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七觉着自己果然是霉运还没走到头。到了御前又怎样,伺候皇上又怎样,好处没捞到,反而惹得皇上不高兴,都不知道皇上接下来会怎么收拾她。
她有些泄气,离开浴房自己在行宫附近四处溜达,也不急着找到组织,反正皇上一时半会儿肯定不想看到她。
行宫太大,转着转着,她竟然迷路了。
这头纪衡洗完澡,出来之后发现雨已经停了,云层正在退散,太阳还未出来。
空气清新湿润,春雨洗刷过的世界生机勃勃。
纪衡起了游玩的兴致,便不急着回去。
这附近有一处坡地,坡上种满了杏树。自从唐人杜牧“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一句诗之后,这世界上凭空多出许多杏花村。此处行宫之内,也辟了一块地方专门弄出个“杏花村”,虽然村中几乎没人,只有杏花年年开了又落,落了复开。
这时节杏花开得正好,加上微雨初露,倒很适合赏花。于是纪衡只带了盛安怀,去了杏花坡,在一片粉色烟霞之中漫步。
杏花的花瓣是白中透着淡淡的粉红,不像桃花那样艳丽,也不像梨花那样无暇,但偏有一种小家碧玉式的娇羞。一树树的杏花开得正浓,亭亭而立,在这寂静而孤独的山坡上,怒放起它们短暂而美丽的生命。
地面上落着一层薄薄的花瓣,远看似繁星万点。它们被风雨夹击,香消玉殒,提前委地,只等着零落成泥。
这样凄美的时刻,就该有一个小美人与我们的皇帝陛下来个偶遇。一个花开正好,一个怜花惜花,俩人勾勾搭搭,成就一段佳话。
……纪衡也是这么想的。
恰在这个时候,杏林深处响起一阵歌声。声音清冽柔软,又透着那么一股纯净和娇憨。那调子低沉而忧伤,纪衡听在耳里,心中莫名地就涌起一股惆怅。
吾本是,杏花女,
朝朝暮暮为君舞。
看尽人间多少事?
知己只有吾和汝。
吾本是,杏花女,
梦里与君做诗侣。
但愿天下有情人,
总有一天成眷属。
这应是民歌,没什么文采,但是感情直白又浓烈。纪衡听得有些呆,脚步不自觉地循着歌声前行。
盛安怀觉得,后宫之中大概又要多一个小主子了。歌声这么好,人应该长得也不错,难得的是现在这个气氛,太好。
这一主一仆猥琐地前行着,终于,歌声越来越近了。再转过一树杏花,他们就能看到小美人了。
此刻,连太阳都很给面子,突然从云层里冒出来,撒下熹微的光,掠过这一片花海,给眼前的景象镀上一层柔美。
纪衡不自觉地把脚步放轻,满心期待地走过去。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太监。
那太监穿青色公服,此时折了一支杏花在手中把玩,低头边走边唱。杏枝在他手中翻转,花瓣被他残忍地一片片撕扯下来,随手丢在地上。
纪衡:“……”
画面与声音的差距太大,那一瞬间,他很有一种分裂感。
太监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发觉他们的存在。眼看着他一路向前走,几乎要撞进纪衡的怀里,盛安怀只好喝住他,“田七!”
田七顿住脚步,抬头发现了他们。
皇上的脸近在咫尺,田七震惊过度,一时竟忘了反应,捉着杏枝呆呆地看着他。
纪衡竟然也不说话,低头和田七对视。这太监太过臭美,还戴了朵花在冠上,最可恶的是他长得好看,戴花更好看。
但再好看,他也是个太监。
盛安怀断喝道,“还不跪下!”
田七两腿发软,屈膝要跪,然而跪到一半却被纪衡捉着后衣领提起来。她骨架小,长得瘦,分量轻,纪衡几乎没费什么力道,就把她提得两脚离地。
“怎么又是你,”纪衡无奈咬牙,“怎么老是你!”
田七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惹皇上生气,总之他现在是生气了。于是她乖乖地被提着,努力把自己化作一块抹布。她低着头,结结巴巴说道,“参、参见皇上。”
“你怎么会在这里?”纪衡问道。
田七刚才是乱逛迷了路,看到这里好玩,就多玩了会儿。当然她不敢说实话,于是发挥狗腿精神,答道,“回皇上,奴才是看到此处花开得漂亮,想折几枝回去给您赏玩,不曾想您竟然亲自来了。奴才方才一时惊喜,误了见驾,请皇上恕罪。”
盛安怀在心中对着田七比了个中指。拍马屁也要看天分,胡说八道张口就来,看来这小子天赋极高,孺子可教。
纪衡把目光向下移,停在田七手中的花枝上。枝上的花瓣已经被她揪得差不多了,只剩下零星几点,他气得直乐,“秃成这样,你想让朕怎么赏玩?你是想先自己玩儿个痛快吧?”
田七自然不敢承认,于是胡诌道,“这个,皇上有所不知,奴才把花瓣扯去,为的是留下花蕊。蕊是花之心,花瓣妖娆好看不假,然而花香是从这蕊中散发出来的。花瓣容易迷人眼,蕊香却是骗不了人。所以要看一朵花好不好,不必看花瓣,只需看花蕊。要赏花,就要赏花心。”
盛安怀在心中默默地对田七竖了两根中指。
纪衡把田七放下了。刚才那一番话虽浅显,却颇有理趣。识花如识人,不能被表面迷惑,都要看其本心如何。这太监方才所言,是专指花,还是以花喻人?
纪衡突然觉得这小太监倒有些意思。太监精明者有之,但通透者却少。此人不够精明,偶尔还犯傻,却有一种难得的悟性,只这一点,就比那些蠢货强上百倍。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田七,把田七看得又一阵紧张,赶紧双手捧着那秃秃的花枝,献给纪衡,“皇上,请笑纳。”
盛安怀:不要脸!太不要脸!
纪衡欣然接受了这不要脸的花枝,他持着它敲了敲田七的脑门,“你喜欢戴花?”
田七早忘了自己往帽子上别了朵花,“啊???”
“那就多戴点吧。”纪衡说着,摘下了她的帽子。
当天,田七顶着一头杏花回了宫。一共二十五朵,皇上说了,等回宫他要检查,一朵都不能少,少一朵回去打十板子,五朵以上买五赠一。
“多掉几朵,咱们今生的主仆情分到此为止。”纪衡似笑非笑。
“皇上,下辈子我还给您当奴才。”田七眼泪汪汪,不忘狗腿。她这造型颇像一个移动的花篮,在脸上扑点粉,可以直接登戏台扮丑角了。
由于怕风吹掉头上的花而她不知道,所以田七一路上走得胆战心惊。后来,纪衡特许她坐在他的马车上。
田七缩在马车的角落里,一动不动,一脸郁闷。
纪衡看着她扭曲的表情,心情总算舒坦了不少。
回到皇宫,纪衡特意带田七溜达了一会儿。许多人见识了田七的神奇造型。
田七在内官之中不说混得好,但也绝不差,这会儿丢这么大人,她真是无地自容,脸皮再厚也扛不住,低着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到此,纪衡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了。
回了乾清宫,纪衡果然让田七把杏花摘下来,他一五一十地数起来。田七急得直翻白眼,她总觉得这不是皇帝该干的事儿。
数到最后,少了三朵。田七不等纪衡发话,先一步抱住他的腿痛哭,“皇上,奴才死不要紧,可是奴才舍不得您呀,就让奴才再伺候您几年吧……”
看着她跪地告饶,纪衡心中大爽。
于是这顿板子就以记账的方式存下来,按纪衡的原话说就是,“等攒个整数再打,省得行两次刑。”
因为一次就能打死了……
田七叫苦不迭。
很久之后,田七把这笔账改了改,数目不变,只是把“打板子”改成“跪搓衣板”。
纪衡叫苦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