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我养大的”
\"叮\"一声,电梯门打开的瞬间,步蘅一眼望见侯在电梯口接人的池张。
瞄到她的时候,池张眼底亦明显闪过意外之色。
意外是正常的,步蘅想。
两个人对彼此的了解仅仅来自封疆这个媒介,外加校友这一茬儿,对彼此在校外的世界在做些什么几乎一无所知。她看到池张的名字位列清单中的时候一样意外。
池张还没发问,程淮山已经迎上池张一早预备着递出的那只手,两人握手寒暄,算是成功接头。
握完手,见被采访人池张打量步蘅,程淮山为其介绍:“池总,介绍一下,这是骆老师钦点的优秀实习生,我师妹。”
程淮山话里、眼里都带着回护,那张疲态尽显的脸在看向步蘅时也难得能挤出一丝笑,顺着他因为缺少睡眠而深陷的眼窝蔓延开来。
这笑程淮山未曾遮掩,以致旁观者池张看得一清二楚。
池张怎么瞧,都觉得这笑里流露出的意思像是“春心已动”。
这人这是要啃封疆家养的兔子?池张不得不再次审视了番程淮山的脸。
很瘦一人,文秀,不似封疆那般惹眼,扔进人堆里即便个子高也完全会被淹没。
悄无声息就长大了的步蘅,看着封疆这型长大的步蘅,现在好这口寡淡的?
池张视线在两人身上绕了足有几圈,末了意味深长地长“哦”了声,且对步蘅打了个官腔:“幸会。”
极尽客套,不似在封疆面前两人碰到时那般随便。
莫名的,从这声拉长的“哦”里,步蘅听出了些看戏的意味。
步蘅适才打算在程淮山面前与池张相认的心,被这声长“哦”一刀砍死,原地卒了。
她只在池张持续地审视中回了池张一记基于礼貌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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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长科技的“遗址”带着大战溃败后的余味。
有着几乎所有失败的初创公司的共性——人去楼空。
程淮山事前做足了功课,但真正上阵带的只有夹在笔记本里的两张A4纸。
思路他全塞进了脑子里,A4纸上面只罗列着他要问的一些问题的关键词。
短视频正适值风口,不少纸媒开拓新媒体市场,在培育公众号和大v的同时,将短片摄制列为主业之一。但α在一众网络媒体间却坚持用文字叙事,每次发稿配图也寥寥。
步蘅将录音笔放好。这是她每次随访要做的工作之一,在面访过后,整理出文字实录,为主笔骆子儒或者程淮山成稿做辅助。
程淮山的习惯是边谈边在纸上速记要点,不假手旁人。
这场采访于步蘅而言,剩下能做的事情便是倾听,以及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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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淮山惯常不铺垫,如往常一般单刀切入正题。
他和池张的前期对话在步蘅听来可以直出为文稿,几乎没有赘言。
程淮山问:“池总,一年多前,在疯长科技诞生的那个晚上,你对它有过期许吗?”他问得常规。
池张亦没有主动打破框架答出新意:“整个行业高歌猛进,拓荒者都期待丰收,我自然希望它能跻身游戏行业top。”
这家伙回得像优秀生代表国旗下发言,四平八稳的,步蘅想。
程淮山:“能否具体分享一下?”
池张配合:“走在大街小巷,在各个社交app里冲浪,都能听到、看到人们聊他们喜欢的出自我们游戏中的角色,因为我们的游戏衍生出一些网络流行语,我们当时描绘过这样一幅蓝图。”
程淮山继续:“在你看来,完美的游戏应该是什么模样?”
池张微一思索:“这个问题我恐怕很难下结论。地球上人口数太多,每个用户的需求都不一样,同一款游戏带给他们的体验必然是千差万别,我单方面认为世界上不存在完美的游戏。”
程淮山翻阅手中的A4纸,纸张擦动哗一声响的同时,他继续问:“不久前,有位投资人和一位创业者在微博开撕,矛盾点在于投资人认为他的钱被创业者挪用于个人消费,在创业者挥土如金的同时,向他哭穷说项目缺钱难以为继,请他继续注资。你怎么看待这件事?”
池张眼瞳微缩:“创业前期钱是创业公司续命用的,活下去最重要,这是我的观点。其他创业者的个人行为,我不方便评价。”
程淮山紧跟:“大家都知道,池总的父亲是早一辈实业家,在外人看来,疯长科技最后也是死于资金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寻求他的支持?”
这个问题刚抛出,池张便有些抵触。出于礼节,他没有无视,回复道:“我不会。疯长是我池张的事业,不是池家的产业。”
程淮山却没有就此放过:“你有没有想过,就算你不开口,业内知道你父亲是谁,这已经是一种隐形的荫庇。另外,我可不可以延伸成,你认为创业者不能独立行走,不能拥有自己的姓名是耻辱。”
池张否认:“我欣赏所有敢于独立行走的人,但也不觉得合理利用手边已经拥有的资源是错。”
程淮山仍旧紧追:“所以在高傲的失败和跪立着成功之间,你并不排斥后者?”
步蘅微拧眉,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程淮山看似寻常的问句和平淡不见起伏的语气底下,似乎埋藏着偏/见和些许的针对。
但这很奇怪。
程淮山和池张此前不可能有过交集,更何谈交恶。
池张尚在思考,程淮山不等前一个问题的答案,随即接着问下去:“家庭条件优越,这让你的消费习惯如何?在掌控公司资金的时候,有没有一时冲动一掷千金过?”
步蘅刚松开的眉峰再度蹙起,程淮山的语气和神色不对,他在将池张同那位挪用资金的创业者作比,且带有明显的个人倾向。
步蘅视野内,池张闻言面色亦冷了些。
池张没答,但不妨碍程淮山继续发问:“休学创业,在你身后还有很多跟风的人,你还能回想起当初促使你迈出这一步的原因是什么吗?是想走捷径,效仿复刻国外的一些成功人士?”
……
……
程淮山:“我曾经见过一位被淘汰出局的创业者,他说组建团队之初,他会见投资人时海吹了一番公司的前景和估值潜力,路演完回到公司却在做清洁工打扫卫生,本身不是程序员却从头起步自己学习敲代码,啃那些晦涩的专业书籍。人前光鲜,人后像狗。这类现象成了大家现在用来调侃创业者的一个梗,将创业融资说成是拿着PPT讲故事。谁故事讲得好,谁融到手的资金就多。在疯长科技的发展史中,你讲过这样的故事吗?你靠什么打动的投资人辛未明?”
且他还问:“社交网络上有人说,疯长出品的游戏中,英雄的人设与疯长发的新闻通稿的配图中创始人的笑一样邪魅狷狂,你能接受这样的形容词吗?你知道这个词之前被用来嘲讽一些公众人物吗?”
程淮山的语气及他脸上展露出来的表情,都过于冷漠。
拿着PPT讲故事?前面还有什么来着,一掷千金,效仿他人,拼爹……
池张移眸看了眼步蘅,挤了个公式化的虚浮的笑出来,而后他继续直视面前面无表情且游刃有余地抛出这些日了狗般问题的程淮山。
池张觉得他应该收回对眼前这人的第一眼评价,程淮山此人分明与文秀无关。
池张同样没有回答这几个问题。
但这不是结束,如果说截至此刻,池张从那些问题中感觉到的攻击性有可能是理解偏差引起的误会,是池张敏感。这之后程淮山抛出的问题则完全是赤/裸的攻击,让池张渐渐拒绝开口说话。
整段采访的后半部分进行得很不顺利,因为存在大段的空白期。
入圈几年,步蘅从没跟过这样僵滞的约访。
后半程步蘅有数次担心从池张的嘴里蹦出来的回答会是:“滚出去。”
因为他整个人的脸色发暗,合着就是一个大写的“gun”字。
他没将滚字说出口,大概率要感谢池家家教。
结束时,步蘅硬着头皮在池张的一脸玩味加漠然中紧追程淮山的步伐走出疯长科技。
第一时间拦住了摁电梯的程淮山,一鼓作气将他拉拽到楼梯口。
进楼梯间后,步蘅的手没来得及抓住防火门的把手,门哐当一声摔砸在墙面上,而后反弹,彻底摔合。
那声“哐”震得这空间一时间更静了,也震得步蘅大脑剧烈嗡鸣了一下。
窄仄空间内,程淮山抬眉问:“拉我出来是想说什么?”
见他还乐意费口舌,步蘅绷紧的背放松了些,慢慢说:“师哥,你刚——”
程淮山截断她的话:“怕我跟他吵架,还是怕我们打起来?”
“不是”,其实气氛不妙,步蘅回得心虚,“但是师哥,你原本就打算跟对方这样聊?”
程淮山反问:“这样是哪样儿?”
步蘅:“……”这样明显的和被采访者交恶。若对方十恶不赦,她或许会摇旗呐喊,可对方并不是这种极端恶徒。
步蘅意图讲道理:“师哥,你入行早,业务方面你比我精进,我没有可以置喙的空间。”
程淮山完全没有想要意会步蘅未脱口而出的下文的意思,直接不吱声。
看来委婉的结果是词不达意,步蘅从未意图说教,但话赶话儿到了这儿了……
步蘅放弃继续委婉和迂回:“我们和被采访人是甲乙方的关系。对方不是被我们审问的对象,他们是抽出时间来配合我们,这不是他们的义务。建立信任才能有更多收获,沟通的过程中惹他们不快的意义在哪儿?”
像刚才那般糟糕的气氛,房间内恐怕没有任何一个活物能安稳坐得住。
她出口成篇,不是刚进《α》的那个内敛稚嫩的女学生了。
程淮山想,或者是,她一直在懵懂无知和涉世明理之间能自由切换,需要什么便表现出什么。
程淮山也清楚,她惯常不争不求,但是个“os”怪,心里的想法只多不少,在有违她心意和价值观的事情上更从不随波逐流。
此刻看向他的那双如洇了雨雾的眼,亦含着清晰可见的坚持、倔强。
他遇到过那么多随波逐流、三心二意的人,可眼前这一个,莫名让他打心底里觉得,再过十年,她眼里的光仍旧会如此刻模样,好似沉金冷玉,经年不移。
但他自己却……
上帝仿佛在对他复述,眼前人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思及此,冷静逐帧崩塌,烦躁挤上五脏向全身蔓延,程淮山暴力地拉扯了把让他发闷的领口,骤然声疾色厉,拉高了音调:“想打抱不平?觉得现在的情况是我恶劣、我过分?那你告诉我,刚刚哪个问题有问题,但凡戳到对方痛脚的问题一概不能提、不能问?”
步蘅下意识接话:“可以问,但是不需要考虑被采访人的意愿吗?他没有要求提前审提纲,代表他信任我们。”
“所以我应该为此感激涕零?他可以拒绝接受采访!”
照这个逻辑走下去,最初没有拒绝采访,沟通中出现不快是活该吗?
步蘅:“……”
又沉默下来。
数十米纵深的楼梯间内,抛一句话下去便能听到反弹上来的回音,无人开口时,这一隅静得人浑身发毛。
步蘅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鼓点一样捶打在耳膜上。
让她觉得怪的地方,不是程淮山出言犀利,而是他面对当事人时表情和语气里流露出的轻蔑。
这有悖程淮山的专业水准和职业操守。
步蘅此前预料过一种情形——程淮山提出的某些问题可能会扎池张的心。但结果应该是触发双方理智而感性的深度交流,而不是制造出矛盾,让场面僵持。
和程淮山相交也有几百天之久,步蘅并不觉得是她识人有误,她此刻的第二反应是程淮山今日的所作所为事出有因。
有疑问得就地解决,隔夜只会生出更多后遗症,步蘅立时调转话锋试探:“师哥,我不是在质问你。工作这件事本身就不会令人多么愉快。我只是希望——”
程淮山拧眉:“你今天很多话想说?”
话被打断,步蘅亦不恼,就地另起一行:“后面我们怎么走?面谈这样收场,对方还会同意我们发这篇稿子吗?”如果文稿不能面世,此刻他们出现在这里的意义又在哪儿?
总不能去描写对方面对问题时的情绪,去诱导读者解读对方的心理活动。
那不是客观地写专访,是主观地编故事。
静默足有三秒。
程淮山听完,摸着口袋里打火机圆润的边缘,手指收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不通。”
他清冽的声音垂在步蘅头顶,听起来带些冷酷的意味:“刚刚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出自我的本意。这种出身优渥的人,浪费了许许多多普通人求而不得的资源,踩着别人得不到的机会起步,却一事无成,这么浅显的事实有人摊在他面儿上讲给他听,他就觉得难堪,觉得受辱,这种承压水平,未来他会失败一辈子。”
浪费资源……践踏别人……
这是两顶极为恶劣的帽子。
创业者确实应该具备抗压能力,但有抗压能力,难道被攻击后就得心平气和、面不改色吗?
步蘅清楚记得池张眸子在听闻某些问题时流露出的神色,那是觉得被人给侮辱了的神态。
“如果你依然想不通,我不介意你当我仇富。”他末了望过来。
步蘅:“……”
既然程淮山不是想深挖这些失败者的案例,那他约见这些创业者,仅仅是为了赚口舌之快?步蘅无法理解,但她直觉程淮山隐瞒了些什么。
她堵程淮山在楼梯间,本是想解决问题。
没想到几句话之后,却有了新的分歧。
这种氛围下,不适合继续同行,适合各自分散冷静。
是她主动将程淮山拦下来的,如今这对话再难接,她也得上:“师哥,你或许完全不介意别人怎么想你、看你,但我介意我这样想身边的人。”
到这一刻,知道程淮山可能会误会,但步蘅还是选择坦白:“之前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们刚见过的池张也是我认识的人,不是彼此知道对方姓名那种认识,我们是朋友。”
她交出车钥匙,示意程淮山接:“对不起,来的时候一起过来,但得麻烦你先自己回去。池总……我也得跟他说几句话。录音笔的内容整理好之后我会发给你。车钥匙先给你,我搭地铁,你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步蘅递钥匙,程淮山起初没接。虽然一时情绪上涌冲她喊话,但哪怕吵起来,生出些龃龉,他也没有留她独自在这儿的打算。
僵持了片刻,见步蘅始终未收回,他才接过。
“随你,α见。”程淮山最终妥协。
程淮山走后,步蘅顺着楼梯间下了一层楼。
待眼前程淮山的影子晃没了之后,步蘅松了口气,可转瞬又想起池张抬眸扫她那一眼时夹带的如火怒意……
眼下这情形够操/蛋的。
凭白结下新仇,就好似侮辱池张是她指使程淮山所为。
她和祝青因为小师妹怒视池张的时候,不及池张适才投向她的杀气半分重。
今天的运势着实不咋地。
她其实不确定,下一步该怎么回去跟池张搭话。
**
寻个完全私密的空间有难度,步蘅刚落地11楼,楼梯间内便有人推防火门而入。
是个大爷,进来抽烟。
大概是个资深烟民,身上自带经年形成的浓烈烟草味。四周的空气瞬时随之凛冽起来。
步蘅吸了口气,突然觉得这味道有镇静剂的作用。
步蘅上前一步,还未同大爷搭话,有脚步声从头顶递下来。
步蘅抬眸,见竟是离开又返回的程淮山,他手里还拿着一把修长的黑柄雨伞。
瞥见伞的那刻,步蘅不能说不意外。
楼梯间没有窗户,看不到室外的光景,外面竟然真的起了雨。
程淮山将伞大力塞给步蘅便迈着步子匆匆离开,未作片刻停留。
步蘅有所迟疑,但最终未喊住他。
程淮山走后,刚把烟盒从口袋里挑出来的大爷挤眼道:“小伙儿挺贴心的,不错。”
步蘅:“……”
大爷:“男朋友?”
步蘅摇头,紧接着声明:“不是,大爷,我们是同事。”
大爷曲手拢起一团火,点烟,在这楼梯间内照出一方亮堂堂。
见步蘅觑烟盒,大爷抖开刚关阖上的盒盖道:“来一根儿?我在这儿待了几年,在这个楼梯间出没的,要么是打电话吵架的,要么是出来透气抽烟的同道中人。”
他又上下打量步蘅,像是想要确定她是其中的哪一种。
话刚落他又自行补充:“也有出来哭怕人瞧见的,降薪、调岗、续约失败的,被房东扫地出门的,酝酿怎么骂上司的……可太多了。”
他语调丰富,表情生动,眉眼灵活,说得步蘅想笑。
步蘅琢磨之后没拒绝,接过大爷抖出了半截的烟:“谢谢您了。”
大爷下巴扫了下适才程淮山消失的方向:“吵架了?”
步蘅摇头:“没有,确切的说,是对同一件事有不同看法,然后深入地交流了下。”
步蘅还没来得及往下澄清,大爷那根烟没抽完,便被腰上别着的对讲机内传出来的人声给喊走。
步蘅只身留在楼梯间内,呛人的味道很快入鼻入喉,沁入肺腑。
像吸了口漠漠烟林。
可步蘅手中的烟柄还没攥热,突然从身后伸过来一只手,迅速掠走了她手中刚被点燃的那根烟。
步蘅回头,隔着烟雾,隔着楼梯间晦暗的光线,她看到了封疆那双春水荡来荡去涟漪四起的眼。
这水瞬间浸得她一身润,通体舒畅。
涤去她满身躁郁,人被泡软。
但转念想——
很好,被逮了个现形。
封疆手机里枕着一条来自池张的微信消息:“闺女搁外面有狗了?”
发送时间是几分钟前。
适才,封疆和易兰舟最终没有下楼,而是滞留在13楼的露台上。
秋末之雷翻滚了几圈之后,绵密如织的雨开始落濯全城。
封疆和易兰舟往露台的雨棚处撤退了数步,而后就听到了来自12楼楼梯间内传出的一些声音,就比如适才步蘅与程淮山的那番理论,再比如步蘅与大爷那几句闲扯。
这是池张的地盘,封疆会空降般现身,步蘅在短暂的惊讶过后倒也没有觉得特别稀奇。
步蘅斟酌用词,补救解释:“这是今年第一次。”
她发誓不是欲盖弥彰。
封疆碾灭了那支烟,扔进垃圾桶,末了讥笑了声:“你这是此地无银,还是上赶着不打自招?”
步蘅:“……”
步蘅纠正:“不是,两个都不是。因为觉得你会问……我是未雨绸缪。”
解释白搭,封疆无声扯唇,并不认同。
末了封疆又垂眸觑了眼步蘅手中那把来自程淮山的伞。
步蘅没做解释,难道同他讲,适才与人生了番龃龉,且此人留给她一把可遮雨的伞?
逻辑上说不通。
封疆却也没有开口问,没搁这地盘流连,先于步蘅抬步上楼。
他居高临下,阔背在步蘅身前投下一大片阴影。
步蘅刚要跟上他,没听到她脚步声的封疆已经等不及,拧眉回头道:“打算继续傻站在那儿?抓紧跟过来。”
他耐心为负?
封疆站在原地等,步蘅快走几步,踩到和他同一级台阶上。
封疆这才重新迈步。
回到12楼,封疆拉开楼梯间的门,将门摁抵在墙面上,示意步蘅先进门。
走过他身前,过门的时候,封疆那道清泉击石般的清润嗓音又再度垂到步蘅耳畔:“人长大了确实是有长进的,跟人对峙的时候,不再像过去那样怵得要死了。”
没那么丢他的人了。
不像小时候,别人气势汹汹而来,她站在原地不声不响。
气势弱的像团棉花,长的却橡根细瘦的筷子。
硬生生把他的年少时光从清清静静的两耳不闻窗外事,拖带成打架滚进红尘中。
步蘅:“……”
什么?
封疆像是听到了她的腹诽:“没什么,除了夸你。”
摆明了唬人,步蘅提醒他:“古人今人都说——诓人不道德。”
***
封疆把步蘅重新带上12楼时,池张还坐在接待程淮山时的那个位置。
只是当时坐得规矩,此刻翘着二郎腿。
瞥见步蘅,池张随口扔了句:“哟,还知道回来啊,没跟那个炮仗一块儿上天走人啊?”
步蘅:“……”
一拍两散还没多久,池张这家伙这就已经给人起上绰号了?
还炮仗……京城都特么禁燃禁放,真炮仗也上不了天。
回忆起适才那场僵持的采访,步蘅望着池张想说点儿什么,但一时间又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没吱声,选择继续酝酿。
***
封疆带步蘅上来,是因为不想见这两人为丁点儿事膈应着,下次见面别扭、不利索。
可人碰头了,没有一个意会到他的这则意图。
封疆没耐心等。
一本杂志转瞬被摔砸到池张眼前,页面翻折,横死于地。
池张顺着杂志飞过来的方向看回去,看到封疆那幅坚毅的眉目。
封疆的意图很明显,这一砸是在召唤池张的肚量,同时也是在提醒他保持风度,很好意会。
闺女他呵护,兄弟就顺手糟蹋?
冷血,人渣,没良心的东西。池张暗骂。
但池张最终慢悠悠收起了阴阳怪气,清了下嗓子,冲步蘅大义凛然道:“那什么,哥刚那话不是冲你。”
这瞬间,步蘅想起因为骆子儒被辛未明憎屋及乌的那几日。
今天大抵是跟随程淮山被池张厌屋及乌。
做个与世无争的尾巴,真不是件容易事儿。
池张似乎在等她表态,步蘅也不吝,声明态度:“刚刚是我们冲撞你在前,对不起了。”
池张气儿不顺,斜她:“这就没了?”
步蘅眼脸微垂:“还有,这次的事我站你。”
池张本想说,那你特么跟那人跑得那么快,你属兔?
转念想起刚才那本横死的杂志,算了,他再次决定大度:“废话,站我是应该的。”
步蘅:“……”
她看了眼封疆,封疆冲她颔首。
算了,步蘅暂不计较,全看封疆的面子。
***
雨幔雾纱自上午垂落后,一直持续到近傍晚时分,才渐渐被光线推拉开来。
棉絮般的阳光重新陷于湿润的地表。
雨停之后,步蘅跟随封疆离开这荒芜没人气的12楼。
这城市已经找不到那些在市井生活中着墨颇多的大排档,赶回小院喂鹦鹉和狗之前,封疆带着她进了一家私厨店——1473。
店落于步蘅在地图上熟悉,但现实中鲜少涉足的一块儿区域。
私厨店标识不明显,掩于周边的几间咖啡店里。
欧风长街边,有不少雨后囤下的水泞,过路车经过,溅出一串水花。
店老板是封疆前几年过世的大哥封忱的旧友沈曼春。
如今外人见了店名里那个“1473”都以为是年份,实则是沈曼春早年蹲号子时得的代号,1473=沈曼春。
周边的咖啡店都赶时髦改换门庭,变成创业者交流盘踞的乐园,区域被分割成小块儿出租给一群群为梦想执迷的年轻人们。
久而久之,这一片的名声传出。之前有一家咖啡店转手,接盘的就是慕名前来的创投基金经理人。他们通过这种方式来接触创业者,为自己从源头寻找可投资的好项目。
整条街,只这家1473是家货真价实的私厨定制,并不兼营其他业务。
但因为店主脾气邪门,厨师阴晴不定,不见得何时愿意接单,虽然周围食客颇多,但生意极差。
四周咖啡店里人满为患,而这家私厨店门可罗雀。
但这里静谧,一墙之隔又是创业者们汇集之地,且有不少创投基金的人时常在此条街上晃,这是个非常适合人数不多的初始创业团队盘踞起步的地方。
只是不知道脾气邪门的老板娘是否愿意出借她这一亩三分地儿。
封疆撩开一串帘子,放步蘅进餐馆前厅,自己随后跟着进门。
厅内没放任何曲儿,没封疆上次来听到的那戏音,封疆和步蘅的脚步声即便轻,也仍旧没逃过沈曼春那两扇招风耳。
有伙计过来招呼封疆,沈曼春摆手示意伙计不用上前伺候,退下去该干嘛干嘛。
封疆手卡在步蘅肩头,示意她在角落里落座,而后他只身走向前厅的沈曼春。
沈曼春耐着性子斟茶三杯,一一搁置在红木方桌上,杯浅茶澄,烤瓷青花杯沿儿漾出几缕茶香。
封疆朝她靠过去。
沈曼春招呼他:“难得你刚回来就跑我这儿这么勤。”这是第二回了。
瞄到远处的步蘅,她又问:“还给我捎来个这么水灵的妹子?老二,人你从哪儿拐来的?”
封疆拉过一盏茶,稀松平常般道:“您拐个我看看?算是我拉扯大的。”
他拉扯大的?
沈曼春登时就想抽他:“说人话,想把你哥气活?”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章提过的大哥封忱已经去世。前几篇文几乎是纯感情线,这篇因为前期铺垫多走不少剧情线,目前给人的感觉是进展慢,但是我写的感情线一旦有进展,好像基本都是一日千里。感情戏很多的,毕竟我是个小言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