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放学铃声乍响,雨仍旧未停。是那种“润物细无声”的蒙松小雨,不见雨星子,只是一派轻烟淡雾。开始,许飞红还以为雨停了呢,心急慌忙冲出教室,腮帮子上立即凉嗖嗖的一片,抬手掌捋去,却是水珠。片刻间,褪了色的旧衬衫两肩膀处色彩便新鲜起来,贴着肉,湿漉漉的。许飞红方晓得这烟这雾依旧是雨,原来雨从来就没有停过。
许飞红便将草绿色的帆布书包顶在头顶,小跑步朝校门口奔去。方才下课时,她看见冯令丁和陆马年几个男生一起走出教室,可她却被班级里几个女生拉住,七嘴八舌盘问常天竹的事,她又不能不回答她们,耽搁了好几分钟。冯令丁是骑车回家的,原本就会比自己早到,她生怕他会不耐烦等待而离去,恨不得有腾云驾雾日行千里的本事。
偏生快到校门口了,劈面看见校革委会刘主任、黄师傅和班主任曹老师陪着一男一女两位穿警察制服的人走过来,想躲,哪里还躲得掉?黄师傅道:“许飞红,正要找你呢。”曹老师跟那两个穿制服的介绍道:“她是我们班的红卫兵中队长,又和常天竹住一条弄堂,可以问问她。”
许飞红有点焦急又有点紧张,站在细蒙蒙的雨雾中,不停地用手掌去擦脸颊上的水珠。曹老师便将手中的雨伞朝她头顶上移了移。
女警察便问道:“许同学,根据我们调查,常天竹跟邻居跟她妹妹都说,是学校组织看电影去的……”
“没有,没有,学校没有组织看电影,我们班级也没有组织看电影。”许飞红冲口而出,她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么着急地回答。她说完扭头看看曹老师,曹老师点点头,附和道:“是啊,至少我们是没有组织什么活动,她会不会和要好的同学约了一起去的呢?”
女警察仍然面向许飞红问道:“许同学,你是中队长,你总归有点数目吧?常天竹往日里跟什么人最要好呢?”
许飞红觉得嘴巴干得冒烟,用舌头舔了舔嘴唇,道:“常天竹原是在音乐学院附中念书,后来附中解散了,才转到我们班上来的,不过一年多点,她很高傲,看不起我们工人子弟,不大跟人说话的……”突然想起来了,忙道:“对了,昨天傍晚我在弄堂口碰到她的,她说她去酱油店买盐,好像是她一个人……会不会是和她以前音乐学院附中的老同学约了一道出去的?”
女警察和男警察意味深长地对看了一眼。
女警察便笑道:“谢谢你,许同学,你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线索。”
“那我可以走了吧?”许飞红暗自松了口气,又耽搁了时间,冯令丁一定会等得不耐烦的,她太了解丁丁哥哥的脾气了。
曹老师特意将她拉到一旁,关照道:“许飞红,关于常天竹的事情最好不要在同学当中扩散了。另外,你是中队长,又和她住一条弄堂,你要多关心她……”犹豫了一下,又道:“我和黄师傅下午去看她,她都不认识了,脑子出了点毛病,太可惜了!你和她熟,也许……”
许飞红使劲点了点头:“老师,我会经常去看她的。”
曹老师要将伞塞给她,许飞红硬不要,把书包顶在脑袋上,大步跑入雨中,跑出校门。她的心早就飞到老银杏树下去了,丁丁哥哥,你千万千万要等我呀!
盈虚坊东北角的两棵老银杏树究竟活了多少年?并没有权威部门做出过准确的答案,只是听盈虚坊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耄耋老人经常讲起明成化年间,一位云游的高僧就是看中这两棵银杏树占的好风水,才挨着它们起墙筑殿,建了座盈虚庵,庵主便是此高僧的亲妹妹。如此掐算,这两棵树的年轮起码在五百年之上了。果不其然,同治六年,清兵借洋鬼子之力围剿太平军,流弹引爆火药局,周围民宅均成瓦砾,这两棵树虽被折断两根粗杆,次年春末,竟奇迹般地冒出新枝,且树叶特别繁茂,一片郁郁苍苍。盈虚庵也是得益于它们的福荫,毁了再建,香火依然隆盛,绵延数百年。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阅尽人间苍桑的盈虚庵终因经年失修,墙倒殿毁,人民政府为庵中众尼姑一一安排了力所能及的工作,古庵所在地便划归刚刚公私合营的和昌丝绸印染厂所有。厂子的公方代表、党委书记是位戎马生涯的南下老干部,应该说是最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了。可是,在勘察规划厂房时,这位历经战火的老革命蓦然看见两棵老枝峥嵘新叶葱翠遮天敝日的古银杏树,却莫名地生出一股敬畏之情。于是,新厂房的围墙就在这里折进去了一截,虔诚地为古树让路。
一黑一白是一天,一青一黄是一年。任凭岁月流逝、朝代更替,风摧雨蚀、电击雷轰,古银杏树永远是不卑不亢,从容淡定,默默地阅尽了尘世的风云变幻。
都说这两棵银杏是夫妻树,一雌一雄,亲亲热热地依偎着,枝叶纠緾重叠,根本分不出哪条枝,哪片叶是从哪棵树上长出来的。它们已经合二为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更让人惊叹的是,古银杏的许多细枝,被厚沉沉的叶子压着,拽着,垂到了地面上,竟又在地下生出根,抽出新的枝条。渐渐地,在这两棵古银杏粗大主杆的周围,形成了密麻麻一片银杏的小树林子,这便是罕见的“独木成林”奇景!
如今,当初那位丝绸印染厂的党委书记早已退休,可盈虚坊居民还常常提起他,多亏他宽宏大量,没有将古银杏树圈入工厂的围墙,便为盈虚坊保留了一处胜景。居民们夏天在树下乘风凉,冬天在树旁孵太阳,最乐得是小孩子,经常聚在树下来“官兵捉强盗”,或者爬上树粘“野胡子”,或者听掉了牙的爷爷奶奶唠叨从前的故事。
许飞红头顶着书包在雨雾中不歇气地一路小跑。
看看这雨雾薄似纸轻如纱,却很快将她的衣衫漉湿了。本来就很合身的衬衣紧紧地吸附在少女曲线妙曼的胴体上,她撩开细长的腿跑着,脚下溅出一路水花,远远望去,烟雨中,是一头美丽的花鹿跳跃着,舞蹈着。
许飞红终于跑进盈虚坊大牌门,也不回家,直接沿上震桥跑到弄堂底,跑进那一片被雨雾笼罩愈显得森森然的银杏树荫中,她大口喘着气,胸脯的钮扣都被撑开了。银杏树下这一刻没有一个人。千百万张嫩绿的小扇儿叶层层叠叠挡住了雨线,周围是一片密匝匝,沙沙沙的雨脚声,天地间静悄悄的,能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腔里怦怦怦地跳跃。丁丁哥哥呢?许飞红往树枝缝隙中望了望,又绕着粗硕的老树杆转了一圈,哪里还会有丁丁哥哥的影子?
许飞红颓丧得差点哭出声,一屁股坐在一根突出地面的老树根上。丁丁哥哥果然等不耐烦了!许飞红想象得出高傲的冯令丁等她不到时咬牙切齿的模样,那张帅气的面孔一定拉得很长,有点女气的丹凤眼冷得冰棱子一般,鼻孔微微撑大了,“哼”地一声,跃上脚踏车不回头地走了。
许飞红为了这个银杏树下的约会欢欣鼓舞了一整天,就这么一不小心地失去了?少女花儿盛开般的心情骤然遭受摧残,花瓣一片片被撕落,落在泥地里被践踏。许飞红关不住眼泪珠子咕噜噜地往下淌,她用手掌去抹,抹去了一片,又淌下来一片。她恼恨自己为什么不狠狠心拒绝班上的女同学?为什么不想想法子躲开黄师傅曹老师和一男一女两警察?她们,还有他们,一切的一切,和丁丁哥哥的约会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许飞红,你怎么啦?嫌天上的雨下得还不够啊?”
这是从背后窜出的一个声音,沉沉的闷闷的,撞在耳膜上让人头晕晕的。许飞红悚然一惊,刷地回转头,张大了嘴却没呀出声,只是缓缓地站起来,拧着身子,。脸颊上泪痕斑斑,就那样傻傻地站着。身后,挨得她很近,一条瘦高的身形,整个地罩在一袭黄色的雨披中,那黄色映在绿阴阴的树影上,愈发的亮,就像烟火快熄灭前的那一瞬。晃得人睁不开眼。许飞红用力咬住了嘴唇,才没有一头撞过去。
冯令丁无框镜片后的眼睛游鱼般避开了许飞红紧追不舍的目光,仍是用他惯常的慵懒淡漠的口吻道:“我看见黄师傅曹老师在校门口跟你说话,怎么?批评你啦?”
许飞红娇嗔地白了他一眼:“谁批评我了?我有什么好让他们批评的?”
“那你为什么躲要这里偷偷地抹眼泪?”冯令丁的声音总算有点抑扬顿挫了。
许飞红慌忙抬手抹了抹脸颊,一跺脚,蛮横地道:“谁掉眼泪啦?谁讲我掉眼泪啦?我又没带伞,雨打在脸上了嘛。”
冯令丁便从雨披中伸出两只手,推平手掌,道:“这树下好像淋不到雨的吧?”
许飞红硬屏住笑,索性无赖到底,道:“淋不到雨你还穿雨披干吗?”
冯令丁一下子对答不出,耸了耸肩,便将雨披脱下,搁在一旁车的笼头上。
许飞红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得抱着肚子弯下了腰。其实她见到丁丁哥哥就想笑了,憋了半天,此刻便拉开闸门似的一泻千里了。
冯令丁被她笑得有点无奈,道:“你要当心啊,一歇歇哭,一歇歇笑,两只眼睛开大炮!”还做了个张牙舞爪的手势。
许飞红便停住不出声了,笑是含在嘴里,从眉梢眼角溢出来,令她的脸格外生动。长大了的丁丁哥哥好难得跟人开玩笑,这让许飞红好似又回到了从前两小无猜的时光。她撒娇地朝冯令丁背脊上捶了一拳,道:“你刚才躲在哪里呀?害人家急得要命。”
冯令丁迅速恢复到一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漠然状态,面无表情道:“我先回家换湿衣裳,看到你钻到树肚子里去了,连忙就下来了。”
许飞红侧身钻出树荫朝远处探了一眼,果然,隔着一片低矮的歪歪斜斜不规则的屋顶,守宫三层楼古城堡式的老虎窗口鹤立鸡群般傲立着,有一种睥睨一切的气势。想到冯令丁方才就站在那窗前,笃悠悠地看着自己投三投四地绕着树杆转圈,看着自己稀里哗啦的抹眼泪,心里面会怎么看待自己呢?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傻?会不会觉得自己很丑?脸颊便腾腾地烧起来。回头再看冯令丁,果然是换了一身衣裳。上身穿一件本白丝麻隐条衬衣,肩膀略宽了,稍垂下,尖尖的衣领上左右有两只钮洞,是专为穿西装打领带设计的款式,还散发出隐隐的樟脑味,像是从樟木箱中才翻出来的,一定是他爸爸早时的旧衬衣,配了下身很普通的米色厚卡其长裤,从里到外的洁净清爽,愈衬得他面容的俊雅斯文。
许飞红心里一动:雨又末停歇,丁丁哥哥何必匆匆回家换得如此山青水绿,再裹着雨披跑出来?莫非丁丁哥哥正是为和自己单独约会才特意打扮的?这么一转念,那张脸愈发烧得红了,像戏台上的旦角抹的腮红。
许飞红重坐到盘屈结节的老树根上,冯令丁便靠着粗杆站着。许飞红虽是涨红了脸,却不作女儿忸怩态,反而挺起腰仰起面孔朝冯令丁笑。她晓得自己脸红起来更好看,更衬得浓睫毛下的眼乌珠漆黑晶亮。小时候,丁丁哥哥的妈妈就夸过她:“脸红得像颗熟杏。”
许飞红在等待,等待丁丁哥哥说出她期盼了很久的话。
这时节雨脚紧密起来,雨声如棱,织起一张无边无际的网,仿佛割断了凡尘,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似的。这情景实在太合许飞红的心意了。
冯令丁被许飞红盯得有点吃不消了,他取下眼镜,从裤兜里摸出一块绒布擦试着镜片,一边问道:“你不是说要告诉我毕配的重要消息?你晓得今年的方案了?”
许飞红狠狠地送了一个白眼,心里面真是失望得很,好想捶他骂他。却只是从鼻腔里冷冷地一笑,有点负气地道:“我晓得,你妈最关心今年的毕业分配方案,否则她怎么舍得这种时候放你到这种地方来见我这种人?”
冯令丁把眼镜端端正正地架在鼻梁上,目光是盲目地对着树荫外茫茫的雨帘,道:“你们女生就是小鸡肚肠,这种这种地绕口令,什么意思嘛!原是你说有重要消息告诉我的,和我妈妈哪里扯得上?”
许飞红偏转脸看看他,想从他脸上读出他究竟是装戆还是真傻,自然是徒劳的,冯令丁的脸像一部晦涩艰深的书让人读不懂,又像一张白纸什么也没有写。许飞红反倒有点下不了台了,悻悻道:“我听我妈说的嘛,你妈就你一个宝贝疙瘩,无论如何不放你下乡的。”
许飞红搬出“妈妈”做盾牌是有道理的,冯令丁对自己的奶妈一向十分尊重。这么一来,她即撇清了自己,又用一根无形的线将自己与丁丁哥哥紧紧系在了一起。
冯令丁依旧是一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闲适模样,两臂环抱胸前,目光飘得很远很远,道:“其实我也听到一些,说是工矿名额增加了,家里已有人上山下乡的,基本都可以留在上海,是这样吗?”
许飞红心想:黄师傅千叮嘱万叮嘱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的,怎么一下就传开了呢?不能作惊人之语了,有点泄气地道:“这下你妈可以放心了吧?”
冯令丁却道:“恐怕我挤不进那个档次,我姐姐早就调到兵团团部做干部,不再务农了。”说这么说,他口气中却没有些许惋惜或悲哀,平平的、淡淡的,像在吟诵“桃花流水沓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许飞红总算有了些资本,忙道:“你姐姐这种情况仍算上山下乡的,我特意问过黄师傅了。”她在“特意”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冯令丁飘得很远的目光果然被她拉回来,蜻蜓点水似的在她脸上停了一下,很快又飘离了。
许飞红便追加了一句:“冯令丁,你放心好了,我特意问过黄师傅,你属于硬档留上海工矿的。”许飞红心里面暗暗地幸灾乐祸。她细针密缕地比较过了,自己和冯令丁按今年毕配政策都很可能留上海,可常天竹却是铁定要去农村的,她是老大,前头没有哥哥姐姐上山下乡的,好像是天意,要把常天竹从小茧子和丁丁哥哥中间剔出去!
冯令丁没有回应,连一息表达情绪的感叹词都没有。
许飞红忍不住再一次打量他的面孔,从他五官的些许变化中揣摸他此刻的心情。可是冯令丁的侧面像雕塑一般没有丝毫动静,目光仍旧在飘渺的雨幕中留连徘徊。许飞红最恼恨他这种不阴不阳的态度,却也是这种态度愈增加了他身上不可言喻的魅力。许飞红一厢情意地认为,冯令丁这是故作矜持,高傲的男孩子都会在他们心仪的女孩子面前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大男子模样。这么一想她反而很高兴,便用了一种诡秘的口吻,拖长了声调道:“不过嘛——”
冯令丁总算有反应了,嘴角挑一丝叽讽的冷笑,道:“不过下面有文章!我早预料,一定会有苛刻的附加条件,哪里会让你们样样顺心?”
许飞红娇嗔地翻了他一眼,道:“你老是把别人想得很阴险,其实黄师傅待人蛮诚心的。他只是希望班级干部配合毕配组的动员工作,带个头,主动写上山下乡的倡议书,表表决心,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革命最艰苦的地方去。”
冯令丁镜片后的眼睛鱼儿般游回来,停在许飞红面前不动了,懒洋洋问道:“这么说,我们的中队长是打算带头写这份倡议书的了?”
许飞红觉得眉毛鼻尖嘴唇脸颊都痒叽叽的,像被小虫儿轻轻叮咬着。她却屏息静气一点儿不敢动弹,生怕吓跑了丁丁哥哥的眼睛。好一会儿,那对鱼儿又缓缓地游走了。她才点了点头,道:“黄师傅给我露了底,你写了倡议书,并不一定就会分配你去农村。正式分配时还是要按照政策办事,该留上海工矿的就留在上海;该去农村的,既使你不报名,还得去农村。”
冯令丁接口令似地啣着她话尾道:“好吧,你写好倡议书,通知我一声,我马上响应,头一个签名。”
许飞红却像是被噎住了,呆呆地望住他。她没料到他会这么爽快地答应在倡议书上签名。她又一厢情意地认为,这是丁丁哥哥表示愿意跟她同甘共苦呀,心中欢喜,笑颜像礼花般在面孔上溅开,屏不住跳了起来,捉住冯令丁的手臂道:“冯令丁,你太好了!”
冯令丁耸起肩膀,暗中使力将臂膀挣脱,装胡徉道:“你找我,不就是这桩事情吗?”
许飞红慌忙将两只手背到身后,为掩饰尴尬她便公事公办道:“还要交给你一个任务,男生的思想工作你去做了,尽可能动员多一点同学在倡议书上签名。”
冯令丁却连连摇头道:“这个任务我恐怕完不成的,我又不能跟人家豁翎子,把黄师傅给你露的底捅出去。”
许飞红迟疑道:“我想,如果跟你关系比较铁的,譬如陆马年,给他交个底,关照他不要说出去就是了。”
冯令丁还是摇头,道:“陆马年的工作我头一个不敢去做,他是三房合一子,他妈妈又是盈虚街出名的母大虫,谁敢惹她?”
许飞红扑哧一笑,道:“冯令丁,你不高兴去做动员工作,也不要这样阴损人家好吧?反正我只要你带头签了名就够了,总归会有人响应的。”
冯令丁不晓得听进她这句话没有?却无了声息,仿佛忽地潜入深水中,水面上无波无浪,无影无踪。
许飞红心里倏然掠过一丝疑惑,总觉得丁丁哥哥人在她身边,心却跑到别人那里去了。她抬手将额前的散发撩到耳后,就把那疑惑像抹雨丝似地抹去了。她不愿深究冯令丁的心思,她宁愿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仅是丁丁哥哥的古怪脾气。何况,她也喜欢和丁丁哥哥就这么什么也不说地坐在被细雨包围的古银杏树下,倾听雨点跟大地接吻时的沙沙声。雨幕中,时不时会有一两顶圆伞浮萍般飘过。伞下的人有的会往银杏树荫里张望一眼,随即用伞遮住脸,匆匆过去了。明天,盈虚坊肯定会流传起一则新的惊人的消息:守宫冯家的公子与吴阿姨的女儿千金落雨还在银杏树里边约会呢!许飞红就期盼这流言迅速传播开来。
天色愈来愈暗了,弄堂里间隔丈把远就亮起一盏铁皮圆罩的路灯。昏黄的灯影里,雨线密匝匝银丝般闪亮着,显得空蒙而寂寥,尘世仿佛离他们愈来愈远——这是许飞红的感觉,是女儿家隐秘的心情,她想和丁丁哥哥就这么一直待到天老地荒。
少许,冯令丁像从深水中浮出来似的,呼地站直了身子,道:“没事了吧?我妈要等我吃晚饭的。”
许飞红一时好舍不得让丁丁哥哥离开,她灵机一动,道:“曹老师让我们班干部多关心关心常天竹,特别提了我和你。一来因为跟她住得近;二来嘛,你跟她们家好歹算个亲戚吧?吃过晚饭,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好吗?”
冯令丁“呵泣——”打了个喷嚏,懒懒地道:“你就全权代表全班同学去探望她好了。女生的事情,我去恐怕不大方便。至于亲戚的理数,我妈妈肯定会周全的,用不着我费心。”
许飞红自觉心口一松,方才意识到,原来潜意识中自己仍在试探他,而他的表态正是她希望的。其实她到底希望什么,她并没有想得很明白,她只是愿意冯令丁对常天竹的事漠不关心。她格格格地笑了,道:“你还那么封建啊,好吧,我代表你向她表示慰问。”看着冯令丁正在套雨披,忙道:“我也要回家了。”
冯令丁的脑袋刚巧从雨帽中钻出来,仍是瓮声瓮气道:“雨没停,我驮你走吧。”
许飞红的心像只鲜活的小兔子在胸口头欢蹦乱跳起来,还把持得住,敛着声道:“不了,就几步路呀!”
冯令丁哐地将车撑脚架一踢,道:“雨还很密,吴阿姨要晓得我让你淋雨,定规要骂死我了。”又拍拍书包架道:“你先坐上来。”
许飞红偷偷抿嘴笑,丁丁哥哥真聪明,找了个好妥当的理由,她一扭腰肢坐到书包架上。
冯令丁也跨上车,见许飞红将书包顶在脑袋上,便道:“你钻到我雨披后面好了,否则挡了脑袋挡不了身子。”
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上天如此厚爱小茧子呀!许飞红紧紧咬住嘴唇,将欢喜锁在心里,便撩起丁丁哥哥黄雨披的后襟,钻了进去。
一件雨披罩两个人,许飞红再不敢靠住冯令丁的背脊也只得靠上去了。那背脊并不像女儿家想象得那般厚实坚硬,却是瘦孱而柔软的,感觉得出他脊柱关节格格地牵动着,许飞红真怕整个身子扑上去会压断了他,只是轻轻地将脸颊贴着他。
雨披里充满了橡胶和体汗混杂的气味,眼门前又是乌漆墨黑的一片,又要使劲撑住腰身,许飞红其实也很吃力,却是心甘情愿,情愿回家的路愈长愈好。
可惜银杏树离守宫只有百步之遥,冯令丁蹬了几下踏脚板就到了家门口。他煞住车,一只脚撑住地。许飞红却仍钻在雨披里丝纹不动。他便用背脊顶了她一下,道:“下车吧!”
许飞红这才从幻境返回现实,慌忙双脚尖落地,骨碌一下从雨披里钻了出来,不敢看冯令丁一眼,蹬蹬蹬跑上石阶,开了门,径直跑了进去。
许飞红一直跑到房门口才收住脚,扭回头看看,冯令丁正推着脚踏车从她背后擦过,沿走廊进厨房去了。许飞红便不进房门,等着。冯令丁从厨房后门绕进敞廊停放好车,必是要原路返回,经过她家门前再上楼梯的。稍停一歇,冯令丁就出来了,他已脱了雨披,垂着头,耸着肩,好像负着重物似的,在走廊莲形壁灯的光影中,他的面容显得苍白而忧悒。
“冯令丁!”许飞红叫了他一声。有了方才银杏树下的约会,有了方才雨披里短暂的亲近,许飞红以为丁丁哥哥一定会跟她说些什么的。可是冯令丁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叫唤,甚至没有看见她这个人似的,自顾自踏上了楼梯,橐、橐、橐、橐,这般滞重的脚步声究竟在诉说着什么呢?
无论如何,早春,黄昏,雨雾溟濛中的古银杏树,这一切构成了许飞红心底最美妙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