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珠师傅,三小姐什么时候出来啊?我和丁熔家的让人传了话,现在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这个轿子是一个时辰一吊钱,你看她这……”高大山家的冲不远处的丁熔家的努努嘴,小声告诉真珠,“她就是二太太的眼睛和耳朵,什么都报给二太太……”
顺着她努嘴的方向,真珠打眼瞧着那个妇人,衣着极体面,干干瘦瘦的,面色净白,五十岁上下年纪。
丁熔家的眼观鼻,鼻观心,见道观里出来了人,她方才抬起了眼皮,开口发问:“那一位准备妥当了吗,什么时候能起程?老身事忙,工夫耽误不起的。”
真珠微微一笑,转头跟高大山家的说:“高大嫂,那一日只因各位走得太急了,我又笨嘴拙舌的没把何小姐的原话说明白,真是该打。何小姐早就说过,她打算在道观住到这个月十七再回罗家,今天才是十三,因此她现在还不能走,要让你们白跑一趟了。”
高大山家的愣了愣,转头看丁熔家的。
丁熔家的冷笑一声:“不能走?!可煞作怪了,她这端的是哪门的架子?老太太在家里成日念着她,说她又懂事又孝顺,盼星星盼月亮地等她回去。可是这一位,轿子已经到了门口了却说要再住几天,这样的也算懂事孝顺?依我看连我们二小姐的一半儿都摸不着。”
真珠笑一笑,还是不搭理她,只把高大山家的拉进了山门里面,悄声一通说辞,最后塞了两贯钱给她。
高大山家的听完连连点头,笑逐颜开,把钱收到怀中。真珠告辞离去。
高大山家的走出道观,跟三个提着烟杆,吞云吐雾的脚夫说:“这里不用你们抬轿子了,你们自己下山吧,之前给的一吊钱就算请你们喝酒了。”然后看一眼满脸狐疑的丁熔家的,讪笑一声道,“你瞪我也没用,三小姐不走,难道我们还绑了她走不成?况且,她在道观里多听几天经文,也是修身养性的好事。趁着天还亮,咱们快下山赶路吧!”
※※※
苦乔院里,何当归和太息一前一后走出来。
何当归在院门口停下,笑道:“观主不必再送了,小女子实不敢当。”
“福生无量天尊。”太息把拂尘往肘后一挥,深深鞠躬道,“何小姐宅心仁厚,福泽无边,此事就拜托你了!多谢多谢!”
何当归巧笑倩兮:“观主帮了我的大忙,怎生反过来跟我道谢?观主宽心,此事我一定尽力,观主请留步。”说着步出苦乔院,太息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转过墙角在视野中消失。
何当归心情十分愉悦,脚下的步伐也轻快了许多。
她自己也未料想到事情会这般顺利,一次就办成了两件事,现在只需下山找几个可靠的脚夫,因为不能用道观里的姑子。这样,明天她就可以兑现之前说的话,请真静去吃红烧狮子头和烤鸭,再添置一些衣物饰品……
又转过一个院子,穿过竹林的时候,一个绯色的身影闯进了视线。何当归急刹住脚步,心中忽然被什么牵扯了一下。
不远处的一枝翠竹旁,一个人斜靠着竹节,侧身面对她的来路,却又隐隐挡住了她的去路。一如既往的温润玉冠,一如既往的丰神俊朗,只是却没了一如既往的灿烂笑容,多了一丝令人望而却步的阴郁气息。
在何当归一个微微犹豫的瞬间,段晓楼突然偏头往这边看过来,双目锁定了她。
两人一时无语。
秋风吹过,叶落如雨,纷纷扬扬地,拂过两人的面颊,肩头,衣袂,与长发,以一种近乎永恒的姿态地停在这方天地。
倏然,段晓楼突兀地在原地消失,又突兀地在何当归的近前出现,何当归微惊一下,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却被他制住了左肩。他又走近了半步,缓缓弯下腰,又垂下头。
她个子这样低,就只到他的胸口;
她这样纤弱,仿佛禁不起秋风一吹;
她这样冰雪聪慧,让人又怜又惜;
她这样坚强倔强,让人又爱又恨;
她的年龄这样小,整整比他晚生了十三年。
段晓楼低头帮她摘下几片竹叶,轻轻把她耳边的碎发顺到耳后面,注视着这个带有戒备之色的女孩儿,目光温柔,苦涩地开口:“叶子,被发髻挂住了。”
这一瞬间,她没有侧开头,因为她在那双瞳仁中发现了自己的眼睛,自己那漆黑如夜的瞳。
段晓楼不着痕迹地退后半步,唇角勾起一个弧度,笑意并不达眼底。何当归垂了头,低声道谢。段晓楼没有再说话,两人陷入长时间的沉默中。
“你——”“我——”
两人同时出声,又同时闭了口。视线相交,段晓楼用眼神示意她先说,她的唇瓣张合两次,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昨夜失火的事,能不能在你们那里销案,就当做没发生过……太息师太托我来问一问你们。”
段晓楼若有所思地看她,慢慢回答:“你的要求,我都无法说不。”
何当归舒了一口气,注意到段晓楼的手中把玩着一柄碧绿的玉骨折扇,修指与指间绿玉相称,流动着优雅的光泽。别看目光,何当归注视着地上的一只竹笋,辞别道:“天色不早,我回住处了。”
段晓楼点点头:“我送你。”说着不等她多言,他率先走了出去,足下的落叶被踏得“哗哗”作响,何当归迟疑片刻追了上去。
“对了,令堂大人有回信了。”段晓楼自怀中取出一个信封,边递给何当归边说,“飞毛腿今天早晨才到,他说令堂大人一直在三清观里坐关,无论他怎么说,那里的道姑都不肯把外面的消息传进去。于是他只好在三清观住了几日,等令堂大人出了关,才把信亲手送到她手上。”
何当归面露喜色,双手捧起信封,连声称谢,未曾注意到头顶上方的段晓楼正望着自己的脸出神发呆。这几天都惦记着这封回信,现在终于拿到手了,她已经等不及回去再看,于是停下脚步当场把雪白的信封撕开。
一个绣花荷包,装着细细的一缕发;一副水墨画,画着一座高墙宅院,院中一棵桑树,秋风清扫枯黄的落叶。
画中题诗:“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
反复细看了几遍,何当归心中略感到委屈,母亲啊母亲,为什么你总在为那不值得你付出的人伤情伤神?就算别人对你都是虚情假意,你还有一个女儿啊!母亲,你的女儿从另一个世界赶回来看你,你怎么连只字片语的关怀之词都不曾写给她?你知不知道,你的女儿非常想你,她从十八年后的地狱沼泽里爬回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救赎你的人生!
看到何当归神情有异,仿佛要哭出来一般,段晓楼也一起低头看画,觉得看不大懂,就转而看着她的脸,关切地问:“没事吧?这里面就只有一副画,没有令堂大人的亲笔书信吗?你先别着急,若你还想写信给她,我立刻再派人送去便是。”
何当归摇摇头:“多谢,不必了。”段晓楼无声地叹息一下。
两人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何当归把画和荷包收回信封里,喉头的酸楚渐渐止住了。路过山门的时候,人群熙熙攘攘的非常热闹。何当归回了神,凝目看去,见人群中大多都是灰衣的道姑,偶尔掺杂着几个蓝衣的官差,场面吵闹不休。
何当归诧异地问:“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段晓楼刚要回答她,一身狼狈的太善突然扑过来跪下,却不是跪段晓楼,而是跪何当归。太善抱着何当归的小腿,放声大哭道:“何小姐,你救救我们啊!不要烧我的单据啊!救命啊!”
何当归正要再追问下去,转头瞧见了站在众人中间的高绝。只见他手抓一个火把,身前堆了五六尺高的书和纸张,周围站着几个衙役打扮的人,把书堆与人群隔开了一定距离。突然,高绝朝他们这个地方瞥了一眼,何当归觉得他看的就是自己,心中大惑不解。恰在此时,高绝手中的火把缓缓落下……
太善的号哭声十分刺耳,手下则发了狠,抓疼了何当归的腿。何当归微微皱眉,抬头问段晓楼:“高大人要烧的是什么东西?”
段晓楼嘴角轻轻牵动两下,隐晦地说道:“都是不该出现在道观的东西,是昨夜搜到的。”
何当归挑眉,待要再说什么,太善又开始大力地摇动何当归的身体,几乎要把她掀倒在地,幸好段晓楼及时在后面扶住了她。太善失控地尖叫道:“快帮我说句话啊!何小姐,快帮我求求情,千万不能烧啊!”
何当归看一眼太善狰狞的面容,然后脸上不带表情地看向段晓楼,语气又平又直地说道:“段大人,我想替师太求个情,请问你能看我的面子,不烧那些东西吗?”太善满脸紧张地盯住了段晓楼的嘴,仿佛巴望着能盯出一个“好”、“行”或者“住手”之类的字眼。
段晓楼掀动薄唇,似笑非笑道:“对不起,何小姐,这一回你也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况且我与高绝同品同阶,也没有那个权利对高绝发号施令。”
不远处的高绝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何当归重重地叹一口气,抱歉地对太善说:“段大人和高大人都不肯卖我人情呢,恕小女子爱莫能助了。”
话音刚落,人群中一阵叫嚷声,高绝把烈烈的火把放到浇满火油的纸堆上,大火立刻就冲天而起,人群开始向外扩散,怕一不小心沾上了火星。
太善一回头,看见这副景象几乎要发狂了,她猛地从地上跳起来,扯着何当归的胳膊一起往大火里冲。旁边负手而立的段晓楼也未想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竟只能眼睁睁瞧着纸花般的小人儿如同风筝一样被拉走了。
何当归猝不及防被往前拖了好几步,感觉太善的手就像铁钳一样扣住了她的小臂。何当归瞬间明白过来,太善这是打算让自己扑到火上面,引得段晓楼出掌灭火,心头不由冷笑一声,太善你真是找死啊,你怎知他的掌力是冲着大火去的,而不是冲你去的?
何当归与起火点本就几步之遥,被太善一扯一推就更加接近了,更危险的是,山门口刮的北风正把火焰往她的方向吹。有一个瞬间,她的耳畔已然感觉到了火焰的灼灼热度,她却奇异地没有任何恐惧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