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天无人回应,偌大的办公室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逄总助没忍住,再度悄悄抬起眼,朝沈从宴的方向望去。
昨日一场雨后,窗外仍旧乌云密布,比起盛夏反而更像入了秋。
在四十三层的高度上,沈从宴一身铁灰色西装,像是融进了灰蒙蒙的天空里。
逄总助浑身泛起一层凉意,不是因为窗外阴冷的景象,而是迫于屋内无形弥漫的低气压——此刻,沈从宴周身散发的气息,并不比外边的天气明朗。
哪怕他下一秒掀了桌子,逄总助都不足为怪,他甚至做好了叫人进来收拾屋内狼藉的准备,可预想中的场景却迟迟没有出现。
久久,才听得沈从宴淡声道:“知道了,继续派人跟着。”
这就,没了?
逄总助张了张嘴,一边惊讶于他的无动于衷,另一边,倒也习惯了他的捉摸不定。
他低下眼应了声是,余光却不经意瞥到沈从宴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双手,用力得指骨都有些泛白。
原来并非真的无动于衷,只是隐而不发。
沈乔南和沈从宴的关系,要说多复杂那倒也没有,但其中暗流汹涌,也不是他这种旁观者能看清的。
但起码有一件事,逄总助看得很透——两人争锋相对的中间地带,始终隔着一个许星宁。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退出办公室,去做自己分内的事。
前脚刚掩好房门,就听见门内瓷器落地的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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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乔南的车行驶至城南边上,这里有一个很大的人工湖湿地公园,从公园入口往里走,是一座低海拔的丘陵。
每逢春夏,山上绿树成荫,白天虫鸣鸟叫不断,夜里附近的居民会三三两两地绕着公园逛一圈,消消食,相当惬意。
不过今天天气不好,公园里行人寥寥,更不见有人往山上去。两人正好落得清静,一前一后往半山腰的方向走。
那儿矗立着两座紧挨的坟冢。
今天是许建勋过世的两周年祭日。
“爸,妈,这里住得还满意吧?”许星宁走到两座墓碑前,在定期请人打扫过的祭台上各放一束新鲜的香水百合。
这是她难产而死的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爱屋及乌,连带着许建勋也爱了这花儿一辈子。
湿地公园这个项目是政府牵的头,许建勋当初不惜往里捐赠大笔资金,为的就是在他故去后,能将亡妻的坟迁葬至此,和他一同长眠于这块儿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他常说,这辈子寂寞够了,死了能和爱妻团聚,一齐看看山看看水,就心满意足了,倘若偶有人散步时偶尔能念起他的好,他在地下听了,也能心慰没白活这一趟。
但他大抵没料到,自己会成为后人嘴里的谈资。
有人感叹说,他还没来得及享清福,甚至连独生女出嫁那天都没能看到,就与世长辞;
也有人说,指不定都是表面功夫,谁知道暗地里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才会死于非命。
……
许星宁眼眶有些湿润,强迫自己甩掉那些不好的声音,尽量轻快地分享自己的生活。
“我最近有部戏刚杀青,剧本和制作班底都很好,我在组里也认识了新的朋友,工作得很开心。
“爸,有个秘密我一直没告诉您,您以前老好奇,我怎么突然就喜欢演戏了?其实是五岁那年,我听你无意间和人说起,我妈年轻时可想当演员了,可惜……
“后面的话你没说,我当时也不懂,可惜的是什么。但我想帮妈妈实现梦想,那样也许你就会高兴一点儿。这些年我认真诠释拿到的每一个角色,得到了很多很多认可,你们都看到了吗?
“如果看到了,能不能奖励我一下,来梦里和我说说话呀。”
“因为我猜,你们肯定想我了,”许星宁伸出手,指尖反复摩挲着冰凉的石碑,石碑上方,许父笑得和蔼而慈爱,她抿抿唇,揩了揩眼角小声道:“好吧,其实是我很想念,很想念你们。”
百年之后,他们一家人,天上见。
但现在,还有好多好多事等着她去做。
许星宁吸了吸鼻子,音量虽小却无比坚定:“您放心,我一定把凶手揪出来,给你一个公道。”
自始至终,沈乔南都远远地保持着距离,没打扰她和家人诉说。
片刻后。
许星宁整理好情绪,再面对他时,又是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乔南,可以带我去吃高中前门那家关东煮吗?”
“今天可能不行,”沈乔南扫了眼刚收到的消息,收起手机,语气有些无奈:“爸听说人回来齐了,非让大家都回老宅吃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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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爸?他没跟我说呀。”许星宁有些意外。
沈乔南略微沉吟了下,想了想,说:“他大概以为你和二哥在一块儿,就没另外通知吧?”
他话音落下不久便应验了,许星宁放在包里的手机嗡嗡作响。
取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上赫然是“沈从宴”三个大字,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按她惯常的做法,昨晚闹了那么一出,她才不会接这通电话。
可沈乔南在场,她不愿耍这样的小性子,让他觉得自己幼稚。许星宁咽下心里那口气,不情不愿地划过接听键。
沈从宴的声音隔着听筒,掺杂几分晦暗不明的意味:“你在哪儿?”
要你管。
许星宁翻了个白眼,边跟着沈乔南往停车的地方走,边硬邦邦地反问一句:“有事儿吗?”
沈从宴没跟她计较,像是没察觉她话里竖起的尖刺,平静地转述:“老爷子邀你回老宅吃饭。”
闻言,许星宁不自觉抬头看了眼沈乔南,还真让他给说中了。
没等她回答,沈从宴又补充道:“你得和我一起。”
简明扼要,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绝对力量。
许星宁讨厌他把在公司的那套做派用在自己身上,拒绝的话到嘴边,刚冒出个“不”字儿,那端已然将她堵死。
沈从宴:“老爷子身体不好,你要喜欢闹到他面前,我也可以奉陪。”
……这是明晃晃的威胁吧??
许星宁张口结舌。
沈老爷子和许父算是至交,对她也如亲女儿般,许父过世后,许星宁更是打定主意拿沈老爷子当亲人对待,不看僧面看佛面,眼下她也实在没理由为了给沈从宴难堪,气到老爷子头上。
“知道了。”到底还是屈服了,她语气变得更差,扔下一句“在碧玺湾等你”,没等那边说什么就掐断了通话。
沈乔南笑看她一眼:“又跟二哥闹脾气了?”
“别提他了。”许星宁摆摆手,率先几步上前,拉开副驾驶车门坐了进去。
她没注意到的是,数十米开外的地方,一辆低调的黑色卡宴静静地停在树荫下,她口中连提都不愿提的那个人就坐在车后排,目光始终没离开她半寸。
电话挂断后,沈从宴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愈发强烈。
陪同前来的逄总助坐在副驾驶,透过后视镜偷瞄了眼后座,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人人都说沈从宴高不可攀,但没人能想到,他在许星宁面前,也可以低到尘埃,好比他嘴上说让人跟着她就好,却到底还是放不下,亲自来了这一趟。
等沈乔南的车开走后,沈从宴下了车独自往山上走,逄总助下意识想跟,搭上把手才发现门打不开,他回过头,说:“张叔,开下锁。”
“让他自个儿去吧,”张叔看着沈从宴的背影,摇了摇头,见惯世故的眼里竟有一丝怜惜,“他也总得有个说话的地方啊。”
殊不知,沈从宴伫立在熟悉的墓碑,眸光微垂,如同墓碑的主人还活着那般,与照片上的人对视良久,良久。
却始终一言未发。
他踽踽独行过危机四伏的少年时代,早已习惯谨言慎行,直到有一个人强势介入他的生活,让他原本寂静的人生也变得热闹,他差点儿就以为,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了。
可如今那人却不断试图从他的生命里抽离,于是他的世界重归寂静,很多话不想说,也不必再跟谁说。
不知那样站了多久,穿林而过的风挟着一节细枝落在碑上,他抬手拂去,然后深鞠一躬,如同来时那样,不留半点儿痕迹地转身离去。
下山的路上,想象着许星宁和沈乔南走在这条路上的情景,沈从宴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像个变态。
明知她前一刻还在和别的男人有说有笑,下一秒跟他说话时却冷若冰霜的对比,会有多刺痛他,可他还是选择拨通了电话。
且病态一般,意外地享受刺痛过后的清醒与果决。
也让他褪去了对她的最后一分保留和心软。
仿佛又有一场大雨将至,远处的天空阴云密布,灰暗得像因弃置太久而褪了色的旧抹布。
男人一步步拾级而下,脚下一阵狂风卷起砂石枯枝,他毫不在意,长指拨通一个电话,沉缓的嗓音消逝在风里——
“按之前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