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宵吃得不算沉闷。伴嘴是常事,早已习惯。他们开始若无旁人地K歌。碰到拿手情歌如“明明白白我的心”之类,两人相视对唱,情深款款,演绎得天衣无缝。
岂料一出门正碰上一群人从大门走进来。为首的是一位穿着条纹西装的男人,半揽着一位大眼睛女孩,身后跟着五六个人,有男有女,不知是随从还是朋友。
东霖住足,眼睛斜眯了起来:“哥。”
东宇笑了笑:“K歌啊?”低头看表,“这么晚还不回医院,会被护士骂吧?”
“带彩虹出来玩玩。” 东霖看了一眼彩虹,发现她狠狠地咬着嘴唇,脸崩得很硬。
东宇目光闪烁,饶有兴致地玩味着两人的神态:“那我不留你们,请尽兴。”
大家互相点了点头,大批人马杀向走廊深处。
冲着他的背影彩虹突然叫了一声:“东宇。”
走廊尽头有人脊背一凛。
“替我问候莉莉。”她冷冷地说。
东宇顿了顿,转过身,依然揽着那个女孩,目光很坦荡不惊:“好的。”
说罢早有人给他拉开了包房的门,一群人鱼贯而入,走廊陷入沉寂。
随苏东霖走到停车场,一路上彩虹只顾着生气,虽说大户人家的子弟多半如此,可苏东宇在彩虹心中世家子弟的形象还是顷刻间毁于一旦。
这是个敏感话题,聪明人都会装糊涂,可彩虹偏要问个清楚:
“东霖,你哥在外面有女人?”
“我怎么知道?那人我也不认识,至多是逢场作戏吧。”苏东霖咳嗽了一声,表情尴尬,“我哥的事你少问——何必惹麻烦。”
这算什么回答?
虽然对莉莉的为人有一肚子意见,彩虹对她的感情是矛盾的。她们之间有过甜蜜的友爱,也有过巨大的伤害。过失在莉莉,但她也表现了极大的愧疚,多年来一直找机会弥补。不论是真是假,魏哲事件后她对彩虹的热情让彩虹觉得自己过于计较前嫌。怎么说呢?不是不原谅她,也不是不想和她亲近,只是无论怎么做也达不到当初的火候,反而显得过于用力。
过于用力的情感不可能维持太久。刚毕业那阵莉莉经常打电话约彩虹出来玩。结婚不忘请她当伴娘。生了孩子还一度透露出让她做干妈的意思,被她三言两语搪塞过去了。在女同学中,莉莉够实际也够强势,可她也很痴情。和魏哲分手时以泪洗面,肝肠寸断,只差没跳楼吃安眠药。她在大学成绩不差,是社团活动的积极分子,凭长相、凭家世、凭相貌都不会找不到工作,毕业后却肯安心在家当全职太太,为家庭不是没有牺牲。相比之下,苏东宇那无所顾忌的神态就让人倒胃了。顺着这条逻辑往下想,彩虹就替莉莉委屈起来。
不等彩虹张口,苏东霖又说:“这事你不要让莉莉知道,不然她可要把我们家撕个粉碎。”
彩虹挑眉:“有那么严重吗?”
“你不是很了解她吗?”
“她又不坏。”
“愤怒的女人是可怕的。”
“奇哉怪也,你们兄弟俩碰到这种事不好好检讨自己,还一个劲儿地派人家的不是。”她的火“蹭”地窜得老高,调头就走,“你自己回去,我坐公共汽车。”
苏东霖一把拉住她:“深更半夜地你等个什么车,有病啊。”
“我是有病,我就看不惯你们这样的。”
“嗳,说话别夹枪带棒,什么我们你们的,这关我什么事啊?”
“当然不关你的事!对你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是不是?你想过莉莉吗?”
“你酒喝多了。上车吧,彩虹。”苏东霖的脸窘得发暗,不由自主地摸出一支烟, “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就是说苏家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么。”
“……”
“你说对了,”他看着她的脸,“我不是什么好东西,就等着你来改造了。”
说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眯起一双狭长的眼,目光充满调侃。
她怔了怔,拎着小包,头也不回地向车站走去。
这条路僻静却不算小,偏偏彩虹等了十几分钟也没等到车。站里没别人,只有两个肮脏的垃圾桶,盖子半敞着,堆着满满的泡沫饭盒,空气中有一股馊味。地上零落着几只一次性的筷子。虹盯着远处柠檬色的路灯发了一阵子呆,忽然想起这里其实离家并不远,大约四站路的样子,没有车也可以走回去。正要举步又犹豫了。这条路她不熟,前面黝黑一片,曲曲折折不知道是否安全。于是决定再等五分钟,然后到路口拦出租。
仍然没车。
夜气凉了,她拉了拉衣领向街北走去。走了不到十步,一辆怪异的红色跑车不知从何处飞来,在她面前嘎然而止,掀起一团尘雾。幸好她走的是人行道,若是在马路上就已经撞到了。
彩虹又惊又怒,正要发作,车门开了,从里面伸出一条长长的细腿,细腿的尽头是一只又细又尖的男式皮鞋。
紧接着,走出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
是个很英俊很气派的年轻人,肤色白皙,额头饱满,嘴唇充满了棱角。他长得像模特一样漂亮,也像模特一样苍白而毫无表情。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个宽宽的钨金戒指。
黑衣人的混身散发着一股淡而隽永的香味。四肢过于纤细,他从车里走出来的样子与其说像一位翩翩的公子,不如说像一只巨大的蜘蛛。身上的西装非但不遮掩这个短处,反而故意裁成瘦身的形状。这是今年流行的款式吗?彩虹禁不住又打量了他一眼。这一眼更正了她的印象。这个人看上去比例没什么不对,也不是特别高,只是因瘦削而显得格外修长。
好吧,彩虹在心中承认,从纯粹审美的角度来说,从解剖学意义上来说,从几何分析上来说,这个人的英俊超过了东霖,综合指数也超过了季篁。
她不怒反笑,脑海里飘出了一面小旗帜,上面写着:“欢迎打劫、欢迎诱拐、请尽情展露你的色相吧!”
黑衣人拉开车的后门,作了个请的姿势,淡淡地说:“东霖让我接你回家。”
他的声音很轻。是那种在电影院里企图打电话的声音。偏偏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音量却又只大到你刚好能够听见。
非常悦耳、非常有磁性的低音。带着一丝纤弱,又有一点慵懒,好像在梦中被人抓来派了这趟差事。
所以他的声调透着点不情愿。
彩虹愈发陶醉。
如果说女人最要紧的地方是头发,那么男人最要紧的地方就是声音。一个男人可以不好看,也可以一身臭汗,嗓音不好听就没救了。
听说话的语气这人好像认得她。彩虹自己也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她们一定在哪里见过,苏东霖的狐朋狗友多不胜数,新近又开了公司,也许是他的某个手下。
不对。他的派头、气势和车都超过了东霖。
而且他和东霖一样,一定要闪耀出镜,绝不低调行事。
她乖乖地坐进车去,那人指示她扣好安全带。
汽车启动,平稳向前。在融入车流的一霎那迅速加速。
“我叫V。”他说。
“V?”
肯定不是字母的V,一个男人这么介绍自己难道不奇怪吗?如果当初季篁对彩虹说他叫篁,彩虹一定会吓一跳,以为他是从古代穿越过来的。
她静静地等着下文,以为他会继续介绍自己。不料这个V字好像就是他对自己的全部概括。
黑衣人不再说话了。汽车出二环拐入城西高速,向远离城市的方向飞驰。
“喂,方向错了,我家在吉祥路。”彩虹很小声很善意地提醒了一句。她不习惯跑车低矮的车身,不习惯排气管的噪音,不过她不反对在美男身边多坐片刻。
V公事公办地说道:“东霖让我带你兜兜风。”
“那么请注意一下车速,这条线的路标上全装着摄像机。”
V的嘴角挑起一丝讥讽: “小姐,这是正常车速。”
彩虹暗暗猜测他的岁数,大约在二十五、六岁左右。
沉默片刻,V说:“So,你就是东霖所谓的女朋友?”
彩虹愣了愣,回敬:“So,你就是东霖所谓的表弟?”
“表弟”两字一出口,立即惹怒了他。
V的声调像被放进了零下三十度的冰柜,直直冻成冰块:“表弟?”
“嗯,表弟。”
话音未落,车子猛然一刹,跑车的轮胎在高速公路上“吱——”的一声划出一道长长的黑印。彩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甩,差点被安全带勒断了胸骨。她尖叫一声,看着车子斜穿三条车道,失了控一般地向前冲,仿佛要带着她冲破栏杆,冲进桥下的大江。她吓得闭上了眼,不料车子并未失控,在距离栏杆不到五厘米之处硬生生地停住了。
惊魂未定,窗边的车锁突然弹开,她听见V向她冷喝一声:“下去!”
她狼狈地拉开门,跳下车去,双腿着地还没站定,车灯一闪,箭一般地飚出去,迅速消失了。
“我靠!”彩虹对着远去的车影大大地竖了个中指,“你丫有神经病啊!”
彩虹就这样被V先生抛弃在二十五米高的城西立交桥上。这是一条繁忙的主线,各种型号的汽车、卡车、摩托车一波一波地向她涌来,车灯直直打到脸上。她看见几辆匆匆而过的出租,伸长手臂拦车,谁也不理睬她。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
“是我,”那头传来东霖的声音,“你到家了?”
“到你个头啦!”
苏东霖从那头也听出了不对:“你不在秦渭的车里?”
“他把我扔半路上了。”
“哦!”他显然吃了一惊,“你在哪里?”
“城西高速,20号出口。”
“嗯,你在原地等着。”
“快来接我。”
那边叹了一口气:“我吊着点滴呢。秦渭会来接你的。”
“你换个人!我不上那个神经病的车!”
“深更半夜的,拜托你别折腾了。”
“喂——东霖,别挂电话!”
电话挂了。
果然不到五分钟V先生的跑车嘎然而至,又是卷着一团尘雾停在她身边。
车中人向她发令:“上来!”
彩虹咬紧牙关地站着,一动不动,腮帮子硬硬的,好像刚吃了人肉。
见她坚决抵抗,他打开应急灯,从车里钻出来,闲闲地打量她,明知故问:“你在生气?”
“我不该生气吗?”
他摆出一幅不想和她计较的样子:“有什么话上车说吧,这么站着不安全。”
“我不坐你的车!”
他嗤地一声冷笑:“你以为坐我的车很容易吗?”
“坐你的车跟坐出租有区别吗?我怎么不觉得?”
他继续冷笑:“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的职业是经常向人灌输革命理想的大学老师吧?”
她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后脑勺。
这当儿手机又响了。
苏东霖在那头问道:“彩虹,秦渭到了吗?”
原来他真的叫渭,秦渭。
“到了。哼!”
“跟他上车,算我求你了。”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胸口的伤势尚未痊愈,咳嗽对他来说是件痛苦的事。彩虹想了想,不愿让他为难,终于说:“好吧。”
这次他的车开得很平稳,一路无话。秦渭一直将她宿舍区。然后停下车,居然很有风度地将她一直送到楼上,还很客气地跟彩虹的妈妈打了一个招呼。
李明珠额头亮晶晶地说:“进来喝杯茶吧!这位先生……怎么称呼?”
“姓秦,秦渭。”他淡淡地说,“太晚了,不打扰了。”
“那改天来玩!”李明珠热情十足。
秦渭含糊地“嗯”了一声。
关上门,李明珠拍了拍彩虹的脸:“闺女嗳,你强!你太强了!苏东霖太难搞定就算了,这个一定要逮住。别看他表情硬邦邦的,我估摸他性子比东霖软,将来会比东霖好处。”
像所有父母一样,李明珠把每一个深夜送她回家的男人当作假想女婿。
“难道你没发现他比东霖还要有钱?”
“那还用你说吗?你知道他的手表多少钱一块吗?”明珠进厨房给女儿端来一碟切成片的苹果,“不是东霖约你吗?怎么回来的时候变成了另个人?”
“他临时有事,托他表弟送我回来。”
“表弟?不会吧?”明珠说,“东霖妈不是姓沈吗,她只有一个哥哥在香港,东霖怎么会有一个姓秦的表弟?”
“呃……”彩虹的眼珠转了转,“那是我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