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拂晓时分,夜愈发地黑,便是人们常指的那段“黎明前的黑暗”。因是朔日,上弦月原只有极细的一眉,十分孱弱,才偏西便被雾露吞没,真正是星月无光的一刻,仿佛已经天老地荒。
却有一线吱嘎吱嘎的声音,游丝一般在无穷的黑暗中飘浮,又像是一把锈钝了的钢锯不自量力地要锯开黑暗,倒真是被它锯开了一罅,呼地爆出一豆荧火,颤颤悠悠,明灭不定,像是黑夜的一只眼偷偷地窥视人间。
原来却只是一辆小小的陈旧的三轮黄鱼车孤独无援地抗拒着黑暗,奋力却是缓慢地在黑暗中行走,它的昏黄的车灯仅有尺半直径的一个光环,在这个光环外面,依旧是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隐蔽了许多坎坷,甚至可能隐蔽了一段绝壁悬崖,车子每向前挪动一步,都有可能遭遇灭顶之灾。可是它仍不屈不挠地吱嘎吱嘎地行走着。踏车的汉子大概已经耗尽了气力,他将臀部抬高离开了车座,单靠两只脚掌撑住踏脚板,身子左右倾斜,以全身重量驱动车轮滚动,因此车轮的旋转并不是匀速的,而是时块时慢,便使车身起起伏伏地颠簸,坐在车斗里的人时不时被颠得哼哼地喘息。
车斗中,一个似乎熟睡着的女孩子斜靠在一位妇人怀中,妇人的手臂环住她的肩背。另一个男子踡缩在旁,却伸出手掌拉住女孩子的一只手。任凭车身硁硁地颠簸,他们三个牢固地保持这样一种姿态,像是一座雕像组合。
不知是车轮嵌进了马路上的裂缝还是绊着块石子,车身先是亟历括腊地弹起又倾令哐啷地摔下。踏车的汉子两只脚腾了空,幸而他两只手龙头抓得牢,人没有滑脱。车斗中的三个雕像失去平衡,妇人与少女滚作一团压向那个男子,那男子张开双臂拼命抵住档板,三人才没有翻出车斗。
待一切重新平稳下来,妇人便道:“单根师傅,你不要硬撑啊,让我来踏一段。我在乡下踏过黄鱼车,送蚕茧到县城,五、六十里路都踏下来了。”
踏车汉子喘吁吁道:“吴阿姨,你管好小姑娘顶要紧,我踏得动的,再讲也快到了。”那吱嘎吱嘎的节奏果然紧凑起来。
黄鱼车沿着黑暗的边缘驶进了盈虚街,又拐进了盈虚坊上震桥,在小支弄里盘肠曲绕了一番,终于在一扇亮着昏黄灯光的后窗下缓缓地停住了。
那扇窗应时地呀的一声推开了,随即涌出一股浓郁的檀香气味,倪师太团团圆圆的脑袋便探了出来,吹气般问道:“接回来啦?”
单根道:“接回来了。”
倪师太气高了些:“无甚大碍吧?”
单根瞟了眼踡在车上的三个人,犹豫道:“现在还讲不大清爽……”说着先跳下车,将车斗档板放下,踡着的常先生略略拉直了身子,下了车,帮着吴阿姨将女孩子扶起来,扶下车。女孩子却站不稳,风中柳条似地晃了几晃,又软绵绵地倒在吴阿姨身上。
常先生忽然抬起手抡了自己一个嘴巴,哭腔道:“孩子弄成这般模样,我到了那边也不好向她妈交待呀!”一屁股蹲下,面孔几乎埋进裤裆里,肩膀耸成两座荒秃秃的山头,无声,却是在恸哭。
倪师太借着窗户里漏出的光影看看女孩子的面孔,虽已作了最坏的思想准备,还是倒吸了口冷气。女孩子面孔灰脱脱没一点活气,像一片枯萎了的花瓣儿。倪师太不动声色道:“常先生,你站起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孩子的事要你拿大主意的。这时刻,阎罗王恐怕也没睡醒,你寻死也寻不得,不如先让孩子到屋里睡下,等天亮了,送她到大医院找医生看看,你道如何?”
常先生便撑着膝盖站起来,仍佝偻着背,望着不醒人事的女孩子束手无策。吴阿姨立断道:“我来背她上去,常先生你带路。”
吴阿姨背起女孩子,也是暗暗吃惊,十六、七岁的姑娘,却一点份量都没有,像背着条影子。在乡下时听人说过,灵魂跑开了,单余皮囊是没有份量的,不觉毛骨悚然,硬着头皮跟在常先生后面爬上三层櫊去。
待常先生吴阿姨一走开,单根就对倪师太说:“那边地段医院的医生都看过了,小姑娘被人糟塌得不成样子,医生给她缝了好几针。”
倪师太怔忡了一歇才道:“不晓得他们常家前辈子欠了人家什么冤债啊!”吐了一口恶气,又道:“这小姑娘明明对我讲,是学堂里组织看电影去的,莫非是鬼引路?怎么会跑到那种生僻角落里去呢?”
单根道:“我也再三盘问那边的医生护士,她们也不清爽。当时七手八脚抢救,也没记往送她来的人的模样,也没问人家姓甚名谁。小姑娘已经神志不清了,问她什么都只会呆墩墩地看住你,一句话也不讲。后来她们是在她随身带的书包夹里上看到有钢笔写的盈虚坊三个字。书包里还有一只线勾的笔套,套子上用红丝绒绣了个常字。她们才寻到电话号码打过来的。”
倪师太合着眼皮,两片嘴皮蠕动着念念有词,片刻问道:“那只书包带回来了没有?再翻翻,看有没有电影票什么的。”
单根朝倪师太跟前凑了凑,低声道:“她们那边已经报案了,书包给戴红袖章的收去了,大概明后天就会到盈虚坊来调查的吧?”
倪师太双手合掌,又念念了一会,才睁开眼,道:“单根你也好回去了,还好眯一个回笼觉。”
单根不动身子,斜脸看看楼梯。楼梯正搁落搁落地响,吴阿姨从上面下来了,眼泡皮红红的,看着倪师太,只是摇头,道:“这姑娘像是犯了痴病,拉屎拉尿都不晓得了。多少乖巧的一个小囡,真正叫人心痛煞。师太,我是想不明白了,不成老天爷也有良莠不辨忠奸不分的时候?倒叫好人无好报呢?”
倪师太正色道:“再怨已怨人也不能怨天,天道无私,这是常理。山高自有客行路,水深自有渡船人。我看常先生一个男人,又是被人服侍惯的,怎么对付小姑娘的事?吴阿姨你是否可以每日来相帮他做两个钟头?工钱由我身上出,决不会亏待了你。”
吴阿姨一脸的惶恐,道:“啥叫啥工钱由你出,师太这般看我,我还有什么颜面在盈虚坊做下去呀?有道是,钱财短,仁义长。从前常家女主人待我不薄,名份账就该我出手相帮的。”
倪师太便点点头。单根急忙道:“吴阿姨你上车吧,我踏你回去,还好眯一歇。”
吴阿姨退后一步,道:“没几脚路,我自己走过去。”
倪师太道:“单根横竖要把黄鱼车踏过去的,顺带便捎你一段。”抬眼瞄了瞄天,那黑已稍微稀释了一点,东面一段像条乌鲫鱼被人从水中刚刚捞起,肚皮还一鼓一鼓地挣扎着。倪师太顺手将吴阿姨推上黄鱼车,道:“天就要亮了,快点回去吧。”
单根与吴阿姨一路无语,常家的遭遇像一团带刺的荆棘塞在他们的胸口,使他们没有心思再作其它的思维。很快就到了守宫门口,吴阿姨扑腾跳下黄鱼车,不等她站稳,单根就踏着车离开了,没给她留下一隙道谢的机会。吴阿姨看着单根与黄鱼车吱嘎吱嘎地隐入黑洞洞的弄堂,才转身掏钥匙开门。
吴阿姨一家搬进守宫居住一晃也有五、六个年头了,可是每每摸着这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吴阿姨还是有种如梦如幻的感觉。从前,她在守宫做奶妈,却住在隔壁支弄的楼梯间里。女主人不给她配钥匙,每天清早,她站在砖红筒瓦拱形的门廊里摁门铃,一下,二下,有时要摁到七下、八下,等着王阿婆跌跌冲冲跑过来替她开门。现在,她却能像主人们一样,摸出黄铜钥匙大大方方插进古老的铜门锁孔中,咔嗒一下,便可推开这扇贵重的柚木雕花上半部还镶着彩花磨砂玻璃的大门了。
吴阿姨自1958年离开家乡走进盈虚坊,在逼仄的楼梯间里住了近十年。儿子愈长愈高,爬到双层床的上铺连坐都坐不直。吴阿姨只好让女儿睡上铺,儿子睡下铺,自己另找了一份生活,晚上陪一个孤寡老太太睡觉。老太太出不起工钱,她不计较,能有个睡觉的地方,她已经很满足了。不久又有了矛盾,女儿十一、二岁来了月经,上马桶时就要赶哥哥到门外去。天气暖和的时候儿子还勉强答应。寒冬腊月天,往往又在半夜里,儿子便不肯离开被筒,道,你尿你的,我把头蒙住好了。女儿便骂他流氓,非要拖他起来,赶他出门。经常吵得惊天动地。邻居们都晓得了,看见吴阿姨就说:“儿子女儿都不小了,团在一间房子里是不方便了。”吴阿姨只有叹气,她也晓得不方便的,可是她有什么办法呢?
办法却在某一天自己找上门来了。
吴阿姨记得是在“文革”运动最如火如荼的日子,到处是红标语红旗帜红袖章,唱红色的歌喊红色的口号,风是红的,雨是红的,天也是红的。可盈虚坊却笼罩着一派阴暗残败的肃杀之气,几乎每天都会有箍着红袖章的造反派冲进弄堂里的哪户人家抄家贴大字报,或押着那户人家的主人戴高帽子挂牌子游街。弄堂笃底的恒墅和守宫首当其冲被抄检,并且被抄了不止一次,一拨去了另一拨又来,想来是将那两座楼兜底翻了天。从守宫里抄出四、五箱女主人母亲从前穿的绸缎衣服,堆在弄堂里一把火烧着了,一团一团的浓烟中,那些上等料作的灰烬像一群黑蝴蝶盘旋飞舞。当时吴阿姨被迫帮他们搬衣箱,心里面是十分的肉痛,这些旧衣裳若让她拆拆剪剪,修修改改,尽够她和女儿穿一辈子的了。从恒墅中发现的问题却严重得多。造反派找到了一台带天线可以收听外国电台的收音机,便认定恒墅的男女主人是潜伏特务,将他们夫妻俩剃了阴阳头推出去游街示众。恒墅的女主人是音乐学院的钢琴教师,平常多少清雅娴丽的女人,哪里受得了这般侮辱,当天夜里便从晒台上跳下来自尽身亡了。那一段日子,盈虚坊家家户户关紧大门,哪怕是青天白日,无紧要事体决不到弄堂里随便走动。熟悉的街坊偶然贴对面遇到,眼光一碰便擦肩而过,互相不敢搭腔,怕的是言多必失,祸从口出。这么一来,盈虚坊闹闹猛猛的大小弄堂竟变得冷落沉寂,像煞一只巨大的死蜈蚣。
那段日子,守宫里的主人们怕再被戴一顶剥削劳动人民的高帽子,再不敢雇佣保姆,一一辞退了。一日,王阿婆的儿子便来接她回乡。王阿婆在守宫做了二十几年,是一块石头么也捂热了。自然是舍不得的,临出门时把女主人给的深藏青毕叽,斜门襟的罩衫穿上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一遍一遍关照女主人:“李同志,好用人时千万不要忘记喊我出来呀,老太太临终关照过我,要服侍你一辈子的呀。”女主人也红了丹凤眼,连连颔首应答她。可惜王阿婆与守宫的缘份已尽了,她归乡不久,便得了流火,两只小腿肿得跟庙堂里的柱子似的。乡下赤脚医生胡乱给她吃了几片消炎片,没捱过那年秋天便去世了。
那段日子,吴阿姨自然也不能公开为守宫和恒墅做事了,不过吴阿姨心里头丢舍不下自己奶大的小公子,也见不得恒墅里死了母亲的两个小姑娘哀哀戚戚的样子,便想方设法避开众人眼目,隔三差五地给守宫恒墅做两只小菜送过去,或者把他们的脏被头拿回家洗涮,晾干了再塞还给他们。反正吴阿姨每天要替弄堂里四、五家人家做菜洗衣裳,夹带着做了,谁也不晓得哪是哪家的。
这样胆胆颤颤地过了头两个月,残秋的一个傍晚,吴阿姨刚去守宫、恒墅送了两只小菜回家,就见几个箍着红袖章的人一排列堵在她低矮的楼梯间门口,楼道中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脸映得半片黑半片黄的,活像阎罗店里跑出来的判官和小鬼。吴阿姨一口气横隔在喉咙口上,差点厥倒在地。
他们来找我作什么?莫非乡下男人吃官司的事体让人告发了?不成要把我们一家的户口注销、遣送返乡啊?可是村里面除了大队革委会主任,没有人晓得盈虚坊这个地址的呀。大队革委会主任这个畜生,他哪里敢告发我?一来,是他给我们开出了假的身份证明;这二嘛,难道他不怕我把他那丑事、臭事揭发出来么?
想到往事,吴阿姨胸口一阵恶心,不过也镇静下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吴阿姨已不是当年初来上海滩的乡下女人了。她堆出晚荼蘼花似的笑脸,大大方方问道:“各位是来找我的呀?请问是哪个单位的?”
那堆人中跨出一个,道:“你就是吴秀英同志吧?我们是华东建筑设计院革委会派来的。”说着还伸出一只巴掌。
吴阿姨听声气,蛮客气的,先缓了口气,他讲的那个单位,像是守宫男主人的单位,已有三分明白,见那个人巴掌还戳在那里,也只好伸出手与他浅浅地一握,便静候下文。
对方面孔表情有点神秘,又有点兴奋,道:“最近,我们华东建筑设计院的大楼里挖出一条隐藏的很深的毒蛇……”
吴阿姨哇——地叫起来:“钢筋水泥里也好藏蛇的呀?你们千万不好惊动它,要趁它休眠的时候,一棍子打下去,打在它七寸要害的关节上。”
对方嘿嘿笑了,笑得有点尴尬,道:“吴阿姨,毒蛇是一种比喻,我说的毒蛇就是指冯景初,他戴着革命专家,学术泰斗的面具,实质上是地地道道的资产阶级走狗。革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及时识破了他的鬼把戏。我们调查了他的历史,查出他在抗战期间,曾经和一个汉奸的小老婆鬼混,甚至还养了一个私生女。吴阿姨,你在这条毒蛇身边做了好多年劳动大姐,你对他的罪行是否有所觉察?希望吴阿姨站在我们革命群众一边,勇敢站出来揭发冯景初,帮助我们又准又狠地打断这条毒蛇的七寸关节!”
吴阿姨一颗心别,别,别地跳,勉强笑道:“同志啊,你们恐怕找错人了吧?他们家那些陈年老账我怎么会晓得?抗战开始时我十岁都不到,只晓得到山里头摘桑椹果子吃。后来么,我也老早不在守宫里做了,乡下人没读过书,后来的事体哪里还记得起来呀!”
对方胸有成竹地笑笑,道:“我们是经过调查才来找你的,你是冯景初儿子的奶妈,跟他们家关系比较密切。吴秀英同志,现在是文化大革命,你不要对冯景初存在任何幻想,也不要有所顾虑,革命群众会支持你的革命行动的。”
吴阿姨背脊上冒出一片冷汗,暗忖:是什么伤阴节的人跟他们乱嚼舌根的?自己到盈虚坊这些年头,跟样样人都是和和气气,拙诚相待的呀。便小心翼翼道:“从前在他家带孩子,也都是跟女主人打交道的多,冯同志早出晚归,不大见到人的,几乎都没跟他说过话……”
不想对方拍了下大腿,道:“这就是一条,看不起劳动人民,从来不跟劳动大姐说话。”
吴阿姨想解释,怕又被对方捉住什么上纲上线,蛮灵巧的嘴巴倒像被割去了一截舌尖,嗯嗯啊啊地说不成句子了。
正当她进退两难之际,楼梯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原来小茧子隔墙听见了妈妈的声音,忙着给妈妈来开门。小茧子探头叫了声“妈妈”,一看妈妈身旁还围墙似地站了一圈人,吓得又把头缩进屋里。吴阿姨乘机道:“同志啊,对不住了,家里房间小,也不好请同志们进去坐坐,喝杯茶。我们乡下人,大字识不得几个,革命的道理么也不大懂得,只晓得安份守已做人,靠两只手吃饭。还请同志们多多包涵了。”
有两个箍红袖章的探头往楼梯间张张,又凑到为首的那个耳边嘀咕了几句。为首的那个也拉长头颈往楼梯间里张了一眼,很沉重地吐了口气,道:“吴秀英同志啊,你们一家三口就挤在这里啊!”
旁边马上有人合应道:“他冯景初家也就三口人,却占着一幢楼,上上下下七、八间房呢?”
为首的那个很激愤的挥了下拳头,道:“又是一条,事实俱在,不容他冯景初抵赖。看来,我们这次深入群众调查很有收获呀。”稍停一歇,又对身旁人道:“明天派几位身强力壮的年轻人来,帮吴秀英同志搬家,就搬进冯景初的底楼大客厅去。我们不能允许这种不公平的现象再存在下去了。”又挥了下拳头。
吴阿姨不假思索脱口道:“不,不,不,我们在这里住惯了,我们不想搬家……”
可是那一群箍红袖章的人已经没有心思听她的辩解,他们带着大获全胜的满足,趾高气扬地从过道走出去了。
吴阿姨是最讲究恩义报答的人,毕竟是守宫收留她做奶妈,才使她从窘迫之境逃脱出来,并从一个乡下妇人脱胎换骨成了上海人的,她怎能做以怨报德的负义人?用乡下人的话讲,宁做箍桶匠,不做拆板人啊!
儿子女儿毕竟年少,不晓得人情世故,只是兴奋,围住她接二连三问道:“妈妈,我们明天真的要搬家吗?真的要搬到守宫里去住吗?”
吴阿姨喝道:“小冤家,好停歇了吧?妈妈脑袋都要被你们闹炸掉了。吃饭,擦脸,睡觉!妈妈再要出去一趟。”
吴阿姨心里面已经前因后果寻思了一遍,决定趁天色擦黑到守宫走一遭,至少也要让冯同志李同志有个思想准备吧?
守宫大门旁赫然挂起一块白底红字“东方红红卫兵团”的木牌,沉重的柚木镶花色玻璃门罅开一条缝,李同志左右望望,一把将吴阿姨拖进门,又急急碰上门,并且用一根食指摁住嘴唇,示意吴阿姨不要出声。又戳戳天花板,轻声道:“二楼变成我们学校红卫兵团团部了,不要惊动他们呀。”
吴阿姨大气不敢出一口,跟紧了李同志走进客厅,不觉又是一怔,像生了偷针眼假的,眼睑火辣辣地痛。那一圈沙发灰底起红玫瑰图案的布套被人用墨汁横七竖八地打了好几个大“×”;餐桌边圈椅上紫红织锦缎座垫都被利器划破,露出白花花棉絮的里子;茶几上,描金雕漆托盘缺了一只角,原先放在里面的景德镇青花瓷茶具换成了几只大小不一的普通玻璃杯;沿墙博古架中那些贵重的古董都不见了,整座架子空空荡荡,搁板上积着浅浅一层灰,只在最上层端放着一尊白石膏毛主席半身像,边上摞着一套精装本的四卷《毛泽东选集》。这两样东西的严肃庄重与整个客厅损伤衰败的景象很不相称,好比拿了只方榫头去插圆榫眼,横竖对不齐。
李同志轻轻地将客厅门合上,这才指指沙发道:“吴阿姨你坐,这上面的墨汁早干了,印不到裤子上去的。”
吴阿姨在守宫做了这么些年,屁股从来没沾过那圈沙发,便拖了把餐桌边的圈椅坐下,道:“李同志,这几只座垫,我拿回去缝一缝,用暗针行去,保险看不出痕迹,否则可惜了的。”
李同志原本精精神神的丹凤眼垂挂了下来,眼光有点浑浊,倒像两只干瘪了的蚕茧。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缝它作甚?你辛辛苦苦弄得齐整了,平白让人家心里不舒服,又要想着法子挑你的毛病。你看那沙发套我也不去洗它,由它去。这就叫做强食猫儿猛似虎,败翎鹦鹉不如鸡!”一边说着,一边拎起一只玻璃杯要给吴阿姨倒水,却被吴阿姨捉住手臂阻止了。
吴阿姨哪里承受得了老东家这般款待?心中暗忖:老古闲话,欲求于人,必先之下。看来李同志是有难处要我相帮了。想想李同志从前多少傲气多少争强的一个人呀,不觉代她委屈起来,道:“李同志,你是晓得我吴秀英只有独幅心思,学不会巧言令色的,你就连皮搭骨一道说出来,能派到我吴秀英的用场,也是我的造化了。”
李同志也拖了只圈椅,凑近了坐在吴阿姨跟前,膝盖差点碰着膝盖了。堆起满满的笑,那张狭长的面孔都盛不下了。汩汩地溢到脸架子外面来,道:“吴阿姨爽快我也爽快,原本我就想去找你,你倒正巧来了。我是求你帮我,也是我帮你呀!”
吴阿姨听不明白她颠来倒去的意思,呆墩墩看住她。对面那两只干瘪蚕茧似的眼睛叭嗒叭嗒地掀着,像是蛾子挣扎着要破茧而出似的,李同志轻声地却是隆重地说:“吴阿姨,我晓得你儿子女儿都大了,挤在那间楼梯间里有多少不便当,你们一家就搬到守宫来住,喏,就这间客厅让给你们,你看还算宽势吧?”
吴阿姨扑腾从圈椅里跳起来,道:“李同志,你已经晓得啦?”
李同志道:“晓得什么呀?”
吴阿姨道:“方才冯同志机关里的造反派来找我,要我揭发冯同志,还讲明天派人来帮我搬家,搬到守宫客堂间来。我就是来告诉你这桩事体的呀!”
李同志危危地站起来,冷笑道:“我就晓得他们不会放过他的,查来查去,也就是那个女人的事体了!”停了歇,又道:“阿弥陀佛,他们叫你搬进来住,我正求之不得呢!”
吴阿姨连连摇头道:“李同志,这不行的呀,我哪里付得起守宫的房钱?我们没有住守宫的命。”
李同志摁住她厚笃笃的肩膀让她坐下,浅浅笑道:“你听我把话讲完嘛,我不收你房钱的,只要你们搬进来住就好。”
吴阿姨坚决地摇摇头:“这样更加不作兴了,老古闲话讲的,无功不受禄,我怎么可以白白住你的房屋?”
李同志想了想,更轻声道:“刚才我不是说了?是求你帮我呀。”又用手指了指天花板,“二楼也是我自己让给我们学校的红卫兵小将作了兵团总部,底楼么让给你们一家住,吴阿姨,你是劳动人民,你住进来了,别人家就不好再动守宫的脑筋了!”
吴阿姨疑疑惑惑道:“李同志,一楼二楼你都让出来了,你住到哪里去呀?还有冯同志,还有小公子……”
李同志道:“我们住三层楼呀,爬得高点,望得远点,蛮乐惠的。”
吴阿姨对守宫的布局再清爽不过了,守宫的三层楼有一大两小三间房,有独立的卫生间,还有一张晒台。要给平常人家住住,蛮奢侈了。两间小屋虽是斜顶,却仍很高敞。守宫斜顶上的老虎窗格外与众不同,做得十分考究。先是很宽敞,不似弄堂房子的老虎窗那般逼仄;而且造型很别致,像座钟楼,外沿有红砖卷筒瓦砌成的拱形檐。还有铸铁雕花的护栏。原先一间大房是冯畹丁的绣楼,一间小的王阿婆住,另一间做了储物房。冯畹丁早几年前就去了新疆建设兵团,王阿婆又回乡去了,三层楼都空着,冯同志李同志和他们的儿子住住,也是绰绰有余了。吴阿姨这么算下来,也有点明白了李同志的良苦用心。又想着也是能暂时解决自家的矛盾,不觉欢喜起来,点了点头,道:“我穷归穷,房钱还是要付的,李同志宽宏大量,就少收我一点。”
李同志道:“房钱我万万不能收的,弄不好又是一顶剥削劳动人民的帽子扣上来,你要过意不去,就帮我做掉点历历碌碌的事体,我们这就算互相帮助,好吧?”
吴阿姨连忙道:“李同志这你就放宽心好了,我是做惯了的,买菜烧饭洗衣裳,日后你就不用动一指头了。”停了一歇又道:“李同志,日后形势好转了,我一定会把客厅还给你的。”
李同志长长地吐了口气,两只蚕茧中的蛾子飞出去了,眼梢又翘起来了。
就在吴阿姨一家搬入守宫后不久,上海各大革命群众组织发出《紧急通告》,上海市革命委员会也颁发了《关于加强房屋管理的通告》,所有私产房屋统统收归国家所有了。
盈虚坊中,恒墅的常家很快就被驱逐出境,仅分配给他们家一处低矮的三层櫊楼栖身。恒墅大小十多间房间由房管所统一分配给了十七、八户人家。而守宫冯家却有幸逃过这一劫。房管所派人去守宫察看房屋现状,见二楼几间正房房门上都贴着××红卫兵总部的封条,底楼又住着一户劳动大姐,房主一家仅隅居三层斜顶櫊楼里,便不作迁徙处理,只以面积计算,让他们每月向房管所交房租。当时冯家每月房租为10元,吴阿姨每月房租为3元。
半年以后,各大中小学都开始复课闹革命了,驻扎在守宫二楼的红卫兵司令部不解自散。除书房依然堆砌旧家俱,其它两间正房就成了盈虚坊里委会的办公室。里委会的阿姨们与李同志吴阿姨都很相熟,李同志特为将底楼大厨房的一半让给里委会阿姨派用场;吴阿姨经常相帮里委会阿姨烧开水,蒸饭菜。大家客来客去,倒也相安无事。
盈虚坊中了解守宫来历的老住户都一目了然李同志的苦心巧思,却都缄口无言,更没有人向当年的革命委员会揭发李同志的计谋。盈虚坊向来民风敦厚,人心慈善。知廉耻,辩是非,最看不起趋奖附势的小人。人们虽然喜欢嚼嚼舌根讲讲闲话,蜚短流长的都是些不伤大雅无关紧要的男女风情,生活细节。
直至十余年后,守宫完璧归赵,人们才公开议论此事,都说李同志李凝眉女士是盈虚坊中临危不惧,巧发奇谋的女中丈夫,而吴阿姨吴秀英女士更是盈虚坊忠诚有信,古道热肠的花中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