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黄昏了,仔细点的人是可以看得见兑了墨的花青色一般的暮霭从弄堂七撬八裂的水泥板的缝罅里,从一扇扇石库门台阶边的苔藓里,从一堵堵青砖围墙上的蔷薇花茎蔓里丝丝缕缕地升起来,又迅速弥漫开了。夕阳的余晖仿佛那些已过了当红年纪却仍不舍得退场的旧角儿,使出混身的解数,将一抹一抹绚丽的晚霞撒落下来,弄堂里那些残缺不全的水泥板倒被装饰得五彩缤纷,很辉煌似的。
这种时候,弄堂里开始喧闹起来,下班回家的脚踏车穿梭在羊肠般的高低不平的弄堂里,都讲上海弄堂里练出的车技去参加国际杂技比赛稳笃笃拿奖。放了学的小孩子把弄堂当作他们免费游乐场。一群男孩子比赛拉叉铃,爹娘不肯出钱买响铃的人家,小孩就缠着阿奶、阿婆把用旧了的钢中锅盖给他们当叉铃,两根筷子绑根细麻绳,叉起来照样呼啦啦地转,还不时来个高飞,比屋顶老虎窗还高,还能不偏不倚的接住,继续叉。
这种时候,也是跷脚单根电话间生活最忙的一刻,等着打回电的人排起不长不短的一条队伍,跷脚单根就不停地跟人打招呼:“请大家互相照顾,讲话尽量简短。”打进来要喊人或者传递口讯的也是一刻不停,跷脚单根要跑开时,总要拜托一个人帮他守电话机。实在找不到空闲人,他就捉一个在弄堂里玩耍的小孩过来当差。当然他要付出报酬,或者把电话间里的板凳借给小孩子玩撑山羊;或者拿一盒自来火出来让小孩子斗洋火棒。
当暮霭一分一寸将整座盈虚坊都吞没的时候,差不多就是寻常人家的晚饭时刻了。这一刻也是寻常人家最重要的时刻,一家人此刻方能凑齐了团团圆圆围着餐桌坐下,虽是粗茶淡饭普通菜肴,你敬我让,亲亲热热,外面受的委屈到这里来发泄,外面不好说的话这里但说无妨。一顿晚饭通常要吃上个把钟头是不稀奇的。而这一刻,跷脚单根的肚子却一点都不饿,因中午吃了吴阿姨裹的馄饨,心里面胀勃勃堵满了许多东西,就想找个人一吐为快。找谁去倾吐呢?当然是倪师太啰。单根爹爹被日本鬼子的炮弹炸死的时候,单根还不足五岁,母子俩没有了生路。当时盈虚坊边上有座香火兴旺的盈虚庵,庵里的静虚师太破例收留了单根,让他在庵里守烛台看供果,稍长些帮着打扫庭院,直到单根嘴唇边冒出软软的须毛,讲话声音变得哑壳壳的了,庵里实在待不下去,方才出来另谋生计。倪师太是静虚师太的高徒,静虚圆寂之后,她便做了庵主。盈虚庵败落之后,庵内尼姑由人民政府统一安排了工作,倪师太到色织厂做工直至退休。她仍是吃素唸佛,积善好施,街坊们都敬重她。单根更是逢人便道:“没有盈虚庵,哪里有我呢?”
单根在这世上能吐露些心事的,也就只是倪师太了。
此时有只电话打进来,要传话的人家恰好与倪师太家邻近,单根看见写字桌上堆着的那一捧碧生生的新蚕豆,自己哪有心思弄了吃?不如送给倪师太去,也是一个由头。于是就用一块旧帕子将那蚕豆包了,拎在手中出了门。
倪师太住着底楼的后厢房。单根看见后门开着,便径直走了进去。在灶头间涮碗收拾厨具的婆婆妈妈们都跟单根点头招呼,问道:“阿跷夜饭吃过了吧?”或者道:“阿跷,要不要拿点下饭小菜去?自己醃的咸白菜。”单根一一应付过,径直走进后厢房。
倪师太正吃晚饭,见了单根,用手中筷子点了点旁边的凳子,道:“一道吃点吧?”单根摇摇头:“吃过了。”便坐下。看见四方八仙桌上只有两只蓝边菜碗,一碗是清蒸臭豆腐,另一碗是青椒丝炒香干。就这两只菜,单根却闻到一股沁人肺腑的香气。再闻闻再想想,单根知道倪师太一定做过佛事了,也不挑明,只将那帕子包着的蚕豆往桌上一放。倪师太解开那帕子,两根指头捏起一粒豆看看,道:“蛮新鲜,明朝用新咸菜做只咸菜豆瓣汤。”便用银针般的眼睛盯住单根:“是她送给你的?”
单根摇摇头,马上道:“她中午送过来自己裹的馄饨。”
倪师太不搭腔,用那双上粗下细的象牙筷挑起一小块臭豆腐放入嘴中抿着。
单根面孔先就涨红了,像肉铺上挂着的新鲜猪肝,吭吭咳了几声,道:“师太,你打听过没有?吴阿姨一家人究竟怎么会搬进守宫的呢?外面的闲话实在是听不下去,讲她在那里做奶妈的时候跟男主人不清不爽什么的……”
倪师太用筷子点点单根,道:“你呀,样样事体都清爽,独独碰到这桩事体就犯糊涂了。盈虚坊的闲话你好当真的呀?有的人最是熬不得别人得了好处,挖空心思编排人家。”
单根道:“风来竹梢动,雨过地皮湿。总归事出有因吧?老早就听讲,守宫的冯先生原就是王魁陈世美一流的人品。”
倪师太将碗筷往桌上一放,道:“守宫里的事情,我可以说最清爽不过了吧?你不要钻牛角尖钻不出来了。虽说这几年我去守宫走动得少了,但这桩事体明眼人一看就有数有脉。为什么恒墅的常家被扫地出了门,守宫的冯家却能安然如故?若不是冯家抢先一步让吴阿姨一家搬进底楼,又让出二楼正房给什么红卫兵组织作了总部,这守宫还能保全到今天?这幢洋房原是冯太太的嫁妆,就是她的立身之本呀。”停停,又道:“你看看人家吴阿姨,闲话再多也只当不听见,对讲闲话的人照旧客客气气打招呼。闲话嘛,由它飞短流长,也只是一时的猖狂,日长势久也就偃旗歇鼓了。”
单根寻思倪师太说得句句在理,面孔却更红了,一边嘴角索索索地抽搐起来,道:“还有种闲话,说是她乡下的男人根本是杜撰出来的……”
倪师太叹了口气,道:“我打听过的,她男人是吃官司的,原来判了十年,倒好出来了,不晓得为什么又加判了十年,现在还坐在监牢里。你不要跟那班嚼舌头的女人讲,她瞒着,是为了她的儿子女儿。现在他们填家庭成分,是劳动人民。”
单根点点头,头颈锈了似的格格响。事情是弄清楚了,希望也破灭了。面孔红潮哗地退下去,留下一片白生生灰扑扑。一时间竟呆在那里,庙里的泥塑一般。
倪师太用筷子敲敲他手背,道:“巧娣预产期是什么时候?早点告诉我,我好给她念起来,愿消三障诸烦恼,愿得智慧真明了。”
巧娣是单根女儿的名字,单根晓得师太是借女儿规劝自己,想想自己是有点忒孟浪了,奔五十的人还犯单相思!便讪讪地站起来,跟倪师太道了别。
晚上八点靠过,电话间里那两台电话机的铃声频率渐次稀落了。过了夜九点,一般的日子这电话机是可以歇停下来了,跷脚单根还要用酒精棉花将电话机通体擦试一遍,他对这两部机子像自己的儿子孙子一样宝贝。
一切收拾停当,单根才想起晚饭尚未吃过,有中饭的馄饨垫底,倒也不觉饿。吃总归要吃一点的,自己不好亏待自己的身子。便从揭罩里找出半只冷馒头,就着茶水吞下肚,就算对付过去了。
临睡前,女儿打来只电话,差不多每日这种时候女儿总归会打电话过来的。女儿的公爹是北新泾镇上不大不小的干部,家里有自备电话。女儿是孝顺的,没甚要紧事,只是问候,爸爸你夜饭吃点啥小菜?不要亏待自己,钞票不够问我拿;天气早晚还冷,被头够暖吗?单根哼哼哈哈应答过了,就钻进被头,打开半导体。平常总是东听听西听听就睡过去了,这一晚上脑筋里却像上大戏似的倾倾咣咣停不下来,当年用脊背抵住一榻车泥沙救下吴阿姨儿子的情景演了一遍又演了一遍。他捂住心口对自己讲:我真不想让你报答我什么,我真的蛮喜欢你这么个人,清清爽爽,勤勤恳恳,和和气气。
跷脚单根钻冷被头钻了十多年,盖再厚的被头,焐再烫的热水袋,两只脚总是冰块一样热不起来。真想有个实实在在的女人帮他来焐焐脚。
跷脚单根辗转反复了不晓得多久,刚刚有点迷迷糊糊了,突然外间响起一串长长的电话铃声,像一根皮鞭子划划抽打着他的脑袋。生生地将他抽得清醒起来,脑壳还辣豁豁地痛。他捧起枕边的夜光闹钟看看,正是午夜时分。这种时候打电话过来的一定是性命关紧的事体了,他也不是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去年就发生过。小孩出去插队落户,在山里头救火,烧死了,公社里深更半夜打来长途电话报丧,把整个盈虚坊都惊动了。
跷脚单根忽落翻起身,黑暗中鞋子也来不及拖了,赤了脚,一高一低摸到外头写字桌前——这个地方他太熟悉了,闭了眼睛出不会弄错——伸手抓起电话筒,倒好像拔出一只用力摇晃过的啤酒瓶塞子,扑——冲出一股子气来:“喂喂喂,是盈虚坊吗?有人吗?奇怪,怎么没响动的啦 ?”
单根耳膜被冲得嗡嗡响,忙道:“同志,你慢慢讲好吧?这里是盈虚坊,你找几号里?姓什么?”
对面的声气稍微平息了些,道:“是盈虚坊就好,我也不晓得是几号,一个姓常的小姑娘,8点靠过被过路人送到地段医院来的,经抢救现在已无生命危险,能不能通知她家里啊?”
“哪个常啊?”单根心悬悬地问。
“平常的常。”对方答得简洁而准确。
单根心里格登了一下,问道:“这个小姑娘生了什么毛病?是什么人把她送到你们那块的医院去的?”
对方沉默了几秒钟,好像还吐出了一口气,才道:“小姑娘的事情,你也不要问得那般仔细了,快去通知她家里人吧。”
单根是盈虚坊的活历史,活地图,他晓得盈虚坊现在只有一户姓“常”,可在四十多年前,整座盈虚坊都姓“常”。日长势久,几经战乱,常家人死的死,走的走,房产毁的毁,卖的卖,盈虚坊逐渐衍生成了百家姓。
盈虚坊面世近五十年,历经磨难、沧海桑田,早已没有了当年的风神玉貌,只有两样东西留存至今,一是面街而立的青砖双重檐歇山顶牌楼;二是左右两条青条石铺就的大弄堂,一条叫下巽桥,一条叫上震桥。从下巽桥往里走到笃底,前后有两座与整个坊内建筑风格迥异的花园洋房,一座叫守宫,一座叫恒墅,却是常家在抗战胜利后重建的,分别属于常家的两个叔伯兄弟。后来,守宫的常家移居海外发展,将房子卖给了做生丝生意的李姓富贾;而恒墅的常家却将在海外求学的儿子召回来继承家业,这便是如今盈虚坊中仅存的那户“常”了。恒墅的常先生名震,字衡步,他是在1948年底被病危的父亲从美国召回上海的,就在病榻前临危受命,终成了常家在上海的末代老板。这位常家末代老板对经营企业并不在行,却念念不忘他的建筑专业。正值新中国成立后对全国大学院系进行调整,同济大学定为致力发展土木工程建筑专业的学校。常衡步便毛遂自荐去同济兼课,颇受学生欢迎。五十年代中期,国家对资本主义工商业实行全面公私合营的改造,常衡步坚决辞去了私方副厂长的职务,只挂个技术顾问的虚职,却一心一意教书育人了。当时他作为资产阶级工商业者思想改造好的标兵受到政府的表扬,还当上了区政协委员。常衡步待人和善平易,盈虚坊老老少少都蛮喜欢他,背地里指他“常家小开”,当面却尊他“常先生”。
说起来,这样一位常先生与跷脚单根还有过一段不寻常的弄堂交情。一个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儿,一个是身有残疾的扫弄堂工人,身份地位教养天壤之别,按常理他们几乎没有交往的可能。偏生这位常先生有个怪癖,每日吃过夜饭,要到弄堂里去散散步,且无论春夏秋冬,不管风吹雨打。派派散步么也算不上什么怪癖呀?可是常先生散步与众不同,他总归要将盈虚坊竖竖横横的大小弄堂一一踏遍才肯停歇。单根1958年填浜筑路瘸了一条腿,政府照顾他,不让他推粪车了,安排他在盈虚坊扫弄堂,摇平安铃。早一趟,晚一趟,也是要将盈虚坊竖竖横横的大小弄堂一一踏遍。于是,单根日日要在弄堂里碰到常先生。那时候常先生已是摘帽右派,下放到工厂里做翻砂工。单根却不怕被牵连,单根搞不清爽右派左派有啥不一样,单根只凭直觉判断这个人值不值得交往。单根扫弄堂碰到常先生,总要和他扯几句闲话。一来二往地熟了,闲话也愈讲愈多,愈讲愈深入。单根肚皮里关于盈虚坊的历史衍变故事大都是从常先生那里听到的。
早春半夜里的风还是很锋利的,幸亏单根皮肤老结,风刀子刮上去簌划簌划响,却钻不到骨头里去,反倒是骨头里的寒气一阵阵往外窜,弄得他一身鸡皮疙瘩。心急慌忙,脚步却像得了小腿静脉曲张一样快不起来。平常他跷到东跷到西,一般妇女还跟不上他的步子,这时候他是心里矛盾呀。这常家真叫做“才脱了阎王,又撞着小鬼”了。数年前,多少娴雅的一个常夫人被剃了阴阳头游街,当晚就跳楼自尽子。现在好端端的女孩子又碰上这趟子事,要羸弱的常先生如何承受得了!单根思来忖去,究竟如何向常先生开这个口,报这个不祥之讯呢?
单根只顾揣摩,习惯性地沿下巽桥一路走下去,已经快走到恒墅跟前了,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额角头,骂道:“老年痴呆啦,常家前两年就搬出了恒墅,搬到倪师太那幢房子的三层櫊去了,还是自己帮他们搬的场,还帮他们把两只沉甸甸的铜架单人席蒙丝床拉到淮海路重庆路口的旧货商店,调了两只狭窄的钢丝折叠小床给他两个落难小公主睡。
单根虽气恼自己脑子未老先衰得了健忘症,又庆幸自己拾着点时间。从恒墅到那幢房子,原本直线距离没有几脚路,不过当中被几户人家后起的屋墙拦断,必须绕道从旁边支弄过去,平白就多出了许多路,说不定绕来绕去能绕出几句妥贴的话来。千万不好叫常先生受的刺激太深,弄不好会引发心脏病或脑冲血的呀!
单根慢吞吞地折过去,一步分成两步走,一步九回肠。直到站在那幢房子的后门口了,还是没有想出一句妥贴的话来。他抬头望望三层櫊的老虎窗,果然黄澄澄地亮着灯,可怜常先生一定望眼欲穿地等女儿回家呢。单根张大嘴巴要喊了,“常……”喊不出声。他想,现在公开场合是不能称“先生”了,应当叫“同志”。可是常先生现在是被专政的对象,称“同志”也不太妥当。如果喊他“师傅”,更有点牛头不对马尾。常先生一直是坐写字间的,既便下放劳动了,举止腔调总归是坐写字间的人,哪像个师傅呢?为了这个称呼问题,单根又磨磨蹭蹭延跖了一歇。
大约是站在风头里时间久了,单根喉咙口突然痒叽叽,毛辣辣的,忍不住咳了起来,他已经拼命屏牢嘴巴,但咳出的声音刮辣松脆,撞在石刮挺硬的青砖墙或者水泥拉毛墙上,愈发轰轰然响雷一般。要是索性惊动常先生倒也好,省得单根再惊天动地喊他。偏生是底楼后厢房的窗户霍地先亮了起来。单根看见玻璃窗上印出团团圆圆的头影,恨得捶自己大腿。把倪师太搅醒了,该死呀!随即又想:也好,先把事体告诉倪师太,倪师太阅历了多少世事,再大风浪也稳得住舵把的。
木条窗吱嘎——推开半扇,倪师太压着嗓子问道:“是单根吧?咳得像放炮仗一样,只有你!又做梦了是吧?十几年都等下来了,就等不及日头出来?”倪师太以为单根深更半夜来找她,必又是为了吴阿姨的事体。
单根捋了下头皮,低低道:“师太你开开门,我真有要紧事体。”
倪师太转身摸了钥匙从窗口丢给单根。单根开了门进去,将适才传呼电话那头的话一五一十复述了一番。单根看见倪师太的面团脸在澄黄的灯影中黑下去一层,呈灰白状。没有了笑意的师太的面孔很像一尊菩萨的面像,呆墩墩的,呆了一会,她才出声,声音凉嗖嗖的,像夹弄中的小风:“怪不得我眼皮要命地跳,晓得要出事了。”停口气,又道:“我要是狠心拦住她就好了,我只是想十六、七岁的姑娘一直关在櫊楼上,也太难为她了。我还特意关照她,要早点回家的。”
单根想,十六、七岁,就是大的那个了。忙道:“师太这怎么能怪你呢?我现在上去找常先生,我是生怕他吃不消。”
倪师太银针般的肉里眼闪了一下,道:“你去把他喊下来,就说我有话对他讲。”倪师太在盈虚坊是有这般威望的。
单根的手刚叩了一下三层阁的薄板门,那门就咣地拉得笔直,常先生一双眼珠子弹在眼眶外,荡来荡去,劈面问道:“是天竹打电话来啦?”
单根不接他的话,只道:“常先生,你到倪师太房里去一趟好吧?”
常先生外衣都来不及披,只穿了件棉毛衫就往楼下去,简直像是滚下去的,木板楼梯原是松动的,更是被他压得嘎吱嘎吱响,有哪家小孩子哇哇闹觉了的哭声,还有谁家困痴梦懂骂道:“奔丧啊?深更半夜的!”
常先生扑进倪师太房门,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是对牢倪师太面团面孔喘粗气。倪师太是有本事,这种时候能够把握得心平气和,像唱经般慢条斯理道:“常先生,你也不要急,医院打电话来了,你家天竹现在已没什么危险,单根陪你去接她回来,慢慢调养几日,不会有事的。”
常先生可怜巴巴地看看倪师太,转过身来又看看单根,像只弄堂里小孩子玩的“贱骨头”,被人抽得跌跌冲冲转圈。
单根晓得他的心思,这种时候,到哪里找车去接女儿?从前,赫赫有名的常家小开自然是小汽车进小汽车出的。公私合营后常先生不愿意做那个私方副厂长,到同济大学教他的建筑设计老本行,也和大家一起轧公共汽车上下班了。
单根拍了一记常先生的肩膀,让他不要再贱骨头转了,道:“里弄里的一部黄鱼车就锁在电话间后窗口,我有钥匙,我踏你去。就是要带一条被头,车板是铁皮的,冰冰冷。”
“被头我这里有,常先生不必上去拿了,惊天动地的。可惜我腿脚不灵便了……”倪师太沉吟道:“单根你去喊吴阿姨一声,看看她好一道去吧?一则吴阿姨在常家做过,跟常家两千金都熟悉;二则吴阿姨嘴巴蛮紧,不会把东家事搬到西家去。有双女手总归方便点。”
单根心里真是恨不得给倪师太作大揖了,一方面亏得她想的周全,也不晓得那女孩子病得怎样,万一要人抱要人抬的,吴阿姨在就好办多了。二则,黄鱼车踏过去再踏回来,最快也是两个钟头了,单根不怕做苦生活,不过做苦生活的时候身旁有吴阿姨陪着,再吃力也不吃力了。单根拔身就走,一边道:“我去拿黄鱼车,常先生你在这里等着,等歇我接了吴阿姨再绕过来接你。”
倪师太道:“兜那么多圈子作啥?常先生跟了一道去,接了吴阿姨就好直接上路了。”
倪师太已经将被头拿出来了,又拿了一条线毯让常先生披在肩上。
单根领着常先生取了黄鱼车,径直去吴阿姨家。跷脚踩黄鱼车别有一功,车子在半夜空荡荡的弄堂里真像一条游走的黄鱼。
早先吴阿姨带着一双儿女住在人家楼梯下面拦出来的披屋里,那屋是斜顶的,仅能塞进一张上下铺的叠床。那时候,吴阿姨的儿子睡上铺,吴阿姨和女儿睡下铺,儿子女儿做功课都只好合扑在床铺上做。那时候,单根与吴阿姨往来得最勤快也最亲近,单根甚至已经在盘算如何将吴阿姨一家三口接到他自己的小屋里来了。就在前几年,文化革命闹得最凶的时候,吴阿姨一家却出人意料地搬进了盈虚坊中最好的房子守宫,自那以后,单根与吴阿姨之间的走动渐渐冷落下来。不过,单根对吴阿姨的心从来没有冷落过。直到今天,倪师太为他解释了疑惑,却也打破了他的希望。此刻他的心如同半夜里盈虚坊的大弄小弄,空空落落,冷冷清清,却也干干净净,坦坦荡荡。他想,现在他跟吴阿姨说话,嘴角一定不会抽搐了吧?
单根踩着黄鱼车拐进下巽桥,嘎吱嘎吱驶了一段,就能看见弄堂底那两座楼房横七竖八黑幢幢的剪影,它们和稍远处的两棵古老的银杏树蟠曲峥嵘的剪影交叠在一起,衬在铁灰的天幕上,像是在演绎盈虚坊里跌荡曲折的故事。
“单……单根爷叔,我不过去了,好吧?”常先生忽然开口道,他是跟着他女儿的叫法叫单根的。
单根心里又骂自己不周全,守宫和原来的恒墅贴隔壁,当中相距不过二十来步路,常先生当然害怕看见恒墅,害怕看见沾过他妻子血渍的石阶!于是单根刹住车,道:“常先生你就在车上蹲着,我去叫吴阿姨过来。”
单根一高一低跷到守宫花园的锈红铁门前,他晓得吴阿姨住的底楼大客厅,落地钢架玻璃门外有半圆的拱卷敞廊,正对着花园门的。单根就在墙脚根寻了两块鸡蛋大小的石子,半抡手臂丢进去,正好落在敞廊上,壳落托一声,壳落托又一声。
单根听到落地钢架玻璃门咣啷铛打开了,他怕吴阿姨声张,连忙叫了声:“吴阿姨——”
一阵踢蹋踢蹋塑料拖鞋踩在青砖石上的脚步声,吴阿姨隔着铁门轻声地、糯糯地骂了句:“寻死呀,单根!”
单根晓得她会想到歪路上去,急道:“吴阿姨,常先生的女儿睏在医院里,倪师太要你帮我搭把手,去接她回来。”听吴阿姨没回声,又道:“是人家医院打电话来的,常先生就在前头黄鱼车里等着。”
吴阿姨总算相信了,道:“等一歇歇功夫。”
单根对着踢蹋踢蹋的脚步声追了句:“衣裳多穿点。”
单根在原地搓着手掌转了两个圈,吴阿姨就出来了,灰兰布衫外套了件香烟灰色的绒线开衫,薄薄的月色中,吴阿姨只是一条灰不落脱的影子,也只是单根的一个梦。单根心里狠狠地想,好比当她是聊斋中的狐女花精罢了!便一言不发,扭头就走。那吴阿姨也不作声,紧紧跟在后面。
单根穿一双军用球鞋,是女婿特地为他搞来的,橡胶底踩在水泥板上,只有轻轻的嚓—嚓—嚓的声音;吴阿姨穿的是自己纳的千层底布鞋,鞋底前后掌在修鞋铺里敲了两块硬皮,所以她的脚步声反而响,橐、橐、橐、橐的。寂静的弄堂里,他们俩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种很特殊的节奏,便是橐嚓橐嚓橐嚓,好比是单根与吴阿姨在交谈。
极细的一弯月牙儿已经升至中天且略微偏西了,而接近地面的半空又横亘起淡淡的夜雾,所以月光被稀释得很淡很薄,这夜是愈来愈浓重了。
不知哪条支弄哪幢房子的屋顶上,有野猫在交情,呜哩呜哩的声音似乎充彻了天地间。
谁家独夜愁灯影,何处空楼思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