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西道南边有一处大庾县,正南即是五岭之一的大庾岭。从梅关驿道北上,这里是必经之地。县内群山耸峙,三道岭壁封住了三面方向,只留一条狭长的池水盆地可以向东通去虔州。
往返此间的行商,只能沿着山坳底部的水岸前行。驿路逼仄,两侧苍山对倾而立,仿佛随时要倒下来似的,遮住了大半片青天。要一直走到三十里外的南安镇,视野方才舒展,如雨过天晴一般。是以这一段路,被客商们称为天开路。
李善德跟随着试验马队一路马不停蹄,过韶州、穿梅关,然后沿着天开路朝南安镇赶去。那里有第二批马匹早早等待,轮换后继续前进。
天开路附近,带“坑”字的地名颇多,诸如黄山坑、邓坑、禾连坑、花坑等等。盖因地势不平,高者称丘,低者称坑。赶路再急,在这一段也得放缓脚步,否则一下不慎跌伤,可就全盘皆输。
此时他们正穿过一个叫铁罗坑的地方,诸骑都把速度降下来。李善德骑术不行,加上年纪大了,这一路强行跟跑下来,屁股与双髀都酸疼不已。可他大话说出去了,只能咬牙强撑,靠默算里程来转移注意力。
算着算着,李善德忽然听到一声尖啸,似是山中猿鸣。这里山势深厚,偶有猿猴出没不算稀奇。可走了一段,这尖啸声似乎有点耳熟,好像……那天晚上喝荔枝酒时,林邑奴也发出类似的声音。
可他出发的时候,根本没带林邑奴啊。
李善德还没反应过来,又有一声吼声传来,这下子整个山坳都为之震颤。
大虫?
马队的骑手们登时脸色大变。唐人为了避李渊祖父的讳,皆呼虎为大虫。五岭有大虫并不奇怪,可靠近驿路却很罕有。
李善德吓得两股战战,但幸亏骑手们都是行商老手。他们一半人拿出麻背弓,开始挂弦;另外一半则掏出火石火镰,取出背囊里的骆驼粪点燃。大虫与骆驼生地不同,前者闻到粪味奇异,往往疑而先退。
外围又安静了半柱香的功夫,一个黑影已从山中蹿出,几下翻滚,冲到山麓边缘。而一头斑斓猛虎,也从密林中追出来。李善德定睛一看,却惊得叫出声来,那黑影竟真是林邑奴。这人一改在广州时的呆傻笨拙,动作极为迅捷,真如猿猱一般。
只是不知为何,林邑奴不在山中躲闪,却偏要冲入山坳。这里没有高树可以攀援,也无灌木可以遮蔽,那大虫却可以奋开四爪,尽情驰骋。眼见林邑奴要丧生虎口,李善德急对骑手们喊道:“诸公,还望出手相救,我这里每人奉上酒钱一贯。”
按说跟大虫缠斗,既浪费时间,还有风险。倘若马匹受惊把荔枝瓮弄翻,那可就亏大了。可李善德总不能见死不救,只好自掏腰包,心想实在不行,先让苏谅把这几贯钱也算进借款里。
听主家发了赏格,骑手们便纷纷下马,举着弓箭与短刀,举着燃烧的骆驼粪靠了过去。他们本以为会是一场恶斗,不料这只华南大虫从未见过骆驼,一闻到粪味,二话没说掉头跑掉了。
李善德纵马过去,看到林邑奴趴俯在地上,浑身激烈地颤抖着,嘴角不断咳出鲜血。他以为这是被老虎所伤,连忙扶将起来,正要唤人来准备伤药,不料林邑奴却嘶声道:“不必了……你们须快些走,后头有追兵。” ——发音居然端正得很。
“追兵?”李善德一头雾水。他送个荔枝而已,哪里来的追兵?
林邑奴胸口起伏,断断续续才讲明白赵欣宁的计划。李善德这才发现,原来自己在岭南一番折腾,竟招致来一场杀身之祸。
“他何履光堂堂一个经略使,竟对一个从九品的小人物下手,这器量比痔疮还小!”
李善德忍不住大骂起来。他低头看了眼林邑奴,对他告密这个举动倒不是很气愤,本就是赵书记的奴隶,尽责而已——倒是自己全无防备,把人心想得太善了。
只是……他既然告了密,怎么又跑过来了?
林邑奴咽了咽唾沫,苦笑道:“向主人尽忠,乃是我的本分,跑来示警,是为了向大使报恩。”
“报恩?” 李善德莫名其妙,他虽没虐待过林邑奴,可也没特意善待啊。
“那一夜,您给了我一碗荔枝酒……” 林邑奴低声咳嗽了几声,也许是触动肺经,双眼开始涣散起来,“好教大使知……我幼时在林邑流浪乞讨,不知父母,后来被拐卖到广州,入了经略府做养孔雀的家奴。我自记事以来,从来只有主人打骂凌虐、讥笑羞辱。他们从来只把我当成一只会讲话的贱兽,时间长了,我也自己这么觉……咳咳。”
李善德见他脸色急遽变灰,赶紧劝别说了。林邑奴却挣扎着,声音反而大了些:“您敬我的那一碗酒,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敬酒,也是我第一次被当成人来敬酒。可真好喝呀。”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上似乎浮现出笑容:“我记得您还说,你我没什么区别,都是好朋友。那我得尽一个朋友的本分……”
李善德一时无语。他现在想起来了,当时那林邑奴喝完酒以后,仰天长啸,当时他还暗笑,这酒至于那么好喝么?原来竟还有这一层缘由。
“我那是醉话,你也信……”
“醉话也好,也好。好歹这一世,总算也有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了……” 林邑奴喃喃道,“我向主人举发了您的事,然后又偷听到他们密议要派兵追杀,所以急忙跑出来提醒您。”
“你这是……这是一路跑过来的?” 李善德简直不敢相信。这个人赤脚奔跑,翻越五岭的速度竟会快过马队。林邑奴道:“穿山越岭,对林邑人来说不算什么。只是我没想到,会被一头大虫缀上。更没想到,您竟然会停下脚步,把它驱走……”
说到这里,他突然再一次咳嗽起来,极其剧烈,嘴唇开始浮现带血的泡沫。有老骑手过来检查了一下,摇摇头说这是把给肺生生跑炸了,灯尽油枯,没得救。李善德焦虑地搓着手,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林邑奴睁圆了眼睛:“我这一世入的是畜生道,只有被您当做人来看待一次。也许托您的福,下辈子真能轮回成人,值了值了……” 他忽地努力把脖子支起来,嘴巴凑近李善德耳畔,细声说了几句,李善德大惊,连忙说这怎么行!这怎么行!
可他再低头看时,林邑奴已没了声息。那张覆满汗水的疲惫面孔上,还微微带着一丝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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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押衙对麾下的九名牙兵比了个手势,解下刀鞘扔在地上,只握紧了短柄铁刀。因为刀鞘上的铜环,可能会惊动休息的人。
五十步之外的小树中,有一小堆篝火在燃烧着,在黑漆漆的夜里格外醒目。听不见谈话声,也许是连日赶路太过疲惫了。
不过也无所谓,眼前这些人的底细,他们早就摸清楚了。自从化开拔之后,他们就一直尾随着这支荔枝马队,远远隔开二十里。按照赵书记的指示,他们进入位于江西西道境内的天开路后,才开始徐徐加速,并在黄昏时缀上了刚刚抵达铁罗坑的目标。
何押衙不是个鲁莽的人,他为策完全,特意选择了对方宿营时发起突击,不可能有人逃脱。
他们接近到十五步时,何押衙发出了短促的哨声。树林里响起一连串树枝被踩断的声音,九名精锐同时突入攻入篝火圈内。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篝火旁居然空无一人。不,准确地说,还有一个人。这人皮肤黝黑,居然是个林邑奴,半依着树干,似乎已经死了
这人的死状有些诡异,双手双脚的腕处都被短刃割开,四道潺潺的鲜血流泻出来,洇红了身下的泥土。从血液凝固程度来看,应该有一段时间了,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这不是何节帅家里的家奴吗?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为什么杀他?其他人呢?”
何押衙脑海中浮现出数个疑问。他又看了一圈,没有其他东西了,便一挥手,示意所有人回去上马,继续追击。天开路这里的地形,注定了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算李善德故布疑兵自己跑了,他们追上去也只是时间问题。
空气中除了血腥味,似乎还有一种熟悉的味道。何押衙一边琢磨着一边往外走,猛然意识到,这是驱虎用的骆驼粪啊!他后脖颈一霎时寒毛倒竖,一种极度危险的预感闪过心头。何押衙急忙转动脖颈,在火光中,他看到一张额头有“王”字的斑斓兽脸,正张开血盆大口……
……远远的高丘之上,李善德看到篝火堆旁人影散乱,隐隐还有惨叫声传来,赶紧双手合十,念诵了几句阿弥陀佛,然后才带着骑手们漏夜前行。
林邑奴在临死之前,叮嘱李善德把自己的尸体扛到一处林中,点起篝火,趁血液还流动的时候,割开脚腕手腕。老虎这种猛兽报复心极重,那只白天袭击自己的大虫,应该就一直在附近跟着,它闻到血腥味一定会过来。
李善德先用骆驼粪围着营地撒了一圈,待估算着追兵接近,便把剩余的干粪收起来,匆匆离去。没有了骆驼粪的压制,那只伤人巨兽立刻会靠近篝火,打算把下午那只逃脱的血食吃掉。
至于十个经略府的牙兵和一只成年大虫谁比较厉害,李善德对这个话题一点兴趣也没有,他只是默默地把林邑奴的位置记住,待日后回来看,看是否能找到残留的骨殖,然后埋头继续赶起路来。
摆脱了这一个小小的插曲之后,马队重新找回了赶路的节奏,在驿道上疯狂地奔驰着。李善德在第三天的时候,无奈地掉了队。他的身体实在经受不住太多折磨,再跑下去只怕会比荔枝先死掉。
好在这一次的路线和次序都已经规划完毕,骑手们也得到了详尽指示。李善德可以慢慢从后面赶上去,检视他们留下的记录。
在第三次试验里,李善德根据前两次的经验,对路线进行了微调。转运队出发时走梅关道,但在抵达吉州之后,将不再继续北上抚州、洪州,而转向西北方向,直奔谭州,转到西京道。这样一来,既避开了谭州与衡州之间的水泽地带,也可以比梅关道节约四、百五里路。
马队会从tan州西北方向的昌江县穿过,弃马登船,循汨罗江进抵洞庭湖,并横渡长江。渡过之后,再沿汉水、襄河、丹河辗转至商州。这一路上并无险滩恶峡,只要水手够多,可以昼夜划行不断,直到商州。然后队伍将下舟乘马,沿商州道一口气冲入关中,一过蓝田,灞桥便近在眼前。
这条路的水陆全程是四千六百里,且避开了大泽、逆流、险滩、川峡、重山等各种险阻,可以说集四路之精华。李善德为了算出这么一条路来,差点把眼睛都算瞎了。他相信,除非是腾云驾雾,否则再没有比这条路更快更稳的了。
四月二十一日,李善德一人一骑,走到了基州的章门县。在一处简陋的驿馆里,他接到了前方的结果。
五瓮荔枝的枝条,从第四天开始相继枯萎,坚持最久的一瓮是第七天。按照预案,骑手们一发现枯萎,立刻将荔枝摘下来,换用之前的盐洗隔水之法,继续前进。
之前测试的结果证明,摘下来的荔枝最多坚持五天,考虑到新鲜度的话,只有四天。也就是说,用“分枝植瓮之法”和“盐洗隔水之法”,一共能争取到十一天时间。
试验的结果,和这个计算结果惊人地相符。最快的一个转运队,在出发后第十一天冲到了丹江口,在前往商州道的途中,才发现荔枝变了味。
李善德收到这个报告之后,不悲反喜。
转运队伍没能抵达长安,是在他意料之中的。
一个小小荔枝使,调动资源有限。他一路上只能安排十五个左右的换乘点,平均每三百里,才能换一次马或者船。单以马行而计,一匹健马,每跑三十里就得饮水一次,每六十里得喂料一次,三百里中途休息便得十次。每次停留时间差不多两刻。换句话说,每跑三百里,就要有两个半时辰用来修整。这还没考虑到,同一匹马跑出一百里以后,速度便急速衰减。
而且这些骑手皆是民间白身,虽然持有荔枝使签发的文牒,穿越关津时终究会花上很长一段时间。
这些制约速度的因素,都是李善德所无法改变的。
但朝廷可以。
如果尚书省出面组织,便可以把沿途驿站的力量都动员起来,加大更换频度,让每一匹马都可以跑出冲刺的速度来。而且荔枝不涉机密,不必一个使者跟到底,可以频繁地替手接力。只要持有最高等级的符牒,理论上可以日夜兼程。
当天晚上,李善德便埋头做了一次详细计算。民间转运队伍,尚且可以在十一天内冲到丹江口;以朝廷近乎无限的动员能力,加上李善德设计的保鲜措施和路线,速度可以提起三成,十一天完全可以抵达长安!那时候荔枝应该介于香变和味变之间。
不对!还可以再改进一点!
他之前曾听人说过,可以用竹箨封藏荔枝,效果也还不错。如果等枝节枯萎之后,立刻摘下荔枝,放入短竹筒内,再放入瓮中,效果更好。
等一下,还可以改进一点!
他在上林署做了许多年监事,所分管的业务是藏冰。每年冬季,李善德会组织人手去渭河凿冰,每块方三尺,厚一尺五寸,一共要凿一千块,全数藏在冰窖里。等到夏季到来,这些冰块会提供给内廷和诸衙署使用。
不仅长安城如此,大唐各地的州县,只要冬季有冰期的,都会建起自己的冰窖储备。
荔枝保鲜最有效的法子,是取冰镇之。可惜岭南炎热无冰,只能用双层瓮灌溪水的方式来做冷却。而沿途州县也不可能开放冰窖给转运队。
可一旦朝廷出面转运,情况可就不一样了,各地唯有听任调遣。转运队只要一过长江,便能从江陵的冰窖调冰出来使用。
如此施为,荔枝抵达长安时,庶几在色变与香变之间,勉强还算新鲜!
可光有想法还不成,具体到执行,至少涉及二十多个州县的短途供应,何处调冰,何处接应,如何屯冰,冰块消融速度是否赶得及等等,不尽早规划,根本来不及……
灵感源源不断,毛笔勾画不断,李善德此时进入了一种道家所谓“入虚静”的奇妙状态,过往的经验与见识,融汇成一道大河,汪洋恣肆,奔腾咆哮。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计算,陈子、刘徽、祖冲之、祖暅在这一刻魂魄附体。李善德的眼睛满布血丝,却丝毫不觉疲倦,恨不得撬开自己脑壳,一磕到底,把脑浆直接涂抹在纸卷之上。
当李善德写完最后一行数字时,已是夜半子时。烛花剪了又剪,纸上密密麻麻,满是令人头晕目眩的蝇头小楷,他吹了吹淋漓墨汁,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忍不住心潮澎湃。
这一份新鲜荔枝的转运之法,关涉物候、邮驿、州县、钱粮等几大领域,内中细碎繁剧之处,密如牛毛,外行人根本难以想象。从驿站之调度、运具之配置、载重与里程之换算、乃至每一枚荔枝到长安的脚费核算。几乎每一个环节,都须做到极细密极周至方可。这件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处思虑不当,便很可能导致荔枝送不到长安。
李善德拿着这本牛毛细账,心中不期然地想起了当年裴耀卿于河口建仓的壮举。
开元二十二年,江淮、河南转运使裴耀卿受命来到河口,先凿漕渠十八里,避开三门之险,然后又在河口设置河阴、柏崖、集津、盐滩诸仓,与含嘉、太原两仓连缀成线,开创了节级转运之法。三年之内,运米七百万斛、节省运费三十万贯。从此长安蓄积羡溢,天子不必频繁就食于东都。
当时李善德也被调入幕下,参与磨算,亲眼目睹了裴大使统筹调度的英姿。他从心底认为,比起浮藻文辞之士,这样的君士才堪称国之栋梁。荔枝转运虽是小道,比不得漕粮,但自己如今能追蹑前贤,稍觇其影,足可以自傲志满了。
一念及此,李善德起身推开窗户,一缕夜风吹入,澄清了逼仄小屋中的油浊之气。他胸口块垒尽消,不由得发出一阵长笑。窗下恰好是一汪池塘,池中青蛙突受惊吓,也纷纷鼓噪起来。吓得驿长和其他客人从床榻上惊起来,以为赶上了地震,着实忙乱了一阵。
如今技术上已无障碍,唯一可虑的,只有时间。
贵妃诞辰是六月初一,从岭南运荔枝到长安是十一天。也就是说,最迟五月十九日,荔枝转运队必须自从化启程,这是绝不可逾越的死线。
今天已是四月二十一日,留给李善德说服朝廷以及着手布置的时间,只有不到三十天时间。
一算到这里,李善德登时坐不住了。反正他此时兴奋过度,整个人根本不成寐,索性唤来一脸不满的驿长,牵来一匹好马,连夜匆匆上路。
这一次,他再也顾不得自己的双髀和尊臀,扬鞭疾驰,一把老骨头跑得像真正的荔枝转运那么快,几乎要把自己燃烧殆尽。
到了四月二十二日的寅末卯初,他抱住马头正在昏昏欲睡,忽然一阵清风吹过面庞。
这风干爽轻柔,带着柳叶的清香,带着雨后黄土的泥味,还有一点点夹杂着羊肉腥膻的面香味道,令李善德嗅觉为之一振。岭南什么都有,唯独没有麦面,他在那里呆的日子里,不止一次梦见吃了满嘴的胡饼、捻头、毕罗、馎饦……
李善德缓缓睁开眼睛,他看到,远方出现了一道巍峨的青黄色城墙。在晨曦沐浴下,大城的上缘泛起一道金黄色的细边,仿佛一位无形的鎏金匠正浇下浓浓的熔金,然后随着时间推移,整片墙体都被缓缓笼罩,勾勒出城堞轮廓,整座城市化为一件精致庄严的金器,恍有永固之辉。
满面尘灰、摇摇欲坠的他,终于回到了属于自己的城市。
晨鼓声中,东侧的春明门隆隆开启,活像一位慵懒的巨人打着呵欠。李善德手持敕令,撞开等候进城的人群,从正在推开的两扇城门之间跃了进去。他对长安街道熟稔至极,径直先赶去自己家中。那座归义坊的宅子,还没顾上搬迁,夫人孩子暂时还住在长寿坊内。
他一进家门,夫人正在灶前烧饭,女儿趴在地上玩着一具风车。娘俩见到李善德回来,又惊又喜。女儿抱住他的脖颈,一直阿爷阿爷叫个不停。
李善德跟女儿亲昵了一阵,在灶前一屁股坐下,不顾烫手,直接抓起锅里的胡饼,往嘴里扔。他夫人有一个独到的秘诀,羊肉馅里掺了碎芹与姜末,还添一勺丁香粉,吃起来格外舒爽。李善德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六个,自己在路上几乎被颠散的三魂七魄,这才算是尽数归位。
夫人说招福寺的和尚来过两次,贼头贼脑,打听荔枝使的去向。李善德冷笑一声,他们大概也听到风声,以为自己不免要死于荔枝差遣,想要提前挽回香积贷的损失。
李善德现在也没钱还。苏谅的投资,全数花在了转运试验上,他自己可是一文未落,攒下的那一点点羡杂,还赏给那几个在铁罗坑救林邑奴的骑手们了。
不过没关系,今日之后,情况必大不一样了。
李善德吃罢早馔,换了一身干净朝袍,把那卷荔枝转运法仔细卷成一个札子,然后昂首阔步出了门,直朝皇城而去。
韩承此时还未抵达刑部,至于杜甫,他那个兵曹从事就是个挂名,不可能来上班。李善德只好给韩承留了个字状,先去了户部。
他所设计的运转之法十分迅捷,唯一的缺点就是所费不赀。从岭南运送两瓮荔枝到长安的费用,大概要七百贯,这还是船底数——就是说,无论运一枚还是运两瓮,至少都要花这么多。两瓮荔枝大约有四十枚,平均下来一枚耗费高达十七贯五百钱。要知道,西市一头三岁口的波斯公骆驼才十五贯不到。
更麻烦的是,这个费用是不可摊的。裴耀卿当年修河口仓与漕河,虽然费用浩大,但修成后可以逐年均摊成本。而荔枝转运之法的诸项用度,譬如马匹、冰块、人员、器具、调度工时等等,这一次用完了,下一次还要从头来过。
若是别的差遣,使臣大可以跳开规矩,从国库直接提出钱粮就行。但荔枝转运除了耗费钱粮,还需要诸多衙署密切配合,因此李善德必须让这个差遣进入流程才成。
“你就是那个荔枝使?”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官员手拈札子,斜眼觑着下方。李善德恭敬一礼,看来这个荔枝鲜的离奇差遣,已经传得朝堂皆知了。
他知道户部对所有使职都怀有敌意,可天下钱粮,皆归户部的度支部调拨,是荔枝转运费最合适落下的衙署,只好硬着头皮闯一闯。可惜无论是度支郎中还是员外郎,他都没资格求见,说不得,只好先找到这位分判钱谷出纳的主事。
老主事抖了抖文卷:“你这个字可太潦草了,当初怎么过得吏部试?” 李善德赔笑道:“事出紧急,不及誊抄,还请主事见谅。”
老主事不满地抬了抬眉毛。吏部选官有四个标准:“身、言、书、判”,这人相貌枯槁,嗓音干涩,字又凌乱,身、言、书三条都不合格,至于“判”这一条么……他把文卷一拍,数落道:
“你知不知道,从河南解送租、庸到京城,官价脚费是每驮一百斤,每百里一百文,山阪一百二十文。从岭南运个劳什子荔枝,居然要报七百贯?当本官是盲的么?”
“这是运新鲜荔枝,自与租庸不同。详细用度,已在卷中开列。本使保证,绝无浮滥虚增。”
“泸州也有荔枝啊,你为何不从那里运?难道你在岭南有亲戚?”
“是圣人指明要岭南的,我这是遵旨而行。” 李善德“咚”地一拍胸脯,“而且已有岭南商人自愿报效,不劳朝廷真的出钱。”
“哼,左手省了钱,右手就得免税,最后都是商人得利,朝廷负担。”
老主事摇摇头,一脸鄙夷地把札子掷下来。李善德见自己的心血被扔,心头也冒出火来,迈前一步沉声道:“这是圣人派下来的差遣,你便不纳么?”
这招原本百试百灵,连岭南经略使都不好正面抗衡。不料这主事是积年老吏,这种人见得多了,手指往上一晃:“好教大使知。户部虽掌预算,不过是奉诸位堂官的命令罢了。你去药铺里抓药,总要医生开了方子,才好教柜台伙计配药不是?有了中书门下的判押,本主事自然尽快办理。”
言外之意,我就是个办事的,有本事你找政事堂里的诸位相公闹去。
李善德明知他是托词,也只能捡起文卷,悻悻而退。出了户部堂廊,他朝右边拐去,径自来到政事堂的后头。这里有一排五座青灰色建筑,分别为吏房、枢机房、兵房、户房、刑礼房,造型逼仄,活像五个跪在地上的小吏。
那老主事其实也没说错。都省六部,无非是执行命令的衙署,真正决断定策,还得中书门下的几位相公。李善德只要能把这份文卷送进户房,就有机会进入大人物的视野。
“这个……可有点为难啊。” 户房的令史满脸堆笑,脸颊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为难的褶皱。
李善德一怔,旋即沉下脸:“我乃是敕令荔枝使,难道还不能向东府递交堂帖了吗?”
户房令史也不多说,亲热地把李善德拽到屋外,一指那五栋联排的建筑:“大使可知,为何这里有五房?”
“呃……”
“您想啊,天下的事情那么多,相公们怎么管得过来?所以送进中书门下的札子,都得先通过都省的六部审议,小事自判,大事附了意见,送来我们五房。我们才好拿给相公议。”
“所以呢?”
“所以您不能直接把札子送到这里,得先递到户部,由他们审完送来堂后户房,才是最正规的流转。”
李善德眼前一黑,这不是陷入死循环了吗?
户房令史笑盈盈站在原地,态度和蔼,但也很坚决。李善德咬咬牙,从袖子里取出一枚骠国产的绿玉坠子,这是老胡商送的,本打算给妻子做礼物。他宽袖一摆,遮住手势,轻轻把坠子送过去。
令史不动声色地接过去,掂了一下分量,似乎不甚满意,便对李善德道:“户房体制森严,没法把你的札子塞进去。不过别有一条蹊径,您可以试试。”
李善德竖起耳朵,令史小声道:“天下诸州的贡物,都是送去太府寺收贮。荔枝的事,你去找他们一定没错。”
他别无良法,只好谢过提点,又赶去位于皇城斜对角的太府寺去。到了太府寺,右藏署说我们只管邦国库藏,四方所献的邦国宝货,请找左藏署。左藏署却说,我们只管各地进献贡物的收纳,不管转运,您还得去问兵部的驾部郎中。
李善德又去了兵部,这次干脆连门都没进去。那里是军情重地,无竹符者不得擅闯,直接把他轰了出去。
整整一天,李善德在皇城里如马球一样四处乱滚,疲于奔命,口干舌燥,那张写着荔枝转运之法的纸扎,因为反复被展开卷起,边缘已有了破损迹象。
他这时才体会到,自己那二十多年的上林署监事,其实只窥到了朝廷的小小一角。这个坐落着诸多衙署的庞大皇城,比秦岭密林更加错综复杂,它运转的规律比道经更为玄妙。不熟悉的人贸然踏入,就像落入壶口瀑布下的奔腾乱流一样,撞得头破血流。
李善德实在想不通。之前鲜荔枝不可能运到长安,那些衙署对差遣避之不及,可以理解;但现在转运已不成问题,正可以慰圣人之心,为何他们仍是敷衍塞责呢?
转了一大圈,最后他在光顺门前的铜匦前面,遇到一位宫市使,才算让事情有了点眉目。
严格来说,李善德遇到的这一位,只是宫市副使。真正的宫市正使,判在右相杨国忠身上,那是遥不可及的大人物,他不奢望能见到。
这位副使大约三十岁出头,身着蜀锦绿袍,头戴漆钿武弁,眉目间极干净,一张颀长面孔如少年般清朗,让人一看便心生好感。他自称是内侍省的一个小常侍,名叫鱼朝恩。
李善德跟他约略讲了遭遇。鱼朝恩笑道:“别说大使你,就连圣人有时候要做点事,那一班孔目小吏都会夹缠不清,文山牍海砸将过来,包管叫你头晕脑胀。”
“正是如此!”李善德忙不迭地点头,他今天可算领教到了。
“他老人家为何跳出官序,额外设出使职差遣?还不是想发下一句话去,立刻有人痛痛快快去办成嘛。唉,堂堂大唐皇帝竟这么憋屈,我们这些做奴婢的,看了实在心疼啊。” 鱼朝恩喟叹一声,用手里的白须拂子轻轻抹了下眼角。
李善德赶紧劝慰几句,鱼朝恩复又振颜道:“我这个宫内副使的职责,正是内廷采买。岭南的新鲜荔枝,既然是圣人想要,那便是我份内的责任了。你放心好了,这件事我一定勾管到底。”
李善德大喜过望,奔走了一天,那些朝堂衮衮诸公,居然还不如一个宦官有担当。他看了看铜匦西侧的坠坠日头,急切道:“目下时间紧迫,无论如何要先把钱的事情解决,接下来才好推进。”
鱼朝恩朝远处的政事堂看了眼,淡淡道:“让东府解决这问题,起码得议一个月。这样吧,圣人在兴庆宫内建有一个大盈库,专放内帑,不必通过朝廷那些孔目们支用。你这个荔枝转运的费用,从这个库里过账便是,易事耳。”
李善德激动得快要流出泪来,鱼朝恩的建议有如天籁,把他的忧愁全数解决。
“不过…我听高将军说,荔枝三日之外便色香味俱败坏。那新鲜荔枝,真能运过来么?”
鱼朝恩有这样的疑问,也属正常。李善德拿出札子,吐沫横飞地讲起转运之法。鱼朝恩认真地从头听到尾,不由得钦佩道:“这可真是神仙之法,亏你竟能想到。” 他接过那张写满数字与格眼的纸卷,正欲细看,远处忽有暮鼓传来。
鱼朝恩摩挲着纸面,颇为不舍:“我得回宫了。这法子委实精妙……可否容我带回去仔细揣摩?若有不明之处,明日再来请教。”
“没问题,没问题。” 李善德大起知音之意,殷勤地替他把札子卷成轴。
两人在铜匦下就此拜别,相约明晨巳正还在此处相见,然后各自离开。
李善德回到家里,心情大畅,压在心头几个月的石头总算可以放下了。他陪着女儿玩了好一阵双陆,又读了几首骆宾王的诗哄她睡着,然后拉着夫人进入帷帐,开始盘点子孙仓中快要溢出来的公粮。
这个积年老吏查起账来,手段实在细腻,但凡勾检到要害之处,总要反复磨算。账上收进支出,每一笔皆落到实处方肯罢休。几番腾挪互抵之后,公粮才一次全数上缴,库存为之一清。
到了次日,李善德精神奕奕地出了门,早早去了皇城。结果他从巳正等到午正,却是半个人影都没见到,反倒撞见了提着几卷文牍要去办事的韩承。
韩承一见李善德回来了,先是欣喜,可一听在等鱼朝恩,脸色一变。他左右看看没人,扯着李善德的袖子走到铜匦后头,压低声音道:“良元兄,你怎么会跟鱼朝恩有联系?”
李善德把自己的经历与难处约略一讲,韩承不由得顿足道:“哎呀,你为何不先问问我!这鱼朝恩乃是内廷新崛起的一位貂珰,为人狡诈阴险,最擅贪功,人都唤他做上有鳖。”
“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为人如鳖,一口咬住的东西,绝不松嘴。”
“那为何叫上有鳖?”
“宦官嘛,也只能上有鳖,想下有鳖也没办法嘛。” 韩承比了个不雅的动作。这些官吏起的绰号,
李善德表情一僵,嗫嚅道:“鱼朝恩只说去研究一下,说得好好的今日还来,我才给他看的……” 韩承气道:“那他如今人呢?” 李善德答不出来。韩承恨不得把食指戳进他的脑袋,把里面的汤饼疙瘩搅散一点。
“就算你跟他交际,好歹留上一手啊!如今倒好,他拿了荔枝转运法,为何不照葫芦画瓢,自去岭南取了新鲜荔枝回来?这份功劳,便是宫市副使独得,跟你半点关系也没有了!”
李善德一听,登时慌了:“我昨天先拿去户部、户房、太府寺和兵部,他们都可以证明,这确实是我写的啊!” 韩庚无奈地拍了拍他肩膀:“良元兄,论算学你是国手,可这为官之道,你比之蒙童还不如啊——我来问你,你现在能想明白经略使为何追杀你么?”
“啊,呃……”李善德憋了半天,憋出一个答案,“嫉贤妒能?”
“嗤!人家堂堂岭南五管经略使,会嫉妒你吗?何节帅是担心圣人起了疑心,为何李善德能把新鲜荔枝运来,你却不能?是不能还是不愿?岭南山远地偏,这经略使的旗节还能不能放心给你?”
被韩承这么一点破,李善德才露出恍然神情。这一路上他也想过为何会被追杀,却一直不得要领,便抛去脑后了。
韩承恨铁不成钢:“你把新鲜荔枝运来京城,可知道除了何履光之外,还会得罪多少人?那些衙署与何节帅一般心思,你做成了这件事,在圣人眼里,就是他们办事不得力。你那转运法是打他们的脸,人家又怎么会配合你做证呢?”
李善德颓然坐在台阶上,他满脑子都是转运的事,哪里有余力去想这些道道儿。韩承摇头道:“你若在呈上转运法之时,附上一份谢表,说明此事有岭南经略使着力推动、度支同仁大力支持、太府司、司农寺、尚食局助力良多,你猜鱼朝恩还敢不敢抢你的功——良元兄呐,做官之道,其实就三句话:和光同尘,好处均沾,花花轿子众人齐抬。一个人吃独食,是吃不长久的。”
“那……现在说这个也晚了,如今怎么办?” 李善德手脚一阵冰凉。数月辛苦,好不容易要翻过峻岭,这脚下一滑,眼看就要再度掉下深渊。
韩承只是个比部小官,形势看得清楚,能做得却也不多。他思虑许久,也不知该如何破这个局,最终幽幽叹了口气:“要不,你还是赶紧回家,跟嫂子和离吧。”
李善德一口血差点没喷出来,绕了一大圈,又回到原点了。他双眼一酸,委屈的泪水滚滚而下。难道这真是宿命?无论如何挣扎都摆脱不了的宿命?子美老弟啊,你劝我拼死一博,还不如当初就躺平等死呢。
就在这时,忽然远处一个人影不急不忙朝铜匦走过来。李善德眼睛一亮,莫非是鱼朝恩守了信诺?他再定睛一看,倒确实是个宦官,只是年纪尚小,看服色是最低级的洒扫杂役罢了。
这小宦官走到铜匦钱,左顾右盼,喊了一声:“李大使可在?”李善德闪身走出来,恹恹应了一声。小宦官也不多言,说有人托我带件东西给你,然后从怀中取出竹质名刺一枚,递给他,又说了句:“招福寺,申正酉初。”
李善德接过名刺,上头只写了“冯元一”三字,既无乡贯字号,亦无官爵职衔。他还想问个明白,小宦官已经转身走了。
他莫名其妙地站在原地,一头雾水。莫非是鱼朝恩有事不能赴约,叫个小宦官来另约日子?可这种事直说就好,何必打个哑谜?而且干嘛要去招福寺?李善德脑海中闪过一个荒唐的猜测,该不会是鱼朝恩与招福寺的和尚勾结,逼着自己卖掉新宅去还香积贷吧?
韩承翻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这个冯元一到底是谁,实在神秘得紧。他劝李善德不要去,事不明说,必有蹊跷,何必去冒那个险。可李善德思忖再三,还是决定去看看,自己已经穷途末路,还能惨到哪里去?
韩承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叮嘱说万一遇到什么事,千万莫要当场答应,次日与他商量了再说。
招福寺是京城最大的伽蓝之一,位于东城崇义坊西北角,距皇城只有两街之隔。寺门高广,大殿雄阔,但它最著名的,是殿后有一座七层八角琉璃须弥宝塔。这塔身自下而上盘着一条长龙,鳞甲鲜明,须爪精细。晴天日落之时,自塔下仰望,但见晚霞迷离,龙姿矫矫,流光溢彩之间有若活物一般。
于是常有达官贵人刻意选傍晚入寺,到塔下来赏景色,美其名曰“观龙霞”。
李善德放下手中的名刺,朝不远处的塔顶看去。那昂扬向上的龙头,正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今日的天气不错,霞色殊美,想必一会儿香客离去、寺门关闭之后,便会有贵人单独入寺赏景了——事实上,这是招福寺笼络朝中显贵最重要的手段。
据说此塔修建于贞观初年。当时匠人们开挖地基,却无论如何都打不下去,地中隐有怪声传来。招福寺的一位高僧说,这下方有一条土龙,塔基恰好立在了龙头之上,故而难以下挖。他算定了土龙有一日要翻身,教工匠趁机开挖,果然顺利把地宫建了起来。可惜高僧因为泄露天机,几日后便圆寂了。为了避免再生祸患,招福寺便在塔身外侧加建了一条蟠龙。
李善德知道这传说是瞎说。他翻过工部的营册,这塔是贞观年修的不假,龙却是神龙元年才加的。当时中宗李显与五王联手,逼迫则天女皇交还帝位,从此周唐鼎易,世人皆称为“神龙革命”。招福寺的住持为了讨好皇帝,便搞了这么个拍马屁的工程。当然,长安的善男信女们,可不会去查工部档案,因此香火一直极旺盛。
“哎,都这境地了,还去想别家闲事!”
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脸颊,低下头去,三筷两筷把眼前的槐叶冷淘干掉。凉津津的面条顺着咽喉滑进胃里,心中烦躁被微微抑住了一点。
那个小官宦说的是“申正酉初”前往招福寺。那会儿已是夜禁,街上不许有行人,只能坊内活动。李善德只好提前赶到崇义坊,选了个客栈住下。不过这附近住宿可真贵,他花了将近半贯钱,只拿到一个靠近溷所的小房间。
眼看时辰将近,他去了招福寺对面,要了一碗素冷淘,边吃边等。可谁知道,李善德眼神一扫到寺门上那一块写着“招福寺”的大匾,便会想起自家的香积贷,又开始算起负债来。
好不容易等到申正酉初,李善德起身走到寺旁的一处偏门,伸手拍了拍门环。过不多时,一个小沙弥打开门来,问他何事。他战战兢兢把冯元一的名刺递过去,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小沙弥接过名刺看了眼,莫名其妙。幸亏韩承临走前提醒李善德,必要时可以故弄玄虚一下。他便鼓起勇气,冷着声音道:“把这名刺交给此间贵人便是,其他的你不要问。”
小沙弥被这口气吓到了,收下名刺,嘀咕着关门走了。过不多时,偏门“哗啦”一声打开,两人一照面,俱是一怔。开门的居然是熟人,正是和李善德签了香积贷的招福寺典座。
“李监事,你回来啦?我以为你去了岭南呢。” 典座的表情有点精彩。
“贵寺功德深厚,福报连绵。在下无以为报,不去岭南怕是只能捐宅供养佛祖了。”李善德淡淡地讥讽了一句。典座有点尴尬:“咳,先不说这个,就是你给贵人递的名刺?”
李善德点点头。典座不再多说什么,示意他跟着自己,然后转身走进寺中。他们七绕八绕,沿途有四、五道卫兵盘问,戒备甚是森严,好不容易才来到了八角琉璃塔下的广场。
此时晚霞绚烂,夕照灿然,整个天空被晕染得直似火烧一般。一个身材颀长的锦袍男子在塔下负手而立,仰望着那龙霞奇景,似乎沉醉其中。旁边一位穿着金襕袈裟的老和尚双手合十,看似闭目修行,实则大气都不敢喘,胸口起伏,憋得很是辛苦。
“卫国公?”
李善德双膝一软,登时就想跪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