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里。
接连两个阴雨天,夜晚的风夹杂一丝凉爽,吹开了厚厚的云层,月光匍匐在地,明亮照人。
许星宁走进花园时没见着人,她环顾一圈,目光最终停在花园偏角的凉亭里。
沈乔南双腿随意交叠,背对着她,胳膊肘懒懒地靠在身后的木栏上,仰头注视着浩渺星空。
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蹑手蹑脚绕到他左侧,伸手拍的却是他右肩。
不料,她的小把戏在下一秒便被无情拆穿。
意料之中那般,沈乔南精准扣住她恶作剧的手,眼底蕴着笑意:“都多大了,谁还会上你的当?”
许星宁讨了个没趣,迅速抽出手,也不知是夸他还是损他,反驳道:“是你变狡猾了,读书时我这招可是百试百灵。”
她指的是念中学时,他们是同班同学,那时沈乔南脾气就好得没边儿,有时甚至让她感觉活得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为此也没少捉弄他。
沈乔南轻笑着叹了口气,一副拿她没办法的模样。
“你想什么呢?”许星宁瞧着他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藏也藏不住。
沈乔南站直身体,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眼底漫上一层隐忧。
他朝某个方向扬了扬下颌,发出邀请:“要不要随便转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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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家老宅所在这一片,即是新贵们口中的old money聚集区,一到晚上,家家灯火辉煌,却又彼此独立,互不干涉。
两人并肩漫步在寂静无人的大道上,双双沉默着。
沈乔南是因为有话要说却不知如何开口,而许星宁则是从他凝重的表情里猜到,话题或许有些严肃,因此也没急着催促。
走过第四盏街灯时,他终于打破了沉默,问:“老夫人今天为什么突然发难,你知道吗?”
许星宁老老实实摇了摇头。
她和沈从宴结婚不过两年,除去他们生出嫌隙的这一年,其余时间也大多忙得脚不沾地,碰上都有空的时候,许星宁更愿意缠着他过二人世界,回老宅的次数寥寥可数。
加上沈家的氛围,总于无形中给她一种压迫感,她避之不及,哪儿会打探他们老一辈的事。
沈乔南似是思虑许久,才组织好语言。
“今天是大哥的祭日,老夫人她……”他稍作停顿,苦笑一声,接着说,“在她心里,我和二哥才该死。”
许星宁听得迷糊,丧子之痛她理解,但迁怒无辜的人以至于恨不得他们去死?
未免让人觉得荒唐。
沈乔南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笑得更加苦涩:“更准确地说,她一直怀疑是我或者二哥,制造了那场车祸。”
许星宁猛地顿住脚,好半天,才从他的语境里缓过来。
这事儿她无意间听嘴碎的下人们提起过,说老夫人当年发了疯似的将那场事故指控为谋杀。
可法医换了几个,最后的结论都是意外,打那以后,她就越发阴郁和癫狂了。
那年沈从宴才十七岁,沈乔南比他还要小一岁,两人当时甚至都没成年,怎么可能在蓄意杀人后有那样通天的手段,以至官方都颠倒黑白?
许星宁怎么想都不可能,摇了摇头:“以沈家的势力,没有人敢在这种事儿上作假,再者说,你和你哥——”
都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可余下几个字没说出来,许星宁兀地住了口。
沈乔南自不必说,年少时救助被虐待的流浪猫,送去医院缝针都不忍心看的人,不可能那样残忍。
但沈从宴……
她差点儿忘了,他原本就是自己的怀疑对象。
在许父出事,由他一手操办的游轮订婚宴却偏偏找不到父亲门前缺失的监控时;
在葬礼过后,他迅速接手许氏,并借许氏力挽狂澜,救活了垂危的沈家时;
以及,他力主合并两家企业,以雷霆之势组成了如今的星盛集团时。
种种迹象,无不指向他,许星宁心神不定,陷入相信与怀疑的两难境地。
直到大半年前,阴差阳错之下,她发现一张当晚来宾的自拍,那张照片里,沈从宴不小心入了镜。
而他前往的,正是许建勋房间的方向——在他的死亡时间段内。
她因此提出了离婚。
所以,十七岁的沈从宴,又会有怎样的城府?
她忽然有些不确定了。
思及此,她倏地记起什么,跟上沈乔南,问:“我之前托你调查的事,有进展了吗?”
沈乔南不自然地怔愣一瞬,很快掩饰过去:“目前还没……”
许星宁没放过他的表情变化,拽住他胳膊,执拗地逼他看着自己的眼睛:“乔南,别骗我。”
沈乔南目光闪避,垂下眼睑。
好半晌,他温吞道:“只是初步查到的消息,还有待核实,你别太当真。”
“我派人查了当年你们举行订婚宴那艘游艇上的所有可疑人员,其中有个船员,在那之后就销声匿迹了。”
许星宁皱了皱眉:“船员?这之间有什么联系?”
沈乔南缄默,过了像有一个世纪之久,才说:“他的户籍,和二哥的出生地一致。”
说完似是觉得这话不妥,他急忙补充,“不过这也不代表他们一定认识,很可能只是凑巧。”
许星宁猛地受到巨大的震惊,如同毫无防备,被人从后脑勺狠狠一锤敲下,脑瓜嗡嗡作响。
凑巧,这世上哪儿来这么多的凑巧?
她嘲讽地扯了扯嘴角,却完全笑不出来,身形一晃,险些站立不稳,好在沈乔南及时伸手扶了一把。
两人之间的距离倏地拉近,影子在月色映照下紧密交缠,惺惺相惜似的。
谁都没注意到,和夜幕同样浓重的黑色轿车蛰伏在不远处。
路灯将后座上男人的轮廓勾画得半明半暗,他死死地看着前方,眼底翻涌着一场海啸。
她盛装打扮,为的是沈乔南;
家宴上挺身而出,为的是沈乔南;
扔下受伤的他跑到花园,也是为了沈乔南。
他最爱的,和他最恨的,偏偏要搅在一块儿。
“开车,撞过去。”他冷冷地吩咐。
张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从后视镜里打量一眼,才确信他并非玩笑:“这,我……”
说不清是在极力隐忍,还是压抑着什么,沈从宴眼睫轻颤着闭上眼,又重复了一遍。
“撞过去,或者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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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他来今儿估计就非出人命不可。
张叔额头沁出冷汗,却还是握住操纵杆,一咬牙发动了引擎。
车前灯亮起的同时,车身如同离弦的箭,轰的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沈乔南最先反应过来,听到动静回头看去,甚而来不及过脑思考,便出于身体本能猛地推了许星宁一把,同时自己也由于惯性,被迫朝着反方向退后几步。
黑色轿车似出笼猛兽,直挺挺地冲散两人,几乎是擦着沈乔南的衣角疾驰而过。
下一秒,由于紧急刹车,轮胎剧烈摩擦地面的声音似要刺破耳膜,响彻夜空。
车子堪堪停在几米开外的地方。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许星宁狼狈地踉跄了两步,等抬头看清那串熟悉的车牌号,愤怒、莫名、惊惧……种种情绪一时潮水般涌来。
但终究还是愤怒占了上风。
“沈从宴,你神经病!”她脱下高跟鞋狠狠掷出去,立时将卡宴车尾砸出一个不小的凹痕。
另一边,惊魂未定的沈乔南稳住身形,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疾步走到许星宁身边,红外扫描仪似的,将她转了个圈上上下下检查一遍。
他眼里满是担忧:“有没有伤到哪儿?”
许星宁任由他摆弄,对他的关心也置若罔闻,兀自气得浑身发抖,目光始终未曾离开过那辆卡宴。
很快,一只宽阔有力的大掌推开车门,手背上鼓起的青筋清晰可见,随后,擦得锃亮的皮鞋踩在地面,那人这才慢条斯理地从车里下来。
与想象中不同,许星宁没从他的脸上窥见半分愧色。
他甚至从容不迫地弯下腰,捡起那只被她用来砸车的鞋,啧啧叹息:“小猫挠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爪子得剪。”
言语间,久居上位的压迫感迎面而来,他当然不是要给猫剪爪子,而是要挫去她的傲骨。
许星宁紧咬着唇,不知是气的还是什么,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钻入骨髓,就连身体里的血液都是凉的。
沈从宴悠悠掀起眼皮看向她,声音浸着清冷的月色:“宁宁,还不过来跟我回家?”
听着当真像唤宠爱的阿猫阿狗,声音里带有安抚的意味。
任谁也不会信,就在前一秒,他还打算从她和沈乔南身上碾过去。
这样的无动于衷,反倒更像极了满身煞气的恶魔,人命在他眼里不过儿戏那般。
不知事情怎么会演变成这样,愤怒逐渐在他镇静到变态的言行里转为战栗,许星宁张了张嘴,牙关都在打颤:“你真疯了。”
沈从宴像是轻轻叹了口气。
“倘若哪天我真的疯了,”他纡尊降贵地迈开腿,主动向她走去。
一步一步,如同修罗走在通往地狱之门的路上,“那也只能是因为你。”
许星宁对这样的他感到既陌生又害怕。
她不自觉攥住沈乔南的胳膊,可这一幕于沈从宴而言无比刺眼,他脚下一顿,不复方才的温和,紧绷着下颌,三两步便走到她跟前。
他试图强硬地攥过她的手,沈乔南却护鸡崽似的,先他一步将人挡在身后:“二哥,你冷静点儿,别吓到星宁。”
伸手抓了个空,沈从宴面若冰霜地转向作俑者,眼底都结了一层冰,玩味似的反复咀嚼着那两个字:“星、宁?”
他目光锐利,咄咄逼人:“你是什么身份,直呼她的名字?”
沈乔南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愣了愣,却没有让步,还欲争辩:“不敢,我知道她是二嫂,我的意思是……”
“最好是不敢。”沈从宴冷笑一声。
如果说他对许星宁说话时语气还算柔和,那此刻便是硬邦邦地,吐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字眼,“别以为在外自立门户了,就能蚍蜉撼树。”
“对我来说,捏死你和捏死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
许星宁在沈乔南身后抬起头,从她的角度,能看清他倏然僵住的背脊。
她反倒镇定下来,赤脚踩过粗粝的地面,忍着不适,走出沈乔南的庇护,呛声道:“动不动威胁人,你卑不卑鄙?”
“星宁……”
沈乔南想阻止,手却被她一把挡开。
一步,两步,三步。
她在沈从宴跟前站定,明明身高只及他下颌,却气势十足地仰头与他对峙。
她以为他会生气,可他丝毫不为所动,甚至漫上点儿笑意。
不晓得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这副奓毛的样子,似乎很惹他喜爱。
他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下一秒,忽地半蹲下身,握起她赤裸裸的那只脚,放在自己腿上。
许星宁下意识想抽离他的掌心,结果反倒被他攥得更紧。
沈从宴低着头,如同对待珍宝似的,耐心地拂去她脚底的灰尘,将手里那只鞋替她穿了回去。
“这双脚应该用来走红毯,而不是踩水泥地。”
……合着两个人各说各的,压根儿没在一个频道。
许星宁一拳打在棉花上,气闷却又无可奈何,她低低骂了句:“有病。”
尾音刚落,她惊呼一声——沈从宴冷不丁地将她打横抱起,因为突然的失重感,她条件反射地紧紧勾住他脖颈。
似是很满意她这样的反应,头顶上方响起一声轻笑。
许星宁反应过来,耳根一热,撒开手的同时开始挣扎:“你放我下去!”
怕她摔下去,沈从宴停下脚,沉声警告:“别动。”
许星宁一愣,莫名让她想起前一晚吵架,他亦是这副口吻,然后……纠缠重叠的人影幻灯片似的划过脑海。
“凭什么听你的。”她脸颊都开始发热,虽没有就此偃旗息鼓,人却规矩了许多。
沈从宴这才再度迈开腿,淡淡看她一眼,嗓音低淡地唤:“许星宁。”
“干嘛?!”
“记住,你永远都是沈太太。”
他眸深似海,言语间好似蕴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让许星宁险些溺毙其中。
紧接着,她听见他补充道:“直到我死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