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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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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食堂马虎地吃了一顿午饭,彩虹就开始打哈欠。大学时代养成的午睡习惯,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根深蒂固,拔除不去。所以彩虹妈妈说,乖女,别找其它工作了,你真个是当教授的命。除了教授,哪个工作让你放心午睡?所以彩虹中午一定要睡一个小时,最好是有床、有被、有枕头,躺下来可以伸直大腿。实在不行,趴在桌上、歪在椅子上也要凑合。完全不睡却是万万不行的。虽为助教,彩虹在系里没有自己的办公室,在校区也没有临时宿舍。F大学座落于F市南侧,属于房价最高区。学校背山靠湖,占尽一城风光,早已无处扩展,只好在郊区大量买地,建了两个分校,每天十几趟班车,在分校和主校之间穿梭。据说在计划经济时代F校分房就是个老大难。现在是商品经济,情况倒简单了。学校一律不解决住房,无房户可以获得六百块钱的补贴。除了少数付得出首付的人以外,大多数青年教师都在离校区五站路以内的地段租房。当然,最幸运的还是何彩虹这样的本市人,住在父母家白吃白喝,六百块就成了奖金。

  下午没课。彩虹本来想图图表现,参加系里组织的乒乓球赛。她对体育并不热衷,站在一旁吆喝的本领还是有的。比赛时间是下午一点,她倦意袭来,恨不得就地一倒,正在想是回家睡觉呢还是出席比赛,手机忽然响了。

  “小何?”

  “陈老师?”

  听见这声音,彩虹已经开始糊涂的大脑顿时间醒了一半。来电话的是古代文学教研室的陈静芬老师。彩虹以前选过她的课,是她的得意学生之一。彩虹找工作时曾求她打过好几个电话,写过无数封推荐信。

  “求你个事儿!今天我儿子发高烧要打吊针,下午的课你能替我顶一下吗?是这样:本来我想取消今天的课,但上个月我儿子阑尾炎开刀已经取消了两次,再取消怕系里有意见。”

  “行啊!您的哪节课?”

  “古代文论。”

  彩虹差点昏过去。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古代文论”是中文系最枯燥的课程之一。学生时代这课彩虹就只去过一次,听完了“思无邪”和“兴观群怨”就再也不去了。虽然花了很大力气准备考试和论文,授课老师——一位好脾气的老先生——还是愤怒地给了她一个六十分。弄得她那年没拿到优秀奖学金。

  正想找理由推辞,那头的陈老师已经开始交待细节了:

  “两点十分的课,你有两个小时的备课时间。不要紧张,你的功底好,绝不会有问题。而且你只用讲一个小时,剩下的时间给学生们几个问题分组讨论,再让他们派代表到前台报告就可以了。我刚讲完 ‘孔子’,这一节是孟子的文学思想。你只要重点解释一下‘知人论事’和‘以意逆志’就行了。”

  孟子,我的妈呀!彩虹暗暗抓狂,如果真是孔子,她的电脑里还有大学时期的笔记,怎么着也能瞎掰几句。孟子,天啊,……那可真是彻底抓瞎了。彩虹在心里叫唤:陈老师,你知不知道这门课我就得了六十分啊!您老人家真是所托非人啊!

  虽是这么想嘴上还得逞强:“行!好的!没问题!”

  “教室在东区六号楼,403室,那个阶梯教室。”

  彩虹连忙掏出原子笔写在手背上:“记住了。”

  “谢谢你,拜托了!”

  电话那边,陈老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这边,彩虹撤腿就往图书馆跑,冲进古籍阅览室查资料,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整整两个小时,又抄又写,拟出大纲,算了一下讲完各个要点的大致时间,紧张得连打哈欠都忘了。教书的人都知道,备课这事儿没完没了,砸进去多少时间都不够。试讲那阵子,为了PowerPoint上的一幅插图,彩虹就百度了一整天。眼看着时间要到了,瞟一眼写得乱七八糟的教案,是骡子是马管不了,牵出去遛吧!于是将一团活页纸塞进包里,仓皇中又抱了几本参考书,一阵小跑地去了六号楼,气喘吁吁地赶到403室,离上课时间还差九分钟。

  教室里只有七八个人,每人的桌上都放着一本郭绍虞的《中国古代文论选》。彩虹在前排找了个桌子,满头大汗地坐下来,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学生,应当坐到讲台上,又连忙站起来。所幸学生们看书的看书,聊天的聊天,谁也没认真注意她。可是她却紧张得双腿发抖、手心出汗,好像她站的不是讲台而是喜马拉雅山顶,一着急,把刚才备的课一股脑地全忘了。虽然名为助教,彩虹从未正式教过课。她只是个辅导员,平时的工作不过是带着学生查资料,组织讨论,辅导论文之类。在此之前,她只在面试时试讲过几次。

  第一次试讲那天她就吓得一晚上没睡着。早上起来,脸色苍白头重脚轻,漱口摔破水杯,吃包子将油滴到衬衣上。见她精神恍惚,彩虹爸怕她不能按时到场,坚持开车送她。临下车时,老头子用力拍了拍她的肩说:“女儿啊,今天面试我没什么说的,只要你记住林彪的一句话。”

  “啥,啥话儿?”

  “上战场,枪一响,老子今天就死在战场上!”

  这话彩虹爸爸是用样板戏的口吻唱出来的,字正腔圆,还拿着范儿。彩虹当场就镇定了,而且立即就兴奋了,好像打了鸡血,雄赳赳气昂昂地去了会场,胜利地完成了面试。

  后来每一次面试她都想起这句话。

  如今,爸爸不在身边,彩虹在心里默念,上战场,枪一响,枪一响,上战场……

  枪声没响,铃声响了。学生们鱼贯而入。若大的教室,一时间就塞了个座无虚席。

  望着台下一双双渴望知识的眼睛,何彩虹感动了!人们都说独生子娇气,如今的独生子们要赡养四位老人,不用功不行!想起几年前的古代文论课,平时最多十个学生,今天阶梯教室一百一十个座位全部占满,还有些人没位子,坐在台阶上。

  何彩虹顿时有了一种自豪感。一百多学生济济一堂,聆听她的讲课,那是多么壮观多么有派的景象!就算北大的教授来讲学,也不定有这么热情的待遇!

  陈老师真不错,能把一门枯燥的课讲成这样,下次她的课,彩虹一定要旁听!

  她站起来,走到黑板前,将自己的名字写在上面。然后微微一笑,目光在人群中威严地一扫,正要张口,忽然变了脸。

  发现了新情况。大部分学生手里拿的是另一本书——《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有学生走错了教室?

  难道——这么多学生全走错了教室?

  她清了清嗓子,正要发问,大门外施施然地走进来一个人。

  雪白的衬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瘦瘦的脸,鹰隼一样的眼。

  不是冤家不聚头,何彩虹眉头一拧,脸一黑,沉声道:

  “季老师?”

  季篁还是那副扑克脸。彩虹心怀不满地打量他。嗯,真潇洒,什么也不带,手里连一片纸都没有。目中无人,吊儿郎当,这算什么?师者传道受业解惑也,他以为来这里喝咖啡吗?

  看到面前的场景,季篁微微一怔,向前问道:“这位老师,怎么称呼?”

  “姓何。”

  “何老师,我相信你走错了教室。这是我的教室。”

  “不,这是陈老师的教室,她儿子病了,我替她代一节课。教室肯定没错,她已经在这里教了一个月了。”

  “陈老师?哪位陈老师?”

  “陈静芬老师。”

  “情况是这样:我这门课因为注册的学生太多,我向教务处申请换一个大一点的教室,上周他们告诉我,我的教室是6-403。这六号楼不会有两个403号吧?”

  “教务处?这帮行政人员都是吃干饭的吗?”彩虹抱胸而笑,“那么,显然是他们安排错了。季老师,你自己想办法吧。”

  “我有一百个学生,你只有十几个学生。我觉得想办法的人应当是你。”

  “季老师,有个词叫绅士风度。”

  “何老师,你精通女权主义,应当知道‘绅士’这个词早已经被批判了。”

  尽管两人的声音都很低,尽管他们的表情还算客气,剑拔虏张的气氛还是被学生们嗅了出来。讲台下一阵小小的骚动。

  何彩虹只得继续向学生们微笑,然后,压低嗓门,附耳过去:“季老师,我们都是新来的。在一百多个学生面前争吵,对你我的形象很是不利。我不妨把话撂在这里……”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这是我的教室,我现在就开始上课。你要来抢,可以!那要越过我的尸体!我想季老师你的本意并不是要让人民内部矛盾变成敌我矛盾吧?”

  若论平时,彩虹也没胆子这么说话。可是,兔急了还会咬人呢!何况林彪的话正空山回响在她耳边。直到此时彩虹才找到了老师的感觉,找到了power。她昂首挺胸,面带微笑,唇际被藏在内心的挑衅骚扰得微微发颤。

  这一仗,她断然不能输!尤其在学生面前。这群孩子,口耳相传,流言满天飞,过不了几天,全中文系的学生都会知道她是好欺负的,以后要请假的来找她,要加分的来找她,不及格的来找她,她会麻烦不断。所以,彩虹一定要在学生面前树立起自己是个坚持原则的形象。

  她甚至想,如果这个人再不走,不得以,她会给他一拳,将他打趴在地。

  沉默了几秒,季篁慢慢转身,对台下说:“同学们,今天空气很好、阳光不错,我知道楼下的花园有个很大的草坪……”

  课讲得很顺利。太顺利了。没人举手,没人提问。十六个学生,三分之一的人在偷偷看小说,三分之一的人在写作业,剩下的三分之一倒是盯着老师的脸,不过目光却很迷茫,似乎在做白日梦。其间她点了一个男生回答问题,男生一面懒洋洋地答非所问,手指一面还打着短信。彩虹有种挫败感。虽然知道第一次讲课大多如此,她还是很郁闷。她后悔以前没上这门课,后悔到同情起那位给她六十分的老师来。人家的愤怒是有理由的,至少她现在就想给这群人全部零分!

  下课铃响时,她已累得虚脱了。下楼的时候又接到陈静芬的电话。

  “小何,怎么样?课讲得怎么样?”

  “……还行。”

  “第一次,是不是有点紧张?”

  “啊……嗯。”

  “别担心,我第一回讲课也出了好多糗。谢谢你帮我!”

  “对了陈老师,刚才有人跟我争这个教室。我想,您可能需要向教务处反映一下。”

  “哦——”那边一阵迟疑,“是谁跟你争教室?”

  “季篁。”

  她将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

  “糟了,小何,”陈静芬说,“我想这是我的错。”

  “您的错?”

  “我的教室本来是407,因为九月份秋老虎天气太热,偏那教室的电风扇坏掉了。我侦察了一下,发现403一直空着,就换到了403,没跟教务处说。”

  “啊?”彩虹傻眼了。

  “没关系没关系,小季我认识,明天碰到他跟他解释一下。大家都是同事嘛,不会在意这种事的。”

  “那……嗯……好的。”

  彩虹没精打彩地下楼,头一直耷拉着。下课时,她故意慢慢收拾东西,以为会有学生上来问问题。以前她经常这样跟老师套近乎。若是老先生的课,她还帮人家提包拿茶杯呢。可是,铃声一响,学生们拾起书包就走,溜得比放风还快。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擦黑板,又孤零零地关灯,好像这里不是教室,而是停尸房。

  楼下的桂花全开了。校园里飘着一股沁人的香味。彩虹背上书包,不由自主地向花园走去。那个季篁也是初来乍到的老师吧,除了有个博士学位,情况和自己差不多。但他的样子却很老练。听教授们说,最牛逼的老师才会在最后一秒到达教室,这叫拽味。奶奶的,彩虹在心里骂,季篁你是个什么东西。没你今天一顿搅和,我有生以来的第一堂课也不至于如此惨败,我纯洁向上的心灵,也不会蒙受如此创伤。

  彩虹在用自己的无意识痛快地鞭打着季篁,越过一排桂花树,她又看见了他。原来他的课也讲完了,他还没有走,好几个学生围着他。

  她停下来,站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等着。

  “……老师,我还是有点不明白什么是复调小说。您是指几种完全不同的意识形态或者声音在同一部小说里出现吗?”

  “嗯。我是指作者对这些声音不抱批评的态度。他并不是想将不同的声音编辑起来形成一种统一的声音,作为自己意识的传声筒,而是让这些声音自然地显现。”

  “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关于狂欢的理论……”

  “别着急,这一点我下节课会仔细解释。”

  “老师,巴赫金和托罗多夫……”

  彩虹抱着胳膊静静地等了三十分钟,那几个学生才陆续走光。季篁折过身来也要走,看见她,微微一怔,停住了脚步:

  “何老师,你有什么问题吗?”

  彩虹瞪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没问题。你正在讲俄国形式主义?”

  “对。”

  “这么说,你的‘新批评’讲了足足一个月?这门课全是你一个人上吗?”

  彩虹在心里计算,这门课通常会从“新批评”讲起,接下来就是“俄国形式主义”。照这位老兄一个流派一个月的速度,这是一学年的课。这样的理论课在每个大学的文学院都是重磅炸弹,备课难、萌点少、不容易取悦学生,一般由最有经验的教授主讲,多数情况是由精通各个流派的老师轮番上阵。彩虹记得以前选这门课的时候是由七位教授分别讲授,结果她给那位讲“解构主义”的老师一个毫不留情的评价:“亲爱的老师,您成功地迷惑了我,但我觉得您真的不知道自己讲的是什么。”

  “是。何老师对我的大纲有意见?”

  “没意见。我只是想和你搭讪。”

  “搭讪?”他怀疑地看着她,“为什么?”

  “我刚打了一个电话,证实那个教室的确是你的。”

  “哦。”他低头看表。

  “我错了,我向你道歉。为了表示我的歉意,我请你吃饭。”

  “不客气,我不饿。”

  “同时我还有学术问题要请教。”

  “下次吧。”

  “是这样,我这人……特别不喜欢别人利用我的愧疚。为了不给你这个机会,这顿饭我一定要请。”

  “请放心,何老师。我从来不利用别人的愧疚。”

  “只是便饭,就在食堂里。点几个小菜而已。”

  彩虹觉得,此时自己的口气有点像乞求,于是乎,她的笑容僵硬了。她像一个绿林大盗那样硬生生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季篁低头想了想,终于说:“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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