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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王小鹰Ctrl+D 收藏本站

十多年前,余姚乡下的少妇吴秀英由同乡小姐妹引荐,到盈虚坊下巽桥守宫冯家做奶妈。吴秀英是头一次看到那么气派那么精致的洋房,就连大门都镶了彩色抽象图案的玻璃。吴秀英羞涩怯生,毕恭毕敬站在客厅中央,任由守宫里冯家的男主人女主人上上下下地审视打量自己。

吴秀英才生了女儿,体态丰盈,面色红润,两颗眼珠子就像清晨刚摘下来的葡萄,水润润的。宽肩细腰,穿了件绽青色却洗得有点发白的土布褂子,褂子显然小了,将她两座因奶水充盈而胀得小山包似的乳房箍得紧紧的,好像只要她喘气喘得重一些,前门襟的纽扣就会蹦裂开来。

吴秀英虽是低垂着眼皮,眼角余光却也在打量男主人和女主人。

男主人长相十分周全,面架子额方颏圆,悬胆鼻,吊剑眉,很英武的面孔却架了副金丝边的眼镜,凭添了几分斯文。他一言不发,脸上毫无表情,目光却透过镜片,密层层纤毫不漏地落在乡下少妇的身上。看得吴秀英浑身热一阵冷一阵的,手足无所措置。

女主人也是千端百整的模样,清清爽爽一张窄窄的桃叶脸,精精神神一对吊梢的丹凤眼,衣裳虽是世面上最大路的上衫下裤,却搭配得用心,银灰派力司两用衫别致地做成双排纽扣,里面藕荷色真丝衬衫的领头竟是中式立领,配着一条藏青映细格的西装裤,看一眼那真叫做山清水绿,直让吴秀英自惭形秽,不停地扯着皱巴巴的衣襟。

吴秀英先前已听小姐妹介绍过,女主人比自己早两个月生了个儿子,却回了奶。虽然家里有许多亲戚在香港,寄来了各式各样进口奶粉,可是给小孩子灌下去,不见长肉,却常拉稀,并且哭闹得很凶,昼夜不伏,搞得冯家上下不宁,终于下决心要请奶妈了。条件很苛刻,又要出身成分好,又要年纪轻,又要身体好,又要奶水足,模样又要周正。小姐妹说,普天下恐怕只有你吴秀英当得了。

女主人闲闲地坐在沙发上,白生生尖削削的手指轻轻托着一只青花瓷杯,她的目光并不长久地落在吴秀英身上,只了隔歇膘她一下,隔歇又瞟她一下,她口气温笃笃,却是一句啣一句地问着:多大岁数啦?这个小孩是不是头生呀?家里是什么成分呀?男人做什么事情的呀?吴秀英壮着胆子一一答来:我属猴,今年实足二十五了;这个闺女是第二个,前头还有个儿子,快五岁了;我家里是贫下中农成分,土改那年评的。说到男人一节,她稍顿了一下,声音也轻了一点,道:我男人原是生产队的会计,去年生毛病死了。女主人马上问:“什么病?是传染病吗?”她慌忙道:“不是不是,一点不传染的。”又从兜里摸出一张叠得四四方方的纸递过去,道:“我们出来做事,生产队都出了证明的,肯定没有毛病的。”

女主人接过纸头还不及看,门外就传出小孩子的哭声,又急又短促的,很揪人心痛。吴秀英脱口道:“这小囡是肚子饿了。”女主人就喊:“王阿婆,把小孩子抱过来给奶妈看看呀!”听讲王阿婆是从小带大女主人的老保姆,女主人视作左右臂膀的。

不一歇王阿婆就抱着个粉绿盘龙织锦缎的蜡烛包过来了,一边拍着一边颠着,小孩子仍是一声一声地哭着。王阿婆看看女主人,女主人抱过蜡烛包,随手就塞给吴秀英了。吴秀英接过孩子,掂了掂,问道:“小公子几个月啦?”王阿婆说:“太太,快五个月了吧?”吴秀英便道:“我女儿三个月,还比他实重呢。”便觑着沙发边一张靠背椅坐下,自顾解开上头两粒钮扣,挖出鼓鼓的一只奶头往小孩子嘴里塞去。小孩子先是不习惯,不肯张嘴。但只犟了几下,便啣住了奶头,拼命吮吸起来。吴秀英是一阵轻松,她在火车上已经挤掉过一茶缸子的奶,方才又已经胀得棚棚硬了。小孩子吮着奶,很快就安静下来。吴秀英抬起头看看女主人,她原是想讨得女主的赞许的,却看见女主人眼梢吊得老高,眼光凶凶地盯着男主人,男主人闷声不响地站了起来,走到外面去了。

吴秀英像是跟冯家小公子有点缘份的,头一天晚上,小公子吃了她的奶,睡到天大亮都没闹一闹。冯家男主人女主人对此都很满意,当下就留用了吴秀英。因为吴秀英年纪轻,冯家上上下下都唤她吴阿姨,于是隔壁邻舍也喊她吴阿姨,渐渐地,整座盈虚坊老老少少都喊她吴阿姨了,十多年下来,反把她的真名给遗忘了。

冯家女主人对吴阿姨样样满意,就是不让吴阿姨住在守宫里。其实守宫里面空着的小房间有好几处,女主人偏偏要另外出钱租了临近人家楼梯下的一角给吴阿姨住,弄堂里邻舍隔壁好事人都讲冯家女主人虽是大户人家出身,却这样小家败气。可吴阿姨心里反而直唸阿弥陀佛,哪里来的这么好的运气?她一点也不羡慕守宫里宽敝的房间,这楼梯下的披屋小是小,黑是黑,毕竟是属于她的世界。这样一来,她便可以将儿子从乡下接出来带在身边了。介绍人开始就讲在头里的,东家工钱是出得高的,就是不允许奶妈把自己吃奶的孩子带在身边。吴阿姨已经狠心将三个月的女儿丢给婆婆了,婆婆宽她的心说,乡下人薄粥米汤照样能把小囡养大的。可她哪里抛得开思念儿女的心肠?如果将儿子带在身边,一来可减轻公婆二老的负担,二来也可慰藉她的思念之心呀。她吞吞吐吐将这个念头对女主人说了,女主人竟是满口地答应。所以,每当人家讲女主人苛刻,小家败气时,吴阿姨总要替女主人分说几句,一家有一家的难处嘛。

吴阿姨对自己在盈虚坊的日子很知足,进进出出,脸上总是挂着殷勤的笑容。冯家小公子在她的怀里一天一个模样,半月下来就壮大了许多。吴阿姨每天早上去守宫,只要她一靠近小公子睡的小床,那孩子便手舞足蹈起来,并且绝不肯让别人染指,只要吴阿姨抱,弄得王阿婆常常点着他的小鼻子骂道:“这就叫做有奶便是娘啊,真真的小人精哟!”小公子遗传了他父母的优点,面架子像男主人,五宫皮肤象女主人。吴阿姨常常讨好地对女主人道:“小公子将来一定是貌比潘安、才胜子建的出息人呢!”女主人这种时候才会绽开一朵笑脸。女主人的笑脸其实是很迷人的,只是她不常展露出来。

凭良心讲,女主人待吴阿姨还算是厚道的。小公子睡着的时候,吴阿姨坐不住,就去厨房帮王阿婆拣拣洗洗切切。女主人看见了就说:“吴阿姨,你留着点气力抱孩子吧,厨房间的事王阿婆会安排,我都插不上手呢。”女主人还隔三差五地让王阿婆炖鸡汤给她喝。那鸡汤放了好几种中药,什么天麻、杜仲、黄芪,端出来,先是有一股子药味直冲鼻头,再看那汤面上浮着黄腊腊一层油。吴阿姨在乡下吃素小菜吃惯了,对着这油腻肥厚的鸡汤怎么也咽不下喉,女主人便细针密线地开导她,给她讲卫生常识和科学道理:乳汁是什么?是女人身体里的精华呀!你把乳汁喂我儿子吃了,你的身体就亏损了。若不及时补充营养,你就不能维持正常的新成代谢,就不能再生产乳汁,或者生产出的乳汁质量不高,不仅不能继续喂养我儿子,你自己的健康也要受损害的呀!吴阿姨虽然没有完全听懂女主人的高论,但她也不忍心拒绝女主人这一番好意,便捏着鼻子,喝苦药般把鸡汤喝完了。

吴阿姨刚到守宫时,就跟着王阿婆喊女主人“太太”,喊男主人“先生”。有一日,女主人把她和王阿婆喊拢来,对她们说:“现在时势变了,不兴叫什么先生太太的了,往后你们都改改口,都叫同志,我姓李,你们都叫我李同志好了。”

吴阿姨蛮喜欢这样的称呼,她觉得称“同志”让她对主人家的感觉更亲近些。每天一大早到守宫里,晚上八、九点喂过小公子最后一次奶再离开守宫,一日里李同志长李同志短,不知要喊多少声。可是,叫男主人冯同志的机会却是极少极少的,因为吴阿姨几乎见不到男主人的面。男主人早出晚归去上班,下班回家了也很少来看看儿子抱抱儿子什么的,总是往书房里一钻。到了吃晚饭时间,餐桌样样排放定当,却要王阿婆一趟一趟到书房里去喊,喊到女主人冒火了,亲自去拍门,方才出来。男主人倒是不抽烟也不喝酒,两碗饭稀里哗啦扒下肚,放下碗,总归闷闷地道声:“我出去走走。”饭后散步是他的习惯,却放着自家现成的园子不用,每每要到弄堂里去兜圈子。女主人有时会对着他的背脊恨恨骂道:“当心被野狐狸勾去了魂!”却从来不让他听见的。吴阿姨哄着小公子,送他回房间,看到书房门上的毛花玻璃黄澄澄的了,就晓得男主人散步回来了。

吴阿姨虽是乡下人家的女儿,却也是冰雪聪明的人,没几日她就觉出了一些端倪。首先是,只要男主人下班回家了,吴阿姨给小公子喂奶,女主人必定守在一旁,东一搭,西一搭扯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吴阿姨却感觉得出来,女人主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闲话里,而在门外!门外只要有些许响动,女主人便会立即跳起来,开门看动静。

“哦哟王阿婆,你走路就好好走嘛,作啥像猫捉老鼠那样轻声轻气的?”女主人无缘无故地对王阿婆发火。王阿婆很委曲,道:“太太……李同志,我走路一向轻轻的呀,你不是关照我走路要轻点吗?”

一日傍晚,小公子贪嘴,多吮了一口奶,打起嗝儿来了。吴阿姨连忙将小孩竖起,合扑在自己肩胛上,一边拍背,一边跨步,以防他吐奶。拍着踱着哄着,不觉就走到花园里去了。正巧看见男主人夹着公文包从花园的大铁门走进来。守宫里只有男主人进出走花园的大铁门,其他人都走正面的柚木镶彩玻璃门。吴阿姨便兴冲冲迎上去,叫道:“冯同志,今天下班早嘛。你快看看小公子,看见爸爸喽,笑喽。”便把小孩递过去。谁知男主人只含糊地哼了两声,仅瞄了儿子一眼,便仄过身子让过吴阿姨,匆匆地进屋去了。吴阿姨一时觉得好没趣,这当爹的怎么看见儿子像看见瘟神似的,抱也不抱一下呢?稍抬头,却看见女主人冷冰冰地站在二楼阳台上,正虎视眈眈盯着他们呢!吴阿姨顿时涨红了脸,看来男主人不是当他儿子瘟神,而是把自己当作瘟神了!

这件事让吴阿姨感到很气闷,晚上回到自己的小披屋里偷偷地哭过几回。她不晓得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让女主人这般提防自己?让男主人这般嫌恶自己?她终于觑着个机会,看女主人出门了,便找着王阿婆诉说委屈,“王阿婆,您老在冯家几十年了,你倒评说评说。我吴秀英早上来晚上去,只晓得巴巴结结照看小公子,话也不多说一句,路也不多走一步,一泡尿都要憋上半天的,李同志冯同志为啥还要像防贼一样地防着我呀?”

王阿婆先是不做声,手中的鑊铲欻欻欻翻炒得勤快,铁锅里是碧绿生青的蓬蒿菜,有一股生涩的清香夹在欻欻欻的声音里弥漫开来。吴阿姨的心却被她炒焦了,道:“王阿婆,您老人家不肯指点我,看来冯家这碗饭我是吃不下去了。”

王阿婆往铁锅里加了点盐,将鑊盖合上,闷一歇,便道:“太太有什么话了吗?没有对吧?那你何必计较呢?太太待你算得仁慈了吧?工资开得比我都高,你自己掂量掂量,这点点事体都忍耐不了,你不要到上海滩做了。”

吴阿姨被王阿婆点中了穴位,她下有一双儿女上有公婆二老,都等着她挣钱糊口呢,她哪里可以睹气一走了之呢?便有不受屈辱争强之心,看在钞票的份上,也只得将那股傲气收拾起来了。想想自己命苦,以为嫁了个男人便有了依靠,不想仍旧要自己一个女流之辈背井离乡出来找生活。受人冷眼,想到委屈之处,那眼泪就索索落落地滚落下来。

王阿婆揭起鑊盖,又加了点味知素,便盛碗了。见吴阿姨立在一旁悄悄地抹眼泪,动了恻隐,凑到她跟前低声道:“太太真不是提防你,是提防先生。”

吴阿姨心别别一跳,面孔莫名奇妙就红了起来,偷偷躲开了王阿婆的目光,无话找话,道:“真叫看不出,冯同志进进出出,眼乌珠从来不斜一斜的。”

王阿婆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一边用水荡了荡铁锅,抓起一块油腻隔滋的擦布在锅底抹了两圈,又倒入一点油,哼了声,道:“男人家,哪一个不披着象模象样的皮,哪一个没有一堆花花肚肠?叫做现在有公家管着他!”

吴阿姨忍不住哧——地笑了,道:“王阿婆,你这才是又吃纣王水土,又说纣王无道呢!”

王阿婆挑起秃秃的眉毛道:“我又不吃他的,我是吃太太的。”突然冒出一句:“吴阿姨,你就没有一件宽势点的罩衫啊?你自己不照镜子的呀?山高水落的,跟从前百乐门里的舞娘差不多了!”

王阿婆这句话背后省略掉的东西,吴阿姨哪里会听不出来呢?她侷促地两支手臂环抱在胸前,遮住庞大的乳房,半是忸怩半是委屈,道:“这两件衣裳还是结婚那年我娘自己织了布做的,平常都不舍得穿,这回要到上海做人家,才翻出来……”

欻——王阿婆将切成条的竹笋倒入油锅煸炒起来,不再搭理她。

隔日,女主人把吴阿姨叫上楼,叫到她自己卧房里。吴阿姨上楼时脚骨都软了,她心想,是不是王阿婆把自己昨日发的牢骚告诉女主人了?女主人是要辞退自己呢还是要扣自己的工钱?她进了房门眼皮抬都不敢抬,仍把两支手臂环抱在胸口前,笔笃直地立着,心紧张得扑腾扑腾翻,就听见女主人道:“吴阿姨,我翻出几件旧衣裳,旧是旧,倒也完整,你套套看。”

吴阿姨听女主人的声音和风细雨的,这才掀起半道眼帘,瞄一眼,不觉眼睛就撑大了——她看见女主人床边的红木沙发圈椅上花团锦簇的一堆,撩得人眼花落花。她疑心地偏转脸,拨瞪拨瞪望着女主人,问道:“都给我穿呀?”

女主人拎起一件薄呢浅咖啡隐条的外罩,走到她身后,道:“都是我前几年穿的,不晓得合不合你身。”

吴阿姨见女主人亲自替自己试衣,真正受宠若惊,唰地伸平手臂去套袖管,套进了一支手臂,另一只却怎么也套不进去了。因为慌张,她过分用力,只听得嘶——地一声,袖笼与肩胛接缝处生生地扯开了一道口子。她吓坏了,吊着一只袖管,呆大木头地站着。

女主人并不责怪,只叹了声,道:“你背脊宽了点,穿不上,可惜了。”又过去重新拎了件,毛哔叽宝蓝滚黑丝绒边的中装,这次吴阿姨不敢出力了,缩手缩脚地,总算套进了两只袖管,门襟处纽襻和纽扣却接不上口。吴阿姨拼命吸气也没有用,恨不得借把斩肉刀将自己胸脯劈去一块。

前前后后试了三、四件衣服,都不合吴阿姨的尺寸。吴阿姨已经汗流浃背,面孔胀得血血红,对女主人道:“李同志,我命薄,没有福份穿贵人之衣呀。”

女主人道:“你跟我来。”是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样子。领了吴阿姨走到二楼笃底的箱子间,推开门,先是一股浓重的樟木的气味,哗搭一下扑上来,但见十几只铜皮包角的樟木衣箱,漆水有些黯淡,铜锁扣却锃光煞亮,三五只一摞地依墙而置,显现出主人家丰厚的家底。

女主人想想又跑到楼梯口将王阿婆喊了上来,问道:“你还记得我娘的衣裳放在哪口箱子里呢?”

王阿婆用脚点点墙角落最底下一只棕红色的箱子道:“好像是这只,去年大伏天,我还替老太太晒霉来的。”

于是吴阿姨与王阿婆搭手,肯支肯支将上面两只箱子搬开。女主人括搭打开了锁,又是满满一箱的花团锦绣。吴阿姨心里紧张得要命,手心里都出了汗,生怕这箱子里依然没有自己合适的。

女主人却胸有成竹,先将最上面的几件彩缎褂子窸窸窣窣地拎出来搭在旁边箱子上,吴阿姨只觉得眼面前一派五彩缤纷,靛青的褂子背襟和袖管上绣着几只紫色的蝴蝶,酱红褂子上绣的是金黄的蝴蝶,还有一件粉色的褂子,竟绣着两只滴滴绿的蝴蝶。吴阿姨心中叹着,穿这般娇艳蝴蝶褂子的女人,女主人的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位老太太呀?

就在吴阿姨被那几件彩缎褂子弄得眼花缭乱的时候,女主人已从箱子底里抽出一件七、八成新的豆沙色团花毛葛罩衫,举到吴阿姨跟前比划着,道:“这件一定能穿下,就是颜色样式都老气点。”

吴阿姨哪里还有嫌衣裳老气的份?急煎煎将袖管套上了,果然,不大不小正好一身,还将她丰满的胸脯遮掩得平坦许多。女主人后退两步眯起眼看了看,双手合掌道:“就好像量你身体特地做的一样。”

王阿婆站在一边,有些赌气地说:“尺寸是差不多,终究穿不出老太太当年的气度。老太太过了有6、7年了吧,这料作还象新的一样。”

女主人见王阿婆面呈不悦,连忙从箱子里拎出一件深藏青毕叽斜门襟的罩衫塞给她,道:“王阿婆,这件颜色深,耐脏,你灶上灶下套套正好。”

王阿婆捧着衣服道:“哪里舍得下厨穿?逢年过节就靠它撑世面了。”面上方有喜色。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从那以后吴阿姨天天穿这件豆沙色团花毛葛罩衫去守宫,若脏了,晚上搓一把,晾在屋檐下,第二天也就干了。

从那以后,吴阿姨还自觉地回避着男主人,若在客堂间喂小公子奶,听得走廊上男主人皮鞋槖槖的脚步声,她就抱着小公子到花园里去;若在花园里抱着小公子散步,看见男主人开花园门进来了,就连忙抱着小公子缩回客堂间去。

隔了几日,中饭后,吴阿姨哄小公子睡着了,女主人午后也要打中觉的,她钻进厨房,帮王阿婆收拾灶台。王阿婆正烧了锅老碱水,将擦布统统丢进去煮。见吴阿姨进来,忙道:“去去去,看你穿得三青四绿,不要弄龌龊了这身衣裳!”王阿婆得了女主人的赠衣,叠得的角四方压在枕头底下,从不拿出来穿。

吴阿姨并不与她计较,笑道:“闲着无事,解解厌气。”说着,拿起苕帚扫地,一边就问了:“王阿婆,上回在李同志房里拣衣服,看她那只红木床,也有五尺宽了,怎么只有一只枕头一条被头的呢?难不成东家夫妻俩不在一屋里睡呀?”

王阿婆用根竹筷戳着老碱水中的擦布死命挤,嗔道:“东家的事,和你不相干的,太太是最恨把房子里边的事拿到弄堂里去练舌头的!”

吴阿姨忙道:“我只是问问你王阿婆呀,人家都讲你是守宫冯家的半个主人呢。”便把其余的话统统咽回肚子里去了。

吴阿姨索性不问了,王阿婆倒没有优势了,却是不甘心,便撇了撇嘴,道:“什么守宫冯家,现世人眼光就这么浅,看看男的汽车进汽车出的,就以为他是当家人了?”

“不是他是谁呀?”吴阿姨小心翼翼追了句。

王阿婆一双手在滚烫的碱水中泡得通红,她正把擦布一块块绞干了,晾在绳子上,也晾了吴阿姨好一会,才道:“自然是太太喽,连这幢房子一家一当统统是太太的。当初太太才十五、六岁,九月十九观世音生日,到这边盈虚庵里来烧香,着魔似地看中了这幢房子。老太太就太太一个千金闺女,哪有不依的?碰巧这户常家也有意出售,一拍即合,李家买下了这幢洋房给太太做了陪嫁。说到底,先生他要算倒插门女婿呢。”

吴阿姨听了心想:“难怪呢,冯同志在家从没有一个笑脸的。”

又过了一段寻常日子。一日,吴阿姨早上照旧七点靠过就到了守宫,看见女主人已经下楼,抱着小公子在客厅里踱步。吴阿姨有点慌乱,不成家里那只老爷闹钟走慢了?看天光,晨雾还没有散尽呀。

女主人见她呆着,就说:“今天我管孩子,吴阿姨,喂了奶,你先打扫一下客厅和园子,下半天去帮王阿婆做下手,一二十道菜,她一个人又没有三头六臂的。”

吴阿姨舒了口气,笑道:“一二十道菜呀?要吃多少天才吃得了?天气又暖起来,碰不碰就馊了……”

女主人道:“自然不是我们几个吃,今天冯同志生日,虚35岁,不算大生日,也是逢五,总归要做一做的。到外面饭店里做太扎眼,就在家里做,无非亲朋好友聚聚罢了。”

吴阿姨便接过小公子喂奶,心想:“这么看起来,李同志冯同志还是恩爱的。”

不一会,园墙外有汽车喇叭在叫,是来接男主人上班的,吴阿姨拔长头颈,透过落地玻璃门,看见先生夹着黑皮公文包匆匆从敞廊到花园里,又看见女主人追到廊阶上,对着男主人的后背喊道:“景初,今天下班早点回来,你是寿星呀。”男主人没有回头也没有停步,女主人又道:“畹丁我也通知她了!”男主人听了这一句煞住了步子,略略仄回脑袋,看了女主人一眼,又匆匆走了,直走出园门去。

吴阿姨看见女主人低着头,满腹心事的样子,从敞廊向客厅走过来,连忙缩回头颈。心里嘀咕着:“畹丁?听起来是个女人的名字,却是个何等人物呢?”

吴阿姨给小公子喂了奶,便着手清洁客厅。冯家的客厅很大,左边是一圈宽大的浅灰底红玫瑰图案的布艺沙发,围拢一张椭圆形花梨木双层茶几,十分的洋气;右边却是一张花梨木明式八仙桌和四把圈椅,圈椅上配着紫红起团花的织锦缎坐垫,又是十二分的古典;沿墙还有几架花梨木博古架,上面零落地放着青瓷花瓶、端砚、玉如意等摆饰。墙角还有一座花梨木架的落地闹钟,每隔一点钟,那碗口大的铜钟便会噹、噹、噹地敲响,钟声贯彻整座守宫。

吴阿姨先用干拖把拖地,直拖得柚木打腊地板精光锃亮可当镜子用,然后掸灰擦尘。女主人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督工,一歇歇对她说,擦轻点,小心碰碎了。一歇歇又说,用点力气擦,你看看积渍还在上面。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擦的,女主人又让吴阿姨去花园里摘些花来。吴阿姨见园子西角两株桃花刚刚绽开,很喜人的样子,便折了两枝进来。女主人却说:“谁让你折桃花啦,这种花太风流了。花坛里有许多,随便哪样都行,配配颜色。”于是吴阿姨又去了,一坛的五彩缤纷,如何配色?便摘了一束蓝白黄三色莲,又掐了两枝粉红的月季配上,看看蛮好看,便捧着回到客厅。女主人扑哧笑道:“样样色都齐了,杂是杂了点,也好,蛮喜气。”便让插在一只土黄色的陶罐里,放在沙发边花梨木的花架上,屋里果然亮丽了许多。

中午,王阿婆替女主人下了碗虾米榨菜肉丝面,又煮了小半锅水泡饭,就一碗榨菜肉丝,一碟酱油黄豆,还有早上吃剩的半块红乳腐,对吴阿姨道:“垫垫饥,晚上有的你吃的。”偏生女主人不想吃面,宁愿吃泡饭汤。那碗面就好了吴阿姨。

王阿婆偷偷看一眼女主人,女主人稀哩呼噜喝着泡饭汤,王阿婆小心翼翼道:“太太,对面恒墅里的常太太,我看还是要请一下的。去年人家先生过生日,都请了我们的,礼尚往来,对吧?”

女主人搛了几粒酱黄豆,慢慢嚼着,心事重重的样子。

王阿婆便又加了句:“你请了常家,先生会高兴的……”

“我跟你讲过几遍啦?不要先生太太的,你想让我们落个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罪名啊?”女主人突然恨声道。

王阿婆一双筷子刚刚伸到菜碗边,又缩了回去,低低地嘀咕道:“我又不会喊到外面去,这里又没有外人。”

女主人将碗笃地放下,道:“我说你是老糊涂了还是存心跟我难过?对门常衡步已经戴了右派分子的帽子,现在天天在厂里翻砂车间敲模具。冯同志刚刚躲过这一灾,你还想把他和常家拉在一起,你这不是害他吗?”

王阿婆连忙道:“我又没文化,只认得油盐酱醋茶,世面上的事哪里搞得清啊。太……李同志,不请常家就不请了,你也不要动气,我再给你添半碗泡饭?”

女主人没好气道:“气都气饱了,不吃了。”

收拾了碗筷,吴阿姨又给小公子喂了一趟奶。小公子睡着了,吴阿姨放下他,便去厨房给王阿婆打下手,捡菜洗菜切丁剁酱。王阿婆则大展厨艺,炸、煸、煮、炖、煤气灶、煤球炉一起上阵了。

两人忙到三点靠过,各式小菜的头道工序基本完成,只待客人来齐,团团坐下,用大火一炒便可出盘。炉子上小火咕嘟咕嘟正炖着牛肉浓汤,料理台上,水果布丁一只只座在透明玻璃的圆盏中,只待烤箱烘烤了。厨房里弥漫着食物混合的味道。王阿婆拖过一把矮竹椅,一屁股坐下,道:“两只脚骨立直了。吴阿姨,你也歇一会。”吴阿姨到底年轻,并不觉吃力,便捧出一叠叠盘子、蝶子来清洗,先用碱水浸,再用清水过。

门铃响起,像什么人学美声唱歌练声一样,每个音都拖得很长。

吴阿姨心里嘀咕:有这么早到的客人?甩着湿漉漉的手去开门,手滑,用围单包着铜门球才拧开了。

红砖筒瓦的拱形门檐下,站着修竹亭亭的一位少女,穿一身藏青蓝学生裙装,两根长长的麻花辫软软地搭在微微起伏的胸脯上,脚下是白线袜配黑色搭襻线口皮鞋,横挎着鼓囊囊的绿帆布书包,嵌在柚木门框里,好一幅修女肖像。

吴阿姨堆着笑问道:“小同志你是冯家的客人呀?”

这女孩子一对清冷如冰的俊目横了她一下,长辫子往后一甩,壳托壳托,径直往里走。吴阿姨只得跟在她屁股后头追着喊:“喛喛喛,小同志,你姓甚名谁呀?”女孩子头也不回,大声叫道:“王阿婆——”

王阿婆一手举着鑊铲颠了出来,道:“畹丁姑娘,你回来啦?”转头对吴阿姨说:“她不是客人,她是先生太太的大闺女呀?”

吴阿姨张了张嘴,差点叫出“小姐”,想到女主人的吩咐,没有出声。女孩子却一直冷冰冰地瞪着她,王阿婆便道:“畹丁姑娘,你快一个月没回家了吧?她是小弟弟的新奶妈,姓吴,你就叫她吴阿姨好了。”

女孩子眼睛中的冰块稍微融化了一些,客客气气叫了声:“吴阿姨。”

吴阿姨殷勤道:“畹丁姑娘,你累了吧,我给你去倒杯水。”

“不用了,我自己会倒的,谢谢你,吴阿姨。”女孩子欠了欠腰,两根长辫子又滑到胸前。转头向王阿婆,问道:“我爸爸在家吗?”

王阿婆摇摇头道:“先生总归要等到下班时间才好回来的,现在是什么形势呀?请假回来过生日是提也不好提的。”

女孩子点点头,道:“我回房间做作业去了,开饭了再叫我。”便上了楼梯。

王阿婆仰起脑袋,略抬高了声音:“畹丁姑娘,太太在房里,你去打声招呼。太太老早就在牵记你了。”

没有回话,只有壳托壳托的鞋步声。

吴阿姨跟王阿婆又转回厨房,吴阿姨一肚皮的疑惑,忍不住就道:“王阿婆,李同志真是看不出年纪,有这么大的女儿,倒像两姐妹似的。”

王阿婆揭开大沙锅的盖子,用根筷子去戳牛肉块,看看牛肉酥了没有。顺口答道:“太太是去年过的三十大寿嘛。”忽然就住嘴了,抬起眼睛看看吴阿姨,吴阿姨正眼巴巴盯着她等下文呢。王阿婆很夸张地出了一口大气,道:“我讲你给听,你可千万不要去做广播喇叭!”

吴阿姨又是摇头又点点头:“不会的,不会的。”

王阿婆存心卖关子,又往沙锅里添加茴香桂皮,又添了点水,合了锅盖,才道:“畹丁姑娘不是太太十月怀胎生的,是先生过门时带过来的,来的时候已经三、四岁了。”

吴阿姨并不吃惊,前面她已轧出点苗头,但为了答谢王阿婆,她故意铸出惊讶的表情,瞪圆了眼睛,长长地“噢——”了一声。

王阿婆为产生了戏剧效果颇有些得意,话就止不住了:“太太结婚后,长久没怀上,就把这姑娘当宝贝疙瘩似地养着,养到这么大,上初中了,还总是和太太亲不起来。讲讲寄宿学校,一个礼拜总能回来一趟的。她却是推三推四,不是功课忙就是有活动,能不回家最好,即便回来了,往自己房间里一钻,看不见人影的。老古话不会错的,有什么样的娘,就有什么样子的囡!”

吴阿姨没有忍住,问道:“她娘是什么样子的呀?看看畹丁姑娘长得多少周正,她娘恐怕也一定是个美人胚子?”

王阿婆朝厨房门口张了一眼,压低声道:“样子是不错的,品行不好,出身倒是上等人家,偏生去嫁给从前76号里的汉奸做小老婆!”皱了皱鼻子,表示非常厌恶,忽然凑近吴阿姨,声音更低了,道:“就是对过恒墅常先生的胞姐,常先生也就是为了她才戴上了右派分子帽子的!”

吴阿姨肚皮里马上冒出一个疑问,道:“即是汉奸的小老婆,怎她又跟冯先生有了个女儿呢?”

王阿婆楞了楞,有点扫兴道:“我也搞不清爽这当中的戏法。反正你要记牢,太太是绝口不提这桩事体的,弄堂里是有各式各样的讲法,你千万、万千不要去听,不要去传,否则,你就不要在守宫里做了!”

吴阿姨用力点点头,面上是听新闻的好奇惊讶,肚子里实在为畹丁姑娘心痛,难怪这个姑娘眼睛冰冷冰冷的,从小离开了亲生娘呀!由此,她想起了自己丢在乡下的不满周岁的闺女,鼻根酸叽叽,眼眶胀扑扑,连忙背过身子,将自来水笼头开大了,哗哗哗地冲洗盘子碟子。

这天晚上的寿宴开得还算顺当,来的大都是女主人方面的亲戚,弄堂里请了几位德高望重的,有一位老太太,面孔团团圆圆,很慈善的样子,大家叫她倪师太。听讲女主人做姑娘时差点就成了倪师太的弟子,到盈虚庵中削发为尼了。

王阿婆在灶头上一只接一只地炒菜,吴阿姨便一只接一只地端到餐桌上去。大家总会客气地夸赞一下小菜烧得味道如何好,吴阿姨便将夸赞的话转达给王阿婆听,转达时适当地添油加醋,王阿婆就说:“这一桌菜不就十几只盘子吗?从前老先生老太太在时,几只圆台面的菜也就我一个人两只手烧出来嘛。”

桌面上的谈话虽不很热烈,但也从来不冷场,一个提起一个话头,总会有人接着说下去。话头全是无关紧要的事,什么天气冷暖啦,花草枯荣啦,绒线的织法啦,做小菜的秘诀啦,那样地闲适优雅,海阔天空。事实上,每个人在那段时间里都是小心翼翼地处事做人,每说一句话,都要谨慎三思而后选择妥当的语气和词汇。席间有位客人多喝了两嘴酒,一时失口,道:“冯师母,你们家这只水菓布丁味道虽是不错,比起对面恒墅常师母做的粟子蛋糕嘛,稍稍差了一口气……”大家都惊愕地望着他,他突然意识到不对,连忙煞住了。恒墅里的常先生新近刚做了右派,盈虚坊哪个不知谁人不晓?餐桌上冷场了好一段时间,方才有人打破僵局,另起话因。却像煤饼将烬时再炖上去一壶水,温吞吞总也烧不开了。

客厅一角,那座梨花木架老式闹钟的铜摆敲过八下,客人们便陆陆续续告辞了。吴阿姨和王阿婆一起收拾残羹剩菜,发觉每只菜盘里都剩下很多菜,有两只大菜是几乎没动过。王阿婆嘀咕道:“怎么胃口都像猫咪一样?小菜做得不好啊?”女主人有点不耐烦道:“谁讲小菜不好啦?你不要瞎猜。现在人人在单位里提心吊胆过日子,哪里还会有好胃口?”

吴阿姨帮王阿婆端整好厨房间,已经九点靠过。她有点乏了,想再给小公子喂一点奶就回去,早上出来时给儿子买了两副大饼油条,不晓得他吃的饱吗?

吴阿姨解下围单,要去抱小公子,走到楼梯口,却听到客厅里人声激烈,像在争论什么,还有呜—呜—的哭泣声。吴阿姨连忙走到客厅门口,那两扇镶彩色玻璃的门虚掩着,她想推进去,想想,又不敢推了。

“李凝眉,我知道她报名去新疆,是合了你心思的,你希望她走得越远越好!倒不如我跟她一起走,也省得玷污了你李家的清白门风!”这是男主人的声音,不高,却很重,重得像裹在云层里的闷雷。

“冯景初,你这样说话啊?你们父女就这样以怨报德的啊?”女主人声音像被蜂蛰了一口似的,又尖又硬,并且一截截地断裂开来,“她自愿报名去新疆,在学校里出尽了风头,我好阻止她吗?弄不好给我戴顶资产阶级腐蚀革命青年的帽子,我吃得消吗?我要嫌她,当初就不让她进门了。这十几年,她怎么长成登登样样的大姑娘的呀?你喂过一口食吗?你把过一次尿吗?你,你,你……”

呜呜的哭声愈发地响了起来。阔嚓——是什么瓷器在地上迸裂。

吴阿姨心吊到喉咙口,连忙跑进厨房喊王阿婆:“冯同志,李同志吵架,摔家什了,你快去劝劝吧!”

王阿婆用块方方正正的麻布仔细地擦干碗碟上的水渍,不急不躁地说:“夫妻吵架哪一家没有?外人不好劝的,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只管去喂小毛头,奶喂好了早点回去吧,今天也劳累你了。”

吴阿姨给小公子喂好奶,将沉沉睡去的小公子放进小床,掖好被子。正想如何去跟女主人交待一声?女主人却进来了。吴阿姨不敢看她的脸,垂着眼皮道:“李同志,我好回去了吧?”

“去吧,今日晚了,明日迟一点来不要紧的。”女主人的声音和平常一样,不高不低,不快不慢。吴阿姨甚至怀疑方才听到的尖锐的声音是不是女主人的?

至此吴阿姨才刚刚知道了女主人的名字叫李凝眉,这名字跟女主人修淡精致的相貌十分吻合。

这一年,冯家大女儿冯畹丁没有去得成新疆,学校没有批准她的申请,因为她才上初中二年级。几年后,冯畹丁高中毕业,放弃考大学,自愿去了新疆建设兵团,成了那段日子年轻人的标兵,这已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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