晚饭就在自己屋里吃厨房送的例饭。
彼时,府中春季事务最忙,当家的二太太疏于照顾三小姐那头的事,以至厨房每天给西跨院送的晚饭中只有丫鬟的常饭,没有小姐的例饭。三小姐以为是二太太故意克扣她的份例,就委委屈屈地吃了半个月的丫鬟标准的一菜一汤。
后来,府中小姐例行裁春装的时候到了,三小姐听说后就在屋里等裁缝师傅来量尺寸,可她一直等到晚上也不见裁缝师傅,三小姐就派丫鬟去打听。
那个丫鬟也是个小心眼子的人,道听途说了几句,她就回去报告三小姐说,其他小姐那里今天早晨全都量完尺寸了,裁缝师傅也早回去了;中午送料子的人来了,其他小姐把鲜艳的料子全挑走了,剩下几匹暗红底子的鸳鸯绮已经被二太太留下做枕套了。
三小姐一听,憋在心里半个月的气都冲到头上了,就跑去老太太那里告状,老太太听完了就让人把二太太叫来询问。
二太太进门后也很生气。她一股脑儿地说,厨房的事一向是王启家的在掌管着,自己这个当家主母只有逢年过节,大宴亲朋好友的时候才操上几回心,饶是这样自己还忙得够呛,怎可能连哪个屋子哪天晚上吃什么菜喝什么汤都一一过问?既然送来的饭送错了怎么不当时就退回去,让人再送对的过来,吃了半个月才跑来说送错了,岂不是让外人笑话他们家中理事混乱,笑话她这个当家主母无能?至于说到今天裁衣裳的事,就更恼火了,一大早所有小姐都去欣欣堂找麦师傅量尺寸,只有逸姐儿左等右等都不见人。人家麦师傅是宫中司衣坊出来的老师傅,早就封剪封线不接活儿了,看着罗家的面子才给几个小姐做衣服,等了一柱香还不见逸姐儿,人家就走了。难道就因为自己是当家的人,什么错处就都是自己的?
老太太见二太太说的上了火,就让人端来一杯茉莉花茶,让三小姐敬给二太太消消火气,一场误会就算消除了,一家人整日进进出出,难免有个磕磕绊绊的误会。
三小姐不情愿地端起茶,单手递过去,二太太见了不悦,说琼姐儿和芍姐儿三岁的时候就懂得用双手给长辈敬茶了,虽然逸姐儿不是家里长大的,但是这点小礼数连一个茶楼的卖唱女都懂得,难道逸姐儿不懂得?
三小姐撇了撇嘴,突然抽抽搭搭地哭起来,老太太连忙让人给擦擦泪,领到别的屋里哄一哄,又埋怨二太太对个九岁的孩子那么严厉干什么,舅母也沾了个“母”字,就多多少少像疼琼姐儿一样疼惜那孩子些,大家都皆大欢喜了。二太太用指头压压眉心,直嚷着脑仁儿疼,老太太也知道她当家辛苦,不忍再多说她,就让人送二太太回去了。
罗家的人都知道,二太太是个直肠子的人,这一次误会让她心中起了疙瘩,以后她就不怎么喜欢三小姐了。
她的宝芹阁每逢初一和十五,常常会办个茶会诗会赏花会。除了自家的小姐公子哥儿,还要叫上罗西府、伍府和孙府的年轻一辈,大家在一处笑笑闹闹的,可以加深亲戚间的感情。本来过几天的春茶会,二太太也准备了张帖子要请三小姐去玩玩,有了这次不欢而散的误会,她也不愿请三小姐了。
二太太说,茶会上请来的小姐公子都是自小一处长大的,经常会互相开开玩笑打趣打趣,即使说掰了脸,说粗了脖子,过一会儿吃饭的时候又好了。现在突然插进来一个半生不熟的三小姐,大家难免都会觉得不自在,玩闹儿也闹不开。倘或人家客人这边说着说着话,她那里又哭了,丢的是罗东府所有人的脸。倘或茶会上,她又觉得哪里受了委屈,当时只憋着不吱声,过后又跑去老祖宗那里告一状,没得让自己空惹一身骚。
这一段过往都是汤嬷嬷亲眼目睹的,因此她猜想,从那以后三小姐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是怨恨二太太的。怎么如今三小姐还肯打听二太太的气色好不好,管理家事忙不忙?
汤嬷嬷想了一想,回答道:“可让三小姐你说着了,二太太这几日身上不大好,但是还坚持着打理家中的一应大小事物,她对迎三小姐回家的事也很关心。你瞧,这一套中衣、小衣和绣鞋就是二太太让人从库房里按着三小姐的尺码给挑的,这一点连老太太都没考虑到。”
“哎呀!”
何当归突然惊叫一声,把汤嬷嬷吓了一跳,连忙问:“三小姐你怎么了?”
何当归的脸上遮着一层厚纱,看不见她的表情,只有露在外面的一双大眼睛泛出了点点的泪光,极是惹人怜惜。她仿佛犹豫再三的样子,最后摊开了她的手掌心。汤嬷嬷凝目一瞧,登时又吓了一大跳,只见那春葱似的娇嫩细指上扎着好几根尖尖的白刺,有好几处地方都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