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谈的话,让大理寺几个人都站在荒僻坟地之中,无人敢出声,只有坟地吹过的冷风一入骨髓。
“大人,如果这是真的,岂不是?”随从目中含着撼意。
如果是真的,就是说之前本定被处死的宗霍,不仅没有死,还被一个无名尸体掉包。
死囚替死,这在长安,乃至大唐,都是耸人听闻的事情。
而宗霍纵马致死案件,正是裴谈第一日担任大理寺卿之后,亲自审的,最后的死罪,应该说没有裴谈和裴氏的压力,也是不可能定罪的。
但就是这样,裴谈一手督办,并亲自把宗霍推上断头台的案子,居然在行刑之后,还出现了这样的变故!?
裴谈慢慢捏住手心的绢布,淡冷地吩咐:“把尸体带回大理寺,先找仵作勘验。”
仵作验完尸,才知道死的究竟是张冠李四,按理说,宫中处死的人犯,死后也会由宫中太医验明正身,才会掩埋,如果这具尸体是假的,那就说明验尸的太医也被收买。
“我们来的时候,有人注意到吗?”裴谈问身旁侍从道。
侍从神情严肃:“我们是从大理寺正门出发的,一路上……恐怕很难不被人看见。”
两人的对话已经引出了重点,尸体如身份为假冒,那就说明长安城早就有人在筹谋这一切,那么裴谈从大理寺来到宫中坟场的事情,自然不该被有心人知道。
可是,现在等于是裴谈想要隐瞒行踪已经不太可能。
“先把尸体带回去再说。”裴谈下了命令。
——
“倘若这一切是真的,那么是谁在背后设计的可能比较大?”马车里,侍从裴县不由看向自家大人。
裴谈目光幽凉:“当然是最不想宗霍死的人。”
宗霍是个横行霸道的纨绔,要说长安城,恨不得他早死的人绝对比不想他死的人多,而唯一说道有人会不想要他死,那恐怕就只有……这个纨绔子的亲爹,兵部尚书大人,宗楚客自己了。
宗楚客年逾古稀,老来得子,对宗霍已经到了宠极的地步,就算宗霍在长安城里杀了人,在宗楚客看来也是保住儿子的命重要。
“宗楚客已经去咱们老爷那里闹过许多次了,一直到他儿子被午门外处死,他才突然留在家中不出。”侍从裴县不由道,“若他真敢为了救儿子,做出用别人顶替的事情,那岂不是故意抗旨的大罪。”
裴谈没有言语。裴家老爷,便是担任了两朝太尉的裴东肃裴大人。也是裴谈的亲爹。
对爱子如命的人来说,抗旨又算什么,要是可以,宗楚客只怕会用一切去换取宗霍活命。
那块人皮刺青,现在成了最关键的东西。
裴谈一到大理寺,立刻就把仵作叫了来。
而仵作在见到裴谈拿出的那块刺青,就变了脸色。
裴谈屏退了众人,只留了亲信裴县,和仵作三人在门厅之中。
“大人,那刺青确实不是普通人所有,当年有一群北地逃亡过来犯了事的罪奴,到长安之后,被鸿胪寺收编给当时的长安各家名门为奴婢。”仵作终于缓缓说道。
也就是他们的身份的确是奴婢。
裴谈顿了良久说道:“所以你认出了那块刺青?”
仵作郑重说道:“启禀大人,当年鸿胪寺分配这群逃奴的时候,为了防止他们再逃,给长安带来潜在危险,所以给他们刺上了不同印记,也就是他们服侍的主家独有的印记。”
就像是马车上的家徽,代表着不同势力。
裴谈盯着那块刺青形状,如果这是一枚家徽,那么必然不是长安有名的名门,因为凡是入了七宗五姓这种望族的家徽,裴谈都能认得。
仵作这时说:“大人可还记得五年前的大都护府,荆家。”
裴谈目光微动,看向了仵作。
仵作说道:“这尸体上的印记,正是当年荆家人的。”
荆家……裴谈在记忆中搜索久远的那些痕迹,大都护府,是长安从二品士族之一,算不上鼎盛,但也是一方名门。
“荆家虽不是什么鼎盛望族,不过当年担任大都护的荆哲人,是科举进士出身,在当年,也颇受陛下看重。”
能从科举出将入仕的,至少是受到当今圣上认可的贤才,当年荆哲人能成为二品官身,必然是很受倚重了。可是再怎么受倚重,后来荆哲人因为开罪了韦后一党的人,还是落得丢官流放的下场。
布衣出身,还是太过脆弱。
比如同样是得罪过韦氏,柳家就可以屹立不倒,不过是罚了几个月俸禄罢了,连筋骨都没有动,那自然是因为柳氏根基雄厚,根本不怕。
可是落到荆家头上,就是灭门之灾祸。
裴谈依然能记得当初的事件,正因为记得,才感到今天的事情着实不简单。
已经被流放的荆氏人,还有人会留在长安吗?
“当初,荆家是否所有人都被流放寒塔,有例外吗?”裴谈问。
一般被判处满门流放的家族,是不会还有人留下的,可是难保会有一个例外。
仵作这时说道:“大人,的确有一个例外。”
裴谈凝望仵作。
“当年荆哲人有个独生女儿,刚不过十岁,因为年幼,被当时的行刑官看中,送到了宫里。”
把姿色合适的女子送入宫,的确也是当时以至现在的一个风气。
“那这个女儿现在……还在宫里吗?”裴谈问,
——
荆婉儿一下午都有点心神不宁,这有点像是她第一次预感到荆家会出事的那个晚上。这种不安莫名就来了,让她坐卧难忍。
那块人皮,小宫女自然已经送出去了。
那块她从尸体上割下来的人皮。
她的异样当然很快就落入那群处处想找她点茬,看她犯错才舒坦的宫女眼里。
“真想给那贱人一点颜色。”有个小宫女咬着牙说。
跟荆婉儿死对头的巧儿,当然更恨,“如果尚宫能像处死年前的莹儿那样,把她也丢到太湖里喂鱼,才叫解恨。”
但那是不可能的,她们恨着荆婉儿,同时又在心底畏惧。
怕万一荆婉儿死了,她们中谁会被拉出来处理那些臭烘烘的腐烂尸体。
荆婉儿看见了那群心怀不轨的宫女,唇边一勾,朝前走出去,看见有个宫女偷偷把脚伸出来,想要绊住她。
荆婉儿故意狠狠一脚踩过去,看那宫女怪叫,却只能狠狠瞪她的样子。
在这吃人的宫里,只有你比别人狠,才能活的更长。
荆婉儿目不斜视从宫女们身边走过去,五年来,杂役房死了一个又一个不听话的宫女,尸体都是她荆婉儿处理的。这给这群宫女们带来最大的恐惧,那就是这里所有人都可能死,只有她荆婉儿不会。
这种恐惧,足以支配杂役房每一个人。
“你从来没有让本宫失望过。”脸上布满褶子的尚宫,目光盯在荆婉儿娇嫩的面孔上面。
荆婉儿看着崔尚宫。
每次崔尚宫叫她来,没有一次是无事。
“本宫听说了一个传闻。”崔尚宫眯起了自己的一双老眼。
荆婉儿站立不动,崔尚宫可不是那种没事说闲话的人。
崔尚宫看着她:“是说,陛下最近似乎有意……要重审当年荆氏的案子。”
这句话大约有点像擂鼓,锤击在荆婉儿的耳边。
荆婉儿也是用了好大的毅力,让自己站立在那儿保持不动。
可崔尚宫精明的一双眼已经扫在了荆婉儿的面庞上,直到什么也看不出来:“你难道……一点也不高兴吗?”
很少有被抄家以后,还能重审的幸运人,大多数不是老死在寒塔,甚至子孙后代都得世世代代为奴。
而如果荆家真的开始撞上了大运,那么意味着的,今日的荆婉儿是宫里默默无闻的收尸宫女,低贱被人欺压,可是,她却可以明日也许变为这长安阁楼里任何一个娇贵千金。
凡是入了这宫里的女人,怕是梦里都不敢梦这种好事。
荆婉儿此时抬起一双恹恹的眉眼,看着崔尚宫:“宫里每日都有许多闲极无聊的传言,尚宫何必往心里去。”
见到如此“宠辱不惊”的荆婉儿,崔尚宫那双眼变的像是狐狸一样流露出狡猾:“荆婉儿,本宫并不信你会真的把这句话当做宫中寻常的传闻,你在宫中五年一直安分的很,可正如本宫不相信那样,本宫也不信你心里真的如表面那样温顺听话。”
此时的荆婉儿,微垂着头,确实看起来好像是人畜无害的样子。
但崔尚宫看着她的神色,明显不带着信任。
荆婉儿慢慢抬起头,目光中的神情有些辨别不明白:“奴婢明白尚宫大人的意思,也明白尚宫大人……为何对奴婢说这些。且不说荆家本就是不入长安七宗的无名姓氏,这样的门第陛下如今是否还能记得,就算记得,又会不会因为荆氏这样毫无世家实力的破落门户大动干戈地重审案件。即便,以上这些都是真的,案件重审以后,荆家是否能翻案,或者的确翻了案以后,流放的荆氏得到赦免,这一切……又能跟奴婢有什么关系吗?”
崔尚宫眼睛眯的更深:“……重审之后,你就是荆家千金了。”
荆婉儿静静地站在厅中半晌:“重审之后,奴婢就是一条埋在宫中的尸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