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夜市有一种魔力,就是渐渐地让人忘却所有,只沉浸在这市井人烟的繁华之海。
裴谈注意到荆婉儿脸上渐渐放松的神情,像是一尾终于畅快融入了大海的鱼儿。
荆婉儿脸上,洋溢着浅浅的笑容。
身旁是她最信任的大人,这里又是长安街,人声鼎沸。简直一辈子没有这般轻松惬意的时刻。
“公子,我们猜灯谜吧?”荆婉儿笑盈盈地看向裴谈,布满长安街的灯谜,引得无数路人驻足,还冥思苦想皱了眉头。
荆婉儿念了出来:“小小花儿价最高,八月中秋香气飘,吴刚用它酿好酒,人间用它做糖糕。”
裴谈望着她,片刻微微笑:“桂花。”
荆婉儿一下也猜出来了,她笑起来,眼角微弯:“这些灯谜对公子来说,是不是太简单了?”
裴谈是裴氏之子,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怕是都不足以形容,这些浅显的字面谜,恐怕于他还真没有什么挑战。
裴谈迎着她的笑脸:“对你应该也简单。”
荆婉儿有多聪明,裴谈又不是不知道。破案设局都不费力,况且小小灯谜。
猜灯谜图的就是一个乐趣,还有一种温柔亲切的氛围。
荆婉儿忽然盯着其中一盏灯谜,盯了许久,这个谜面,是一首词。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这首词荆婉儿少时就学过了,自然明白它的意思,可是用这个做谜面,打的谜底是什么呢?
裴谈望着荆婉儿出神的样子,明显想说什么,还是停住了。
就看荆婉儿也陷入了冥思苦想,显然想了半天,她在这灯下驻足太久了,都吸引了摊主的注意,探出头一笑:“姑娘,猜中这个有特别奖赏。”
这么神秘,可荆婉儿看来是真的猜不出来,半晌她泄气了。把目光,巴巴投给了裴谈,“公子?”明显含了期待。
裴谈这才动了动唇,嗓音也带着微微的沙意:“答案是……长安。”
荆婉儿明显愣了愣。
摊主却笑得很开心,显然这个答案就是对的。
谜底就是长安。正是此间的——长安。
看着荆婉儿一闪而过的茫然之色,裴谈的目光深幽起来。
愿,郎君长寿千岁,身体永远康健,岁岁长相见。
这自然就是……长长久久的平安。
只见,荆婉儿低下了头。
她显然明白了过来。
一支花,不偏不倚却已经送到了她的面前,摊主恭喜的声音:“恭喜姑娘,这支花儿送给姑娘了。祝姑娘也与心爱之人,岁岁长相见。”
荆婉儿拿也不是,不拿也不是,只觉得手指都僵硬了。
裴谈已经伸手把花接了过去,轻轻说道:“多谢。”
摊主面露迷之微笑,打量裴谈,这一看就是有修养的公子,家世一定好,这姑娘真有福气。
裴谈目光温和地看着荆婉儿道:“婉儿,我们去前面吧。”
荆婉儿只得掩下一丝不自在,点了点头。
之后两旁的灯笼,荆婉儿再也没敢多看一眼,目不斜视盯着前面。裴谈手上一直捏着那只花,看样子也没有要扔的意思,这是一株刚苞开的淡红色蜀葵,花香若隐若现,而蜀葵的寓意,那位摊主显然是个明白中人。
不怪荆婉儿尴尬。
显然裴谈也不好直接把这朵花就送给她。
但这时候,裴谈耳内听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响动,是几个脚步声,周围是人山人海,脚步声无数,但越是这样,如果你的脚步和其他所有逛夜市的人不一样,那种不和谐,是格外明显。
裴谈有意无意向身后瞥了一眼,忽然就扣住了荆婉儿的手腕。
荆婉儿现在完全没有警觉心,因为周围这一切带给她的感觉太安定了。
骤然的肌肤交握,让荆婉儿惊愕地又瞥见裴谈的表情,就一眼,她就心下一咯噔。
在旁人来看裴谈表情没有明显变化,但荆婉儿和裴谈有多少默契,裴谈眼中一点点的谨慎已经让荆婉儿捕捉到。
“婉儿,你累了吧,我们去前面安静的地方歇歇。”裴谈目含深意。
荆婉儿下意识接口:“好啊。”
两人穿行过两旁无数的灯笼,裴谈带着荆婉儿,轻车熟路,直接拐入了一条人迹十分罕至的巷子。
这巷子别说连摆摊的都没有,而且昏暗无灯,荆婉儿心里有点打突。
裴谈将手中的花,递给了荆婉儿。
荆婉儿这次没推辞,接了过来。选择这里,显然是裴谈不想连累到无辜平民。
裴谈盯着荆婉儿的发间,轻声说道:“婉儿,方才新买的珠钗,拿出来戴上吧?”
裴谈忽然这么说,让荆婉儿有点脸红,钗子被她收在怀里,不知裴谈为何要她现在戴上?
但她还是把钗子拿了出来。
裴谈接过那只钗,看了一会儿,才仔仔细细替荆婉儿插在了她的发间。然后,伸手拔下了她原本那只木簪子。
裴谈握着这只木簪,看了看,眸色幽柔:“婉儿,这只木簪,能给我吗。”
荆婉儿的脸刚被发间的新钗衬出一种如玉柔泽,闻言有点不知所措:“公子要这旧木簪做什么?”
就这不值钱的旧簪子,丢在大街上恐怕都没有人愿意捡起来。
裴谈却移过目光,手中将那木簪子,已然握紧了。
埋伏在暗处那伙人,已经按捺不住了,看到这深巷无人,裴谈荆婉儿落单,互相打了个手势之后,只见几道黑影,同时扑向裴谈。
裴谈前一刻还在面对荆婉儿,下一刻握簪子的手已经挥了出去,簪子和衣袖,在暗夜中划过一道飘然的弧度。
荆婉儿目光,在昏暗中渐渐清明。
再回首,他手里木簪的尖刺,已经抵在了一个人的咽喉。
那偷袭的人,显然吓傻了,他没想到他还没有近身的机会,已经被人指着命门了。
“谁派你们来的?”裴谈目光在那些人脸上一瞬掠过。
他的动作太快,指着咽喉的时候,余下那几个人都还提着刀,保持在扑向前的姿势僵住,脚底显然是猝不及防刹住了、都冻住了一丝也不敢动。
个个脸上晦暗不明地盯着裴谈看。
都是道上混的,刚才裴谈亮一下身手,足够把他们都煞在原地。
这状况,他们但凡还敢往前凑,毫无疑问都会被裴谈秒杀。
世家公子不会武功的传言,此刻简直如丢人笑话。
那首领真是个机灵人,瞬间就滑跪道:“我们、我们有眼无珠,不该趁乱想打劫……”
事到如今,死也不能把身份供出来,宁愿当一个打劫的。
周围的人,一看老大居然直接跪了,个个脸上的表情都精彩极了,只有那个被指着脖子的,除了流冷汗什么也不敢说,不敢动。
荆婉儿目光扫过那些人手里的佩刀,“打劫的?”这些刀虽然没有任何的标志,但是看那通身的材质,恐怕都是玄铁打的,如此贵重的材料,打劫的人会配这样的刀兵吗?
荆婉儿都不用吱声戳破了,这简直就是把裴谈的智商压在脚底下踩。
“你们是李家的人?”裴谈连试探都省了,开口就叫破。
现在的长安城,敢近他身,并且近日有怨的,只有一个李氏父子。
那首领一脸惊悚:“不!我们不是!”
荆婉儿看着他一言难尽。
这几人现在已经是吓破胆了,他们今晚行动本来就是自作主张,想事成之后邀功而已。如果真的被捅到了李家,让李家父子知道了,他们怕是死相都不知道怎么惨了……
所有人腿肚子发软。
裴谈望着他们的神情,这种要死不活的表情倒是能说明很多事,再看他们刚才进攻时一副无组织的散兵样子,恐怕这次真不是李啸父子提前派人跟踪埋伏的。
但是,这些人迫切要杀人的姿态,还是昭然若揭。
“你们趁着十五之夜,刺杀朝廷命官,可知是什么罪?”幽幽地问。
“朝堂命官?”首领眼神闪了闪,卑微笑道,“我们,我们不知公子是谁……只是瞧公子穿戴不凡……”
他们的目标本来也不是裴谈,是荆婉儿而已。
裴谈穿的是再普通不过的衣服,哪里来的穿戴不凡。
这演的,还没有宫中的小太监向主子求饶时的演技好呢。
荆婉儿不忍卒视。“大人,不如,把街上的巡逻守卫叫来,将他们……全都押入大牢。”
这夜市繁华,正因为人数众多,所以安防也做的极好,每条街都有巡逻的千牛卫,若是闹大,一定会把千牛卫引来。
这话也就是想吓一吓,只见那几人伏在地上,脸无血色:“求、求大人放小的们一命,小的们不知是裴寺卿,求寺卿大人高抬贵手……”
荆婉儿促狭道:“方才何曾说了‘大理寺卿’?”
她不过就叫了句大人,这几人就闻风丧胆,还装作事先不知道裴谈身份?
包括首领在内,几个人全都僵化了。
要怪就怪裴谈先声夺人,一支木簪把他们胆气都给放空了。
装也不必再装了,所谓死士,就是不介意拼命。首领的手暗自伸向了旁边的刀。
裴谈说道;“你们走吧。”
刀还没拿紧,人又萎了,所有人一脸不敢置信。
荆婉儿也惊诧,为什么不留着这几个人完全可以顺藤摸瓜查下去?
裴谈盯着几人清晰说道:“你们带话给李啸,就说荆婉儿是我大理寺的人,从荆氏被陛下赦免那一日起,荆氏一门就都是效忠过太子、和皇室的忠烈。荆婉儿是荆哲人唯一的女儿,她若有个好歹,让李啸仔细想一想,触怒了陛下和荆氏,他李氏有没有好果子吃?”
荆婉儿亲爹,荆哲人现在虽然没了官身,但身为曾经效忠李唐皇室却被诬陷流放的前臣,中宗以及李唐皇室,始终会怀着一份歉疚之意。
如果忠臣刚刚平反,转头唯一的爱女就在长安遭遇不测,让中宗和皇室的脸面,往哪里搁。
若荆婉儿真出事,荆哲人怕是死都要给女儿讨个公道。
想一想当初宗楚客的下场,他想保住宗霍的命,最后保住了吗。
况且荆婉儿现在不仅有荆氏,还有大理寺。
这几句话,犹如重锤,锤的这几个死士脸都凉了。
“记得把我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李啸。”
裴谈终于收回了簪子,那个被指着的人也终于血色褪尽服软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