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高粱酒
要能把封忱气活,倒不是什么坏事儿。
但这是痴人说梦,封忱已经化成了任他俩谁见了,都认不出来的一捧灰,确如人死灯灭。
在世时那么温柔周到的一个人,在死神面前亦没得选择,只能无情撒手人寰。
封忱生前,封疆和沈曼春交集不多,但沈曼春没少从封忱嘴边听说封疆这个人。
封忱嘴里的封疆是他的骄傲,封忱不吝于用最好的词来形容这个弟弟。
沈曼春亦知道封忱护封疆护得要命,不然封忱也不会不远千里把封疆从阿尔山,从改嫁的母亲那儿要回来,几经周折,放在身旁,让封疆远离酗酒的继父,唯恐封疆在成长过程中受丁点儿不良影响。
不止对封疆如此,封忱那个人,操着全世界的心。
就如他名字里的那个“忱”字,一生热忱。
封忱活着时助人无数,不少人倒也感恩图报,就比如他资助过的那个四处寻找他信息的执着女学生;有些在他离世后惠及封疆,就比如封疆在封忱去世后搬离营区,栖身至今的那个小院,是封忱帮扶过的一位寡居至死、无后亦无伴的、留在大陆的国/民/党老兵的遗产。
可封忱死得太突然。
这些年沈曼春每每想起初闻封忱罹难噩耗的那瞬间,都觉得像是荒唐梦一场。
他难得休次假,刚脱了那身军绿常服走出营区,就被撞倒在他蹲守了数年的长安街上。
以前总觉得日子还长,沈曼春甚至还没来得及向封忱引荐自己的同性伴侣。
所有人恋爱都期盼得到些祝福,沈曼春好友不多,恋情又不被世俗理解,封忱会是这稀缺的祝福的来源之一。
但死亡剥夺了封忱送出祝福的机会,也剥夺了沈曼春同他分享恋情的权利。
有时候沈曼春路过封忱横死的那个路段,总会猜测他躺在那摊渐渐弥漫开来的血色间,那弥留之际,他没来得及说的遗言是什么。
他此生有什么没来得及做的?
他有什么想得到却还没伸手去拿的?
从前沈曼春总怕爱转瞬即逝,没成想时间先上了挚友倏而死别的这样一课,先教她珍惜朋友。
沈曼春不确定封忱还有哪些遗愿未完成,她确定的是,这其中一定有事关封疆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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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忱死后,封疆差一年才岁及成年,他年纪在孩子堆里算是大,阿尔山那儿又有虽不负责任但还健在的监护人,他不可能也无法被人收养。
封忱死后,营区大院他也很快搬出。
沈曼春见他在这座城市无所依恃,不时照拂他,两人才渐渐熟稔。
但沈曼春并未深入到封疆的生活中,对事关封疆的诸多事情并无深入的了解,就比如之前从未听说过,他还搁小院儿里喂养过一个姑娘。
封疆答得敷衍,沈曼春将手持的青瓷壶搁下,再度远瞄步蘅问道:“别跟我瞎扯淡,到底是哪家的姑娘?或者说,是你要好的同学?”
见沈曼春好奇到眼带精光,封疆为她释疑:“步家的,取意行走的那个步。”
这姓氏不算常见,封疆既然没多解释,那必然是她知晓的那个步家。
得,沈曼春明了了,那还是他跟随封忱在兵痞子间混时得来的缘分。
那会儿他随封忱蜗居于一处,岂不是和人姑娘算半个邻居?
步家最年长那位,也算是封忱的老首长之一。
但这就奇了怪了,沈曼春心怀诸多不解:“人长辈还活着呢。”
虽然步家满门人丁稀落,年轻的英年早逝,老一辈又驾鹤西去,但步家的砥柱步老爷子还没作古,她想不明白:“步老爷子会撒手不管,步家人只管生不管养的?”
沈曼春最初发问时压低了声音,此刻却拔高了嗓子。
步蘅眼下就身在不远处,沈曼春这是唯恐步蘅听不到?
封疆略觉无奈,下颌冲后厨抬了下:“曼姐,你是不是需要我给你拎个喇叭扩音?”
沈曼春白他一眼,随他的意,掀珠帘钻进后厨。
封疆随后跟上。
后厨是半开放式,连接后院中庭。
适才封疆和步蘅从池张那儿赶过来时停下的雨,又开始零星砸地,落在中庭天井下的芭蕉叶上,生出轻微的啪嗒声。
这地儿离步蘅远了,沈曼春示意封疆开口。
封疆即刻反问:“你想听哪种桥段?”
沈曼春嘶了声,怒骂:“我说,你特么这是现编给我听?”
封疆轻叹:“别随时随地冤枉我。”
沈曼春轻呵。
在她面前,封疆习惯伏低,亦惯开玩笑:“只是觉得说来话长,所以想先拣重点说,没想到你不愿意听。”
沈曼春:“……”
滚你丫的。
沈曼春半开玩笑道:“幸好你哥不像你这么磨叽。”
封疆亦看似不以为意:“我们都怀念他,我倒是挺愿意把他换回来,顺你的耳。”
沈曼春:“……”怎么换,用命换?
沈曼春:“管好你的脑子,别扯些没用的。”
那扯正经的,封疆道:“不是养,是一起长大。那会儿我哥还在,和她住的近,放学顺路。她家老爷子身体不好,没精力管院儿里孩子打架这类鸡皮小事。她那会儿刚来北京,在那群小孩儿里无帮无派,自然被针对。我管过一回,被她自动归类成好人,不必敬而远之的人。”
沈曼春:“你哥百忙之中还记得教你替人出头?”
封疆倒反问上了:“就算没有我哥,拔/刀相助从哪儿不能学?”
沈曼春嗤笑:“合着是上学同路走,走出来的习惯?”
封疆没承认也没否认,又道:“我挪了地方之后,她和另一个孩子去我那儿写作业,时间久了,我凑合着圈了她半片胃,就这么圈熟了,成了自己人。”
且不亏,她也陪了他不少本得踽踽独行的春夏秋冬。
忙完课业后,回身能看到周身不止有清冷的空气,还有个能陪他说话的人。死气沉沉、太过安静的院子,有她在,才没那么阴沉无趣。从来不是他帮了她什么,是她把他捞出四顾无人的荒原,在封忱离开之后,让家这个字眼和房子仍能相关。
圈胃?是她理解的那种?
沈曼春:“怎么圈?”
封疆借势问:“正好,借你这厨房一用?”
这瞬间,沈曼春突然想起多年前封忱提过一嘴的事。
封忱说:“我那弟弟,因为自己过去被照顾的不够好,所以很会照顾人,厅堂厨房都可入,不知道将来会便宜哪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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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什么复杂的菜式,只是个简单的下酒菜。
洗干沥净的鸡脯肉,横刀切片,加竖刀成丁,将其裹上干粉备用。再开始挑选一众香料。沈曼春见封疆挑了堆麻椒、小茴香、二荆条辣椒段、八角、丁香、香叶、桂皮及肉蔻。
准备工作完成,他开火,慢慢把油烧热。
为了节约时间,也省去几道工序,将备好的鸡丁同干香料一起下锅炸。
佐料干煸出的各色香味通过空气扩散,漂到沈曼春鼻尖,也慢慢渗入到鸡丁内里。
整个过程不过一刻钟,沈曼春却有些沉不住气。
她问:“你把人姑娘晾外边,看我那堆木头桌椅玩?”
批评是一回事,实则是她不想见他洗手作羹汤,伺候人。
封疆于沈曼春是自己人,步蘅于她还是初见的外人。
封疆没即刻理她,将干煸后的鸡丁装入便携食盒,是在一旁围观的沈曼春的大厨替他准备的餐具。
他越慢条斯理,沈曼春就越觉得气急败坏:“老艾!”
她叫那站在一旁的1473脾性怪异的大厨:“列单子,算钱,用了什么都记在封二少爷账上,一分都别少。”
老艾很配合,即刻应声:“好嘞,一分都少不了咱儿的。”
室外雨越下越大,垂到芭蕉叶上的雨珠连成了串。
等彻底完工,封疆在啪嗒不绝的雨声中冲沈曼春解释:“今天过来,本来是有件为难的事,想向你开口。”
沈曼春痛快:“为难就没好事,那别开。”
封疆:“好。”同她长期借地盘的事儿,确实不急在今天说。
沈曼春:“……”这样他便打退堂鼓,倒超出沈曼春意料。
封疆透过后厨的纱窗看到从天井飘下来的雨:“你的厨房,本来也不想借。但从这儿挪回我那儿,还得将近一个小时。这雨要是没继续下,让你见完人,跟你扯完那堆你好奇的八卦,就不叨扰你,我就带人走了。”
沈曼春:“我没要八卦——不对——先说说这下不下雨有什么区别?”
封疆将适才提起的食盒重新放回桌案上,空出的手即刻攥拳,抵在身侧:“跟你站那儿没多——”
沈曼春见他撑扶身体,转而仔细审视他眉眼,见原本平坦的眉峰陡蹙,见他黑眸慢慢起了雾般,打断他:“你怎么回事?”
封疆:“没事儿。”
沈曼春:“我瞎?”
封疆适才攥成拳的手慢慢松开,撑在桌案上,略显力不从心:“给我把椅子。”
沈曼春示意老艾搬运木椅。
封疆手臂攀在那高椅背上,慢慢坐过去。
他坐过去那姿势,四肢不算协调,像是不良于行。
沈曼春面露不善:“立刻给我个解释!”
封疆坐稳后抬眸,波澜不惊:“不是大事。临退伍遇上台风抢险,这里——”
他指指两腰和背:“受了点伤,打了几根钢钉进去。阴雨天总归比平时难受点。”
沈曼春咬牙狠抽气。
封疆靠着椅背:“所以未雨绸缪,提前把下酒菜搁你这儿做了。慢慢挪回我那窝的话,万一零部件更加不听使唤,准耽误今晚的安排。”
沈曼春额角青筋乍起:“下酒菜算什么玩意儿,它算哪门子正事儿?”
封疆试图安抚她,微扯唇角,脱口的话却是:“姐,你不明白,三言两语的,我也讲不明白。”
沈曼春瞪他。
封疆也没再解释,只笑。
笑得沈曼春发不出脾气。
步蘅从关中而来,那儿民间好酿酒。
两年前封疆走之前,就在那小院的地窖里,埋下了一坛步蘅给予配方步骤,并在她指挥下,他下手酿的高粱酒。
埋了两年了,他从边疆北上回归的那个夜晚,那酒就该启坛了。
已经迟了几十个小时,封疆着实好奇如今岁月将那坛高粱酒酿成了什么味道。
作者有话要说:剧个透,封忱是文中一女配(非沈曼春)的白月光。
文案里的高粱酒,就是本章写的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