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岛号比预定日期晚几天回到了神户港。船长、新治和安夫回到岛上的时候,已经赶不上在先前计划的八月中旬旧历孟兰盆节了。三人在神风号联运船的甲板上,听到了岛上的新闻。据说,旧历孟兰盆节的四五天前,一只大龟爬上了古里海滨。充当场被宰杀,取出了满满一水桶龟蛋。每只龟蛋卖二元钱。
新治参拜人代神社还愿,旋即参加了十吉的宴请。十吉灌了不会喝酒的新治好几杯。
第三天开始,新治又登上十吉的船出海打鱼了。新治一句也没有谈及肮海的事情,可十吉从船长那里一一地听说了。
“听说你大显身手啦!”
“哪儿的话。”
年轻人脸上淡淡地飞起一片红潮,再没有说更多的话。不了解他为人的人,还以为他这一个半月在哪儿睡大觉呢。
过了片刻,十吉用若无其事的口吻问道:
“照大爷没有来说什么吗?”
“嗯”
“是吗?”
谁也没有提及初江的事,新治也不觉得格外的寂寞,他在三伏天的大浪中摇摇荡荡的渔船上,全力以赴地从事熟悉的劳动。这种劳动犹如做工很好的衣服,对他的身体和精神都是非常合适,没有可供其他隐藏烦恼的余地。
他油然生起一种奇妙的知足感。傍晚航行在远处海面上的白色货轮的影子,与老早以前所看到的是另一种种类的船儿,它给新治又带来新的感动。新治心想:
“我知道那艘船的去向。船上的生活和它的艰辛,我都了解。”
至少是那艘白船已经失去了未知的影子。然而,晚夏的榜黑,远方拖着长长云烟的白色货轮的形影里,含有比未知更加激动人心的东西。年轻人回忆起他的手风力拽过的那极保险绳的分量。新治的确曾一度用自己粗壮的手接触过那个背旧眺望远方的“未知”他感到自己也能接触远方海面上的那艘白色的船儿。他在孩童般的心情的驱使下,举起骨节突兀的五只手指打着凉棚,眺望着东方远处的海面,那里已投下晚霞的浓重阴影。
--暑假已经过去一大半,干代子还是没有回家。灯塔长夫妇终日等待着女儿返回岛上来。他们去信催促,却没有回音。又再次去信,过了十天后,好不容易才来了信。只是写了今年暑假不返回海岛,也没有写明理由。
千代子的母亲终于想到拿出哀求的招数,写了十多张信纸的长信用快件邮去,让女儿回家并倾诉了衷肠。接回信时,暑期所剩无几,这是新治回到岛上过了七天,即第八天发生的事。信的内容出乎意料地使她的母亲惊愕不已。
千代子在信里向母亲做了坦白:是自己对安夫搬弄了不必要的是非,说在暴风雨的日子里看见新治和初江两人互相依偎地从石阶上走下来,使他们两人陷入了苦境。罪恶的反思在折磨着千代子的心。信上还说:只要新治和初江不能获得幸福,自己就不能厚着脸皮回到岛上来。我的条件是:如果母亲能费心出面做媒,说服照吉,让他们两人结合,那么返回岛上也是可以的。
心地善良的母亲看了这种悲剧性的说情信,不禁胆战心惊。只要她不采取适当措施,女儿就无法忍受良心的苛责,甚或可能自杀。灯塔长夫人读过各种图书,了解到适龄姑娘由于某种细微琐事而自杀的可怕的事例。
灯塔长夫人决定不让丈夫读这封信,她想:万事必须自己尽快操办,必须让女儿早日回到岛上来。她换上出门穿的白麻质地西服裙,重新焕发了昔日女校先生的风采,犹如去学生家长处商谈难以解决的问题。
她来到村庄路边的一户入家。门前铺着席子,晒着芝麻、红小豆、大豆等。青青的小粒芝麻,沐浴着晚夏的阳光,在新鲜色泽的草席的粗纹上,投下了一个个可爱的纺锤形的影子。今天从这里鸟瞰大海的浪涛,并不算高。
夫人脚蹬白凉鞋,从村路的水泥台阶一级级地走下去,发出了轻轻的脚步声。还可以听见一阵阵欢快的笑声和有节奏地拍打湿衣服声。
仔细察看,原来是六七个身穿便服的妇女在沿路的小河畔洗濯衣服。阴历盂兰盆节过后偶尔去采褐色海带,平时空闲下来的海女们就集中洗濯积攒的脏衣服,其中有新治的母亲。所有人都几乎不使用肥皂,把衣服摊放在平坦的石块上用双脚踩踏。
“啊,太太,今儿上哪里呀?”
妇女们齐声招呼道。在河水的反映了,她们挽起裤管露出的黑腿在晃动。
“去拜访宫田照吉先生呐。”灯塔长夫人回答说。
夫人看见新治的母亲,她觉得不打一声招呼,就去解决人家的儿子的婚姻问题是很不自然的。于是,她从石板路上迂回,踏上了通向河边的布满苔藓容易滑跤的石阶。穿凉鞋是很危险的。她转身背向小河,还好几次回头偷看小河那边,一边扶住石阶慢慢走了下去,一个妇女站在小河中央,伸手助了她一臂之力。
下到河边,夫人脱下凉鞋,光着脚丫,开始tang水过河。
对岸的妇女们望着这种冒险的行为,吓得目瞪口呆。
夫人抓住新治的母亲,在她的耳边说了些悄悄话,可是并不高明,被周围的人都听见了。
“其实嘛,在这种地方说话不怎么合适,不过,新治和初江的事,后来怎么样?”
新治的母亲面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提问,瞪圆了眼睛。
“新治喜欢初江吧?”
“哦,这个…”
“尽管这样,照吉先生加以阻挠了吧。”
“哦,这个…所以很痛苦…”
“那么,初江本人怎么样?”
其他的海女对这全部可以听见的悄悄话,抱有极大的兴趣,大家都加入进来了。首先是提起初江的事,自从货郎举办比赛以来,海女们全都成了初江的伙伴,从初江那里听到了她的心里话,她们一致反对照吉的做法。
“初江也很迷恋新治啊。太太,这是真的啊。可是,照大爷却打算把没有出息的安夫招为养老女婿,天下哪有这等傻事啊!”“所以嘛…”夫人用讲课的语调说“我接到女儿从东京寄来的一封威胁信,让我无论如何也要促成新治和初江的结合。所以,我这就到照吉先生那儿去谈谈试试。不过,这事也得先听听新治母亲的意见。”’
新治的母亲拿起了正踩在脚下的儿子的睡衣。她慢慢地把它拧干,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向夫人低头施了一礼,说:
“那就拜托您啦。”
其他海女在侠义心的驱使下,活像河边的水鸟群也沸腾起来,彼此商谈,认为她们要代表村里的妇女跟夫人一起去,以人多来给照吉施加压力,这样可能有利。夫人同意了。她们商定,除了新治的母亲以外,五个海女也一起去。她们赶忙把洗濯的衣服拧干,送回家里之后,在去照吉家的拐角处与夫人会合。
灯塔长夫人站在宫田家昏暗的主间处。
“屋里有人吗?”
她招呼了一声,声音显得很有活力。屋里没有回应。晒得黝黑的五个妇女非常热心,从屋外像仙人球似地把头探进去,闪烁着目光,瞧了礁上间的里首。灯塔长夫人再招呼了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旋荡。
片刻,传来了楼梯的吱嘎声,身穿单和服的照吉走了下来。初江好像不在家中。
“噢,原来是灯塔长太太。”
照吉堂堂地站立在门框处,嘴里嘟囔了一句。他接待来客,决不露出平易近人的面孔,而且倒竖起活像鬃毛的白发,令大多数来客看见这种情状都想逃跑。灯塔长夫人虽然也有点畏怯,但还是鼓起勇气说:
“我有件事想找你商量。”
“是吗,请进屋里来。”
照吉转过身子,旋即登上了楼梯。灯塔长夫人随后,五个妇女也尾随,悄悄地登上了楼梯。
照去把灯塔长夫人让进二楼里首的客厅,自己落坐在壁龛的立柱前。他对走进屋里的来客增至六人,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他无视客人的存在,凝望着敞开的窗户,手里摆弄着画有鸟羽药铺广告的美人画团扇。
透过窗户,可以望见歌岛港就紧贴在下方。防波堤内侧挂着一艘合作社的船儿。夏云仿佛仁立在伊势海的遥远的彼方。
室外的光线过于明亮,室内就显得黑暗。壁龛里挂着他家的祖先--三重县知事的墨迹。利用盘根错节的树根雕刻了一只报晓鸡,将自然生长的细细分开的枝杠雕成鸡尾和鸡冠,它发出了树脂般的光泽。
灯塔长夫人坐在没有铺上桌布的紫檀桌的一侧,五个海女则成四角形地坐在门口垂帘的前面,仿佛在举办便服展览会似的,方才的气势都不知到哪儿去了。
照吉依然一声不吭,不理睬她们。
夏季下午闷热的沉默,压在心头上。只有几只在屋里飞来飞去的大银蝇的嗡嗡声,占据了这种沉默。
灯塔长夫人揩了几遍汗水,终于开口说道:
“我要说的,就是府上初江姑娘同久保家的新治君的事…”
照吉依然把脸扭向一边,久久才冒出了一句:
“初江和新治吗?”
“是啊。”
这时照吉才把脸扭过来,也没有一丝笑咨,说:
“这件事嘛,我已经决定了。新治将是初江未来的夫婿。”
女客们像决了堤似的骚然。照吉压根儿无视客人的感情,只顾继续道:
“尽管这样,无奈新治太年轻,我想,眼下先订亲,新治成人以后再正式举行婚礼。听说新治母亲生活并不富裕,我打算商量妥后,由我来扶养他的母亲和弟弟,或者按月给钱也可以。这些,我对谁都没有谈过。
“起初我也很生气,可是,一拆散他们两人的关系,初江也像丢了魂,这样下去也不行,我就想了个招数,拜托船长让新治和安夫都上我的船实习,考验考验他们,看谁有出息。这件事,通过船长给十吉透露了。十吉大概什么也没有告诉新治吧。哦,就是这么一回事。船长格外看中新治,他说再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女婿了。新治在冲绳,显示了非凡的本领,我也重新考虑了,最后决定选他做女婿。这就是事情的全过程…”
照吉加强了语气。
“男子汉嘛,就是要看气力。只要有气力,就是好样的。歌岛的男子汉非这样不可。至于门第、财产都是其次,难道不是这样吗?太太,新治是个有气力的男子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