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见了父亲大人和裹尸布大王,在梦中他们是一体。父亲用石化的手臂搂抱他,想给他一个灰吻。他骤然惊醒,口干舌燥,满嘴血腥味,心脏在胸腔内咚咚狂跳。
“死侏儒复活啦,”哈尔顿宣布。
提利昂摇摇头,试图挣脱梦境的缠绕。伤心领。我淹死在伤心领。“我没死。”
“这可难说,”赛学士居高临下站在他面前,“达克,当个好鸭子,煮些肉汤给咱们的小朋友喝。他一定饿坏了。”
提利昂发现自己竟躺在“含羞少女号”上,盖着有浓浓醋味的烂毯子。船已过伤心领,之前溺水的记忆是一场梦中之梦罢。“我怎么闻起来像恶心的醋坛子?”
“莱摩儿用醋为你洗过身子。有人说这样就能预防灰鳞病——我对此深表怀疑,但试试总没坏处。格里芬把你捞上来后,正是莱摩儿为你清出肺里的积水。你当时冷得跟冰块似的,嘴唇发紫。耶达里要把你扔回去,但男孩坚决不许。”
王子救了他。回忆如潮水般涌来:石民伸出伤痕累累的灰手,血从指节处渗出。他犹如沉重的压箱石把我拽向深水。“格里芬把我捞上来的?”他一定是恨我入骨,否则怎不让我死掉呢?“我昏迷了多久?船现在到了哪里?”
“赛荷鲁镇。”哈尔顿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小刀。“给,”他朝下扔给提利昂。
侏儒往后一缩,小刀插在他两腿之间的甲板上,嗡嗡颤动。他把它拔出来,“干吗?”
“把靴子脱了。拿刀戳每根手指和脚趾。”
“这……很痛啊。”
“希望如此。快脱。”
于是提利昂依次脱下左右脚的靴子,再褪掉长袜,仔细打量脚趾。在他眼中,趾头还是老样子,不好也不坏。他试探性地戳了戳大脚趾。
“用点力,”赛学士哈尔顿敦促。
“要见血吗?”
“必要的话。”
“我是不是每个脚趾都得留道疤?”
“叫你做这个当然不是数脚趾头,而是确认你还有痛觉。戳下去会痛,可谓不幸中的万幸;如果什么也感觉不到,那你就惨了。”
灰鳞病……提利昂情不自禁地畏缩。他苦着脸刺向另一根脚趾,眼看着一串血珠子沾在小刀尖端。“痛极了。你满意了?”
“我高兴得想跳舞咧。”
“你的脚比我的还臭,耶罗,”达克端来一杯肉汤,“格里芬警告过你别碰石民。”
“没错,可惜他忘了警告石民别碰我。”
“你边刺边注意有没有小块坏死的灰皮、指甲有没有变黑。”哈尔顿说,“如果发现这样的迹象,千万别犹豫,失去一根脚趾总比失去一只脚要好,失去一条胳膊也好过终日在梦想桥上嚎啕。方便的话,现在刺另一只脚。然后还有手指。”
侏儒盘起发育不良的短脚,开始刺另一边的脚趾头。“我那话儿需要扎吗?”
“刺一刺没损失。”
“是你没损失。嗨,想想我用它干过那么多坏事,真不如切掉算了。”
“你随意。等你切下来,我们会把它晒干、填满,拿出去当幸运符高价售卖。侏儒的命根子据说有魔力唷。”
“说得好,多年来,我可是跟各路美女大力宣扬过它的疗效呢。”提利昂用小刀刺向大拇指,血珠子一下冒了出来。他赶紧拿嘴吮吸。“还要我自虐多久?如何确定我完全没事儿了?”
“要我说实话?”赛学士道,“没法百分百确定。你喝了一肚子河水,很可能已经开始变灰——从内部器官开始,首先是心和肺。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扎脚趾头或拿醋洗澡都毫无意义。你刺完了,喝点肉汤吧。”
肉汤滋味不错,但提利昂注意到用餐期间赛学士横了张桌子在他们之间。“含羞少女号”目前停靠在洛恩河东岸一个风化的码头墩上,往下两个墩子的地方,有艘瓦兰提斯河上战舰正在卸下士兵。商店、摊贩和仓库都挤在河边的砂石墙下,墙后隐约能看见城市的塔楼和圆顶,夕阳为它们镀上了一层红光。
不,这不是城市。赛荷鲁镇乃是古瓦兰提斯治下的一座镇子。这里不是维斯特洛,在这里,这还算不上一座城。
莱摩儿带着王子登上甲板。她看见提利昂,便冲过来拥抱他。“圣母慈悲。我们一直在为你祈祷,胡戈。”
至少你祈祷了。“这回我不反对祈祷。”
小格里芬的情绪就没那么高了。他闷闷不乐,为自己被强留在“含羞少女号”上、不能与耶达里和耶利亚一起上岸而愤愤不平。“我们是为你安全着想,”莱摩儿劝慰王子,“局势动荡啊。”
哈尔顿解释道:“从伤心领南下至赛荷鲁镇这段路,我们曾三次看见游牧骑兵沿河东岸向南奔驰。都是多斯拉克人。有一次他们离得如此之近,我们甚至听得见发辫的铃铛声。入夜后,在东方的丘陵背后还能看见他们的营火。河上出现了满载奴兵的瓦兰提斯战船和河上战舰。显然,执政官们担心赛荷鲁镇会遭到多斯拉克人的攻击。”
这不难理解。沿河各大镇子只有赛荷鲁镇坐落于洛恩河东岸,对马王们而言,它是最容易到手的猎物。但这里没什么好抢的。如果我是卡奥,我会佯攻赛荷鲁镇,吸引瓦兰提斯人来援,然后兼程南下,全力进攻瓦兰提斯城。
“我懂得如何使剑。”小格里芬不服气。
“在动荡的时代,连你最勇猛的祖先也会依靠御林铁卫来保护自身安全。”莱摩儿已换掉修女袍,转而装扮成富商的妻女。提利昂仔细打量着她。迄今为止,他轻易破解了格里芬和小格里芬的蓝发之谜,而耶达里和耶利亚似乎只是船夫,达克更是为人单纯,只有这莱摩儿……她到底是谁?为什么加入这个团队?依我判断,肯定不是为了钱。王子跟她有何关系?她真的是修女吗?
哈尔顿也注意到她的装扮,“咱们要突然放弃诸神的眷顾了么?莱摩儿,我更喜欢你穿修女袍的样子。”
“我更喜欢你裸着身子。”提利昂说。
莱摩儿谴责似地瞪了他一眼,“讲这种话的人太不纯洁了。修女袍是维斯特洛人的特有打扮,可能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她回头望向伊耿王子,“你不是唯一一位需要隐藏身份的人。”
男孩不吃这套。看来,他虽是众人呵护下的完美王子,却仍旧未脱稚气,对这个世界和世上的危险懵懵懂懂。“伊耿王子,”提利昂提议,“既然我俩都被困在这条船上了,可否有幸与您来一盘席瓦斯棋,以打发时间呢?”
王子兴趣缺缺地看了他一眼,“席瓦斯我玩腻了。”
“受够了输给侏儒,是吗?”
不出提利昂所料,激将之计果然奏效。“去拿棋盘棋子,我要给你点颜色瞧。”
他们就在甲板上、舱房背后盘腿下棋。小格里芬以攻势开局,他的龙、大象和重骑兵一股脑儿都摆在前面。这是年轻人的阵法,大胆而愚蠢,一心求胜却不顾后果。他让王子先走。哈尔顿站在后头,远远地观战。
王子伸手去拿他的龙,提利昂清了清嗓子。“换成我,我不会走那一步。把龙太早释放出来将是着臭棋。”他无辜地笑笑。“你父亲很清楚盲目冒进的下场。”
“你认识我的生父?”
“是的,我见过他二三回。不过劳勃杀他的时候我才十岁,而平素家父把我小心翼翼地藏在凯岩城里头,不拿出去献丑。我不敢声称自己跟雷加王子有多亲密,不像你的‘义父’。你知道的吧,这位克林顿大人是王子最好的朋友?”
小格里芬扫开眼前一髻蓝发,“他们曾一起在君临当侍从。”
“克林顿大人是你们家真正的朋友,否则怎么解释他居然会如此忠心耿耿,拼命保护剥夺了他领地和头衔、并将他流放海外的国王的孙子?你祖父做的事实在令人遗憾,若非他把雷加王子的好朋友赶走,当年家父洗劫君临时,这位好朋友不正可以保护雷加的宝贝小王子,阻止那桩脑袋砸墙、脑浆满地的惨祸么?”
男孩脸一红,“我说了,那不是我,是从臭水湾找来的皮革匠之子。他母亲生他时难产而死,而他父亲为一壶青亭岛的金色葡萄酒就把他卖给了瓦里斯伯爵。毕竟,他有很多儿子,却从没尝过金色葡萄酒。瓦里斯把那个臭水湾的崽给了我母亲大人,把我带走了。”
“这样啊,”提利昂移动大象,“臭水湾的王子死翘翘以后,太监又把你偷运过狭海,交给他的大胖子朋友奶酪贩子。接着奶酪贩子把你藏在撑蒿船里,再找来一位流放在外的伯爵作你义父。这是个精彩的故事,将来你夺回铁王座,歌手们必定要绘声绘色地描绘你的流亡经历……当然啦,前提是美丽的丹妮莉丝肯与你结为连理。”
“她会的。她必须这么做。”
“必须?”提利昂啧了啧嘴,“这话作女王的可不愿听。你是个完美的王子,无可挑剔,阳光勇敢,一张俏脸蛋儿能让七国随便哪个黄花闺女怀春;可惜丹妮莉丝·坦格利安不是黄花闺女,她是多斯拉克卡奥的遗孀、龙的母亲和奴隶城邦的梦魇,是长了乳头的征服者伊耿。她可不像你想象的那么温顺。”
“可她会答应的。”伊耿王子的声音有些惊惶,很显然,他没考虑过未来的新娘拒绝自己的可能性。“你又不了解她,”他抓起重骑兵,狠狠地落子在棋盘上。
侏儒耸耸肩,“我了解她整个童年时代都在四处逃亡,缺吃少穿,复仇的梦想和愿景支撑着她活下去。我了解她从一个城市逃到另一个城市,满怀恐惧,终日担惊受怕。除了一个疯疯癫癫的哥哥,她举目无亲……最后这个哥哥还为一支多斯拉克军队就把她给卖了。我了解到在大草原上的某个地方,她的龙诞生了,她也获得了新生。她一定很骄傲。她怎么可能不骄傲?除了骄傲,她还剩下什么?她也一定很强大,她怎么可能不强大?多斯拉克人鄙视弱者,丹妮莉丝若是个弱女子,早就落得跟韦赛里斯一样的下场。她一定还很凶狠,阿斯塔波、渊凯和弥林就是最好的证据。她穿越了大草原和红色荒原,经历了刺客、阴谋和巫术的轮番袭击,她失去了兄弟、丈夫和儿子,她用穿着凉鞋的纤纤细足,把奴隶贩子的城市踏在脚下。好了,当你捧着乞丐碗来到这样一位女王面前,你觉得她会怎么看你?你又该怎么说呢?‘早安,姑姑,我是你死而复生的侄儿伊耿,这辈子都躲在撑蒿船上。可我现在洗掉蓝发,决定做真龙了。我请求你……哎呀,我忘了提,关于铁王座的继承顺位我可比你靠前哟。’”
伊耿气歪了嘴,“我才不会像乞丐一样去见我姑姑。我会亲提大军、以血亲的身份去会她。”
“你没有大军,只有偏师一支。”很好,这番话果然刺激了他。侏儒不由得想起乔佛里。我真是有激怒王子们的天赋啊。“丹妮莉丝女王才拥有真正的大军,而她的军队与你无关。”提利昂移动十字弓兵。
“随你怎么说,反正她一定会嫁给我。克林顿大人早有安排,我把他当家人一样信任。”
“那你或许比我更像个傻瓜弄臣。谁也不能信任,我的好王子,你既不能信任没颈链的学士和你义父,也不能信任英勇的达克、可爱的莱摩儿或是其他把你从豆荚里呵护长大的好朋友,而你最最不能信任的是奶酪贩子、八爪蜘蛛和你一心想娶的龙女王。你要让怀疑在心底生根,怀疑能让你在夜里保持警惕。睡得不沉总比长眠不醒要好。”侏儒将他的黑龙推过山脉。“我是没资格指点江山的,毕竟,你义父是声名赫赫的诸侯,我不过是畸形小魔猴。只能说若我们地位互换,我会剑走偏锋。”
这话让男孩来了兴致,“怎么个剑走偏锋?”
“若我是你?我会西征而非东行。我会在多恩领登陆,就地树起王旗。想征服七大王国,没有比现在更成熟的时机。铁王座上坐着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北境陷入了混战,河间地被蹂躏得大伤元气,风息堡和龙石岛则仍由叛军盘踞。冬天一到,全国都会挨饿,而谁在打理这一切棘手问题、谁控制着君临七大王国的小国王呢?很不幸,是我亲爱的老姐,而且她身边没有合适的助手。我哥哥詹姆堪称宇内名将,但他对权力没兴趣,别人把权柄交给他,他会躲得远远的。我叔叔凯冯倒可以干摄政王——如果别人要他承担这份责任的话,他本人是决不会主动夺权的。诸神把他塑造成追随者,并非领袖人物。”诸神和我父亲大人。“梅斯·提利尔很想借机更上一层楼,但我的亲戚们会联合抵制他。除此以外,没有人喜欢史坦尼斯。这样一来剩下谁呢?只有瑟曦。
“分裂的维斯特洛正在流血,而我亲爱的老姐在为她疗伤止痛……但她用的是盐,对此我毫不怀疑。瑟曦跟残酷的梅葛一样温柔,跟庸王伊耿一般无私,她还有疯王伊里斯的睿智。她睚眦必报,无论是别人真犯了错,还是她自己幻想出来的。她分不清谨慎和懦弱的区别,听不进逆耳忠言,最最可怕的是,她还贪婪得要命。她贪求着权力、荣耀和爱戴。托曼的王位有我父亲大人苦心经营的诸多盟友支持,本来很稳固,但你瞧着吧,她很快会把这些全部摧毁,一个也不剩。现在你登高一呼,遭到冷遇的人们自会群起响应,你不仅能赢得大小诸侯,也能赢得老百姓的拥戴。但你万不可犹豫太久,王子殿下,因为时不我待。正所谓天与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你一定要赶在我姐姐垮台之前登陆维斯特洛,以防强者乘虚而入。”
“可是,”伊耿王子提出,“没有丹妮莉丝和她的龙,怎么打胜仗呢?”
“你无需打胜仗,”提利昂告诉他,“你只需做足了样子,大肆收揽各界支持,然后坐等丹妮莉丝大军跟来就好了。”
“你先前说她不会要我。”
“这话话糙理不糙。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求告着要牵她的手,她便很可能瞧不起你。”侏儒又耸耸肩,“你莫非想把重夺铁王座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一个反复无常的小女人身上?如果抢先登陆维斯特洛……到时候,你拥兵自重,谁也不会把你当乞丐。你勇猛无畏地从天而降,充分展示了坦格利安族人的风采,有先祖征服者伊耿之风。你将证明自己是真龙后裔。”
“我不是说了吗,我很了解这位小女王的底细。就让她从别人口中听说大哥雷加被谋杀的儿子还活着的事实,听说这个勇敢的孩子在维斯特洛树起了她列祖列宗的真龙王旗,听说为了给父亲报仇、为了重夺坦格利安家族的王位这个孩子面临了天大的压力,正寡不敌众地奋战……到那时她会以风和海所能容许的最快速度赶到你身边。你是她最后的血亲,而这位龙之母、解放者一直以救世济人自诩。这个女孩宁可让奴隶城邦陷入血海,也不愿把城邦里的陌生人留给锁链奴役,她怎可听任自己的侄子身陷险境而置之不管呢?当她率军驰援时,你们初见面已是平起平坐的领袖,男女搭配,并非女王和女王的仆从。到时候,她又如何会看不上你呢?仔细想一想罢。”侏儒微笑着拿起自己的龙,让它飞过棋盘。“陛下请原谅,您的国王已无处可逃。这盘棋您只走了四步。”
王子吃惊地看着棋盘。“我的龙——”
“——远水解不了近渴。您早该把它放进战场中央。”
“可你说——”
“我骗了您。谁也不能信任,记得将龙带在身旁。”
小格里芬跳将起来,一脚踢飞了棋盘。席瓦斯棋子朝四面八方飞去,在“含羞少女号”的甲板上旋转蹦跳。“给我拣,”男孩下令。
说不定他真是坦格利安家的人。“是,陛下,”提利昂趴在甲板上,爬来爬去地拣棋子。
接近黄昏时,耶达里和耶利亚才回船。一个搬运工推着独轮车跟他们一起回来,车上高高地堆满了各种补给:盐和面粉,新搅拌的黄油,亚麻布包裹的培根条,一袋袋橙子、苹果与梨子。耶达里的一边肩膀上扛了桶葡萄酒,而耶利亚背了条梭子鱼,那鱼几乎有提利昂那么大。
耶利亚看见侏儒站在跳板末端,猛然止步,把耶达里撞了个趔趄,那条梭子鱼差点掉进河里——幸亏达克手快。耶利亚瞪着提利昂,伸出三根指头做了个奇特的戳刺姿势。避邪姿势。“我来帮你拿鱼吧,”侏儒对达克说。
“不行,”耶利亚厉声叫道,“滚远点。除了给你吃的东西,你不准碰任何食物。”
提利昂举手投降,“悉听尊便喽。”
耶达里把葡萄酒桶沉沉地放到甲板上。“格里芬呢?”他问哈尔顿。
“还在睡。”
“赶紧叫起来。我们打听到了重要消息。女王的事在赛荷鲁镇已是路人皆知,他们说她还留在弥林城,正面临重重危机,难以脱身。按照市场里买卖人的说法,古瓦兰提斯很快也会向她宣战。”
哈尔顿撅起嘴,“鱼贩子们的闲话不足取信。不过无论如何,格里芬会想听听这些消息,你也知道他的个性。”赛学士赶紧下甲板去找他。
原来那女孩根本没有出发西进。她肯定有她的考虑。从弥林到瓦兰提斯,横亘着五百里格的沙漠、山脉、沼泽和废墟,中途还有名声不佳的玛塔里斯。都说那是一座怪物之城,但若绕行内陆,又到哪里去找食物和饮水呢?海路虽快,可惜没船的话照样一筹莫展……
格里芬从甲板下现身时,梭子鱼已被叉了起来,放在火盆上滋滋地烤,耶利亚边转烤鱼、边挤手里的柠檬。佣兵穿上了锁甲、狼皮斗篷、软皮手套和深色羊毛马裤。即便他惊讶于提利昂的康复,除了通常的严肃目光外也没有旁的表示。他把耶达里招到船尾,在那里低声交流,侏儒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
最后格里芬下定决心,“我们必须先弄清谣言的虚实。哈尔顿,你上岸尽量打听,最好能找到魁沃。先去‘河上民’和‘彩乌龟’这二家馆子碰碰运气,反正他爱去的地方你最清楚。”
“是。我把侏儒也带去罢。四只耳朵总比二只管用,而且魁沃是个棋迷。”
“很好。务必赶在明天日出前回来。如果临时情况有变,你直接去找黄金团。”
他天生有股发号施令的官老爷气派,提利昂暗想。
哈尔顿披上兜帽斗篷,提利昂脱下自制的杂色衣,换上一身浅褐和灰色相间的服装。格里芬从伊利里欧的箱子里为他们一人取了一小袋银币,“给你们买通消息用。”
等他们来到河滨,暮色已逝,黑夜笼罩。他们经过的许多船似已被遗弃,连跳板都收了起来。其他船上则站满了穿盔甲的人,那些人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们。镇墙下的商贩摊位个个挂着羊皮纸灯笼,诸多彩色光圈照亮了鹅卵石路。提利昂看着哈尔顿的脸变成绿色、接着是红色,然后又成了紫色。在周围嘈杂的外乡话音里,他听见高处传来奇特的乐声,那是尖细的长笛,伴随着鼓点。在他们身后,有只狗吠个不停。
妓女们都出来接客了。无论河上还是海边,港口都是一样性质:有水手的地方就有妓女。父亲是这个意思吗?妓女还能上哪儿去,当然是漂洋过海去。
然而兰尼斯港和君临的妓女好歹是自由人,她们在赛荷鲁镇的同行却都是奴隶,这些人的右眼下方都有泪珠刺青,刺青将她们永远地钉在耻辱柱上。如果说衰老是罪过,丑陋就是双重罪过,而这帮人又老又丑,正常男人看到她们都应该打消掉发泄的欲望。提利昂蹒跚着向前走,他能感受到她们的目光,听到她们彼此窃窃私语、掩嘴嬉笑。你会以为她们从没见过侏儒呢!
临河门由一队瓦兰提斯长矛兵守卫,火把的光映照在他们钢甲手套前伸出的铁爪上。他们的头盔也被做成虎头模样,绿色条纹刺青横贯头盔下的两边脸颊。提利昂知道,瓦兰提斯的奴兵对自己的虎纹刺青非常自豪。他们向往自由吗?他思考着,如果那小女娃儿女王宣布给他们自由,他们会怎么做?他们真的是老虎吗?我又真的是狮子么?
一个虎兵发现侏儒后,说了个笑话,逗得同伴们哈哈大笑。等提利昂走近大门口,此人摘下铁爪拳套和拳套下汗津津的皮手套,用一只手钳住侏儒的脖子,另一只手粗鲁地抚摩他的头。提利昂吓得不敢动弹,好在对方很快松手。“这是什么缘故?”他询问赛学士。
“他说摸侏儒的脑袋可以带来好运气,”哈尔顿用本地语言跟守卫交流了几句后,回答提利昂。
提利昂强迫自己朝那守卫微笑,“告诉他,含侏儒的老二意味着洪福齐天。”
“算了吧,老虎牙齿可是很利的。”
另一名守卫举着火把朝他们不耐烦地晃了晃,催促他们赶紧进门。于是哈尔顿规规矩矩地领着他踏进赛荷鲁镇,提利昂拖着腿谨慎地跟在后头。
门内是一个开阔的方形广场,即便现在这个时辰,广场内也很拥挤,人声鼎沸,灯火通明。旅馆和妓院门口都用铁链悬着灯笼,镇里的灯笼都是彩色玻璃做的,不是羊皮纸。在他们右手边有一座红石建筑的神庙,神庙外点着夜火,一位红袍僧站在神庙阳台上,朝夜火前聚集的一小群人大声宣讲。有些旅客在一家旅馆门口玩席瓦斯棋,醉酒的士兵们从妓院里进进出出。有个女人在马厩外抽打一只骡子。一辆双轮车由一只白色矮象牵引,从他们面前隆隆驶过。这是另一个世界,提利昂心想,但本质上跟我的世界没什么区别。
广场中央有个巨大的无头白色大理石雕像,雕像身披异常华丽的铠甲,胯下战马也是同样打扮。“这又是何方神圣呢?”提利昂问。
“这是荷罗诺执政官,身为那个流血世纪里的瓦兰提斯英雄,他连续四十年当选。最后他厌倦了选举,自封为终生执政。但瓦兰提斯人不买账,他们很快就处死了他。他被绑在两只大象上,活活扯成两半。”
“他的雕像缺了个头。”
“因为他是虎党的人。象党夺权后,该党信徒大肆打击报复,所有被他们认为该为战乱和死亡负责的虎党人士,其雕像的头都被敲了下来,”赛学士耸耸肩,“不过这些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我们最好去听听那和尚怎么说。我敢打赌我刚才听见了丹妮莉丝的名字。”
他们穿过广场,加入红神庙前不断膨胀的人群。由于四周围满了本地人,侏儒除了别人的屁股外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他倒是能听见红袍僧的宣讲,可惜半句也不懂。“你能听明白他说什么吗?”他用通用语询问哈尔顿。
“能——如果没有矮冬瓜在我身边聒噪的话。”
“我没聒噪,”提利昂不高兴地抱起胳膊,朝后面看去,研究起那些倾听宣讲的男男女女来。无论他转向哪里,都能看见脸庞上的刺青。他们是奴隶。在这些听讲的人里面,自由民和奴隶的比例约是一比四。
“和尚在号召瓦兰提斯参战,”赛学士为他翻译,“但是要参加正义的一方,为光之王而战。他说是拉赫洛塑造了太阳和群星,并与黑暗进行永恒的搏斗。他说奈西索和马拉乔背弃了光明,被东方的黄色鹰身女妖腐蚀了心智。他还提到……”
“龙。他说的是龙。我听懂了这个词。”
“没错。他说魔龙将载她踏上光荣之路。”
“她?丹妮莉丝?”
哈尔顿点头。“瓦兰提斯的本内罗宣布,她的崛起实现了上古预言。她自烟与盐之地降生,未来将重塑这个世界。她是亚梭尔·亚亥转世……她将战胜黑暗、带来永不终结的长夏……连死神也将向她屈服,为她的事业流血牺牲的人必将获得重生……”
“我会在同一个躯壳里重生吗?”提利昂问。听讲的人越来越多,人们从四面八方向他挤过来。“本内罗又是谁?”
哈尔顿抬起一边眉毛。“他是瓦兰提斯红神庙的至高牧师,号称真相之火、睿智之光、光之王的首仆、拉赫洛之奴。”
提利昂唯一认识的红袍僧就是密尔的索罗斯,那个态度和蔼的好酒胖子,穿一件满身酒渍的红袍,混迹于劳勃的宫廷,似乎生平只做过两件事:一是尝尽国王的美酒,二是点燃长剑去参加团体比武。“我宁可面对那些肥胖堕落、信仰缺缺的酒肉和尚。”他告诉哈尔顿,“那种和尚满心只想坐坐绸缎软垫,吃点糖果,诱骗小男生。这号狂信徒却是麻烦制造者。”
“他们制造的麻烦或许对我们有利。我知道上哪儿去寻找答案。”哈尔顿带他越过无头英雄,来到广场对面一座石头大旅馆前。旅馆门口挂着一只巨龟的锯齿状甲壳,甲壳被涂上了鲜艳的色彩。旅馆里头则点了百来只阴郁的红烛,犹如许多飘渺的星星。空气中满是烤肉和香料的气息,有个一边脸颊带有乌龟刺青的女孩在为客人们倒淡绿色葡萄酒。
哈尔顿在门廊处停步,“那儿,就那两人。”
他指的那两个男人坐在小隔间里就着精雕的石棋盘对弈席瓦斯,棋盘边放了一只红烛,两人下得聚精会神。其中一人面黄肌瘦,长着稀疏的黑发和突出的剑鼻;另一位则是肩宽体胖,肚子浑圆,一头杂乱的卷发覆盖了颈项。两个人都不肯抬头看他们一眼,直到哈尔顿拖了把椅子,坐在两人之间说:“你们两位加起来也下不过我的侏儒。”
胖子抬起眼睛,不满地瞪着搅局者,用古瓦兰提斯话念叨了什么。他说得太快,提利昂听不清。瘦子则向后靠到椅背上。“你要卖他?”他用维斯特洛通用语问,“执政官的马戏团正缺会下席瓦斯的侏儒。”
“耶罗不是奴隶。”
“真可惜,”瘦子捻起一只玛瑙大象。
棋盘对面,执白的胖子不屑地嘟起嘴唇,移动重骑兵。
“你太大意了,”提利昂说。他明白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就是这样,”瘦子同意。他用自己的重骑兵回应,两人飞快地厮杀了几回合,直到瘦子笑着说:“将,朋友。”
胖子怒视着棋盘,站起来用本地话咆哮了几句。他的对手笑笑。“来吧,至少这矮冬瓜没他臭,”瘦子示意提利昂坐进空位,“小不点儿,我就跟你来一盘。把银子放桌上,我们来瞧瞧你的游戏本领。”
你指什么游戏?提利昂几乎脱口而出。他坐进椅子里,“吃饱喝足我才玩得好。”瘦子听了便转过头,招呼奴隶女孩端来食物和饮料。
哈尔顿开口介绍:“这位是可敬的魁沃·诺加斯,赛荷鲁镇海关长官。我从没在席瓦斯棋盘上讨得他半点便宜。”
提利昂心领神会。“或许我的运气比较好哟,”说罢他打开钱包,把银币一个接一个地叠在棋盘边,直到魁沃露出微笑。
两人在挡板背后摆棋时,哈尔顿问:“下游有些什么新闻?听说要开战了?”
魁沃耸肩,“渊凯人迫不及待地想开战。他们自封为贤主大人,有多贤良我不清楚,但确实很精明。他们的使节带着很多箱金子和宝石来到我们城市,还带来二百位精选的奴隶,都是些身段火辣的女孩和皮肤细腻的男孩,精通七种春啼之术。据说那使节夜夜宴请达官贵人,出手更是豪爽大方。”
“渊凯人连你们的执政官都能收买?”
“只收买到奈西索,”魁沃移开挡板,凝神研究提利昂的布局。“马拉乔纵然老迈得没了牙齿,毕竟还是虎党的人,而多法斯明年肯定选不上。于是整个城市都被拉到了战争道路上。”
“这是为什么呢?”提利昂不明白,“弥林远隔重洋,那位甜美的小女王到底是哪里冒犯了古瓦兰提斯?”
“甜美?”魁沃哈哈大笑,“哪怕从奴隶湾传回的故事只有一半属实,那女孩儿也是个怪物。传说她残忍嗜血,谁敢顶撞就会被钉在木桩上、缓缓地受死;她是个女巫,用新生幼儿的血肉来喂她的龙;她还是个嘲笑诸神、撕毁条约、威胁使节、屠戮忠臣的背誓者。他们还说,她欲火焚身,不仅和男人、女人以及太监交媾,甚至找来狗和孩子满足欲望,被她玩腻了的伴侣下场都极悲惨。她用身体来交换男人的灵魂。”
噢,太棒了,提利昂心想,如果她肯用身体来换,我很乐意把我畴形的小灵魂交给她。
“他们说,”哈尔顿道,“你说的‘他们’,都是那些被她从阿斯塔波和弥林驱逐的奴隶贩子吧,我看全是造谣诽谤。”
“谣言总有其真实源头。”魁沃提出,“那女孩招惹瓦兰提斯的真正原因在于她过于狂妄,竟想凭一己之力废除奴隶贸易。奴隶贸易可不单是奴隶湾的生计,它关系着全世界海上贸易的平衡,龙女王说关闭就把它给关闭了。在黑墙之内,拥有古老血脉的旧贵族现在食不甘味、睡不安寝,连厨房里的奴隶磨刀子的声音都怕。放眼整个瓦兰提斯,是奴隶为我们生产粮食、清洁街道、教育孩子,是奴隶为我们守卫城墙、驾驶战舰、冲锋陷阵。现在这些奴隶统统把目光转向东方,翘首盼望光辉灿烂的救星女王,那所谓的解放者。不仅旧贵族不能容忍这种情况,连城里的穷人也没法忍受。按照法律,哪怕乡下最卑微的乞丐其地位也高于奴隶,现在龙女王要把他们最后一点安慰也夺走,能不让人愤慨么?”
提利昂让他的长矛兵前进。魁沃用轻骑兵防守。提利昂又把十字弓兵前移了一格。“外头的红袍僧似乎认为瓦兰提斯应该站在银女王一方,而不是反对她。”
“那帮臭和尚要是有点脑子,就该管住自己的舌头。”魁沃·诺加斯道,“他们的信徒已经跟其他神的崇拜者发生了冲突,本内罗的狂言最终会为他招来杀身之祸。”
“本内罗的狂言?”侏儒把玩着暴民,一边问。
瓦兰提斯人摆摆手,“在瓦兰提斯城内,每晚都有好几千奴隶和自由民聚集在神庙广场上,听本内罗叫嚣什么泣血之星和清洁世界的火剑。他说倘若瓦兰提斯的执政官们一意孤行、执意跟银女王作对,城市必遭焚毁的命运。”
“这种预言我也可以说嘛。噢,晚餐来了。”
晚餐是一大盘垫在切好的洋葱上的烤山羊肉,山羊肉上撒了许多香料,外焦里嫩、鲜美多汁。提利昂撕下一小块来,烫着了指头,但肉实在美味,所以他忍不住又撕了一块。他用淡绿色的瓦兰提斯酒把食物冲下肚,这是好久以来他喝过的最接近美酒的事物。
“好吃极了,”他边说边拿起了龙。“这是游戏里最强有力的棋子,”他边说边用龙吃掉了魁沃的大象,“而丹妮莉丝·坦格利安有三条。”
“她有三条龙,”魁沃同意,“却要对抗三十万敌人。黄砖之城不止派出格拉兹旦·莫·厄拉兹这一位使节。新吉斯的军团已确定将加入贤主大人们一方,向弥林宣战。除此之外,他们还争取到脱罗斯人、埃利亚人,乃至多斯拉克人的支持。”
“多斯拉克人就在你们的城墙外头虎视眈眈。”哈尔顿指出。
“那是波诺卡奥的队伍。”魁沃又挥了挥白皙的手,以示不屑,“马王们经常来,送上礼物,他们自会离开。”他再度移动投石机,吃掉了提利昂的雪花石膏龙,接下来是一场屠杀,侏儒勉强招架了十几个回合。“悔不当初吧,”魁沃得意洋洋地说,一边把那叠银币收走,“再来一盘?”
“不用了,”哈尔顿,“我的侏儒已经学会谦卑之道。我想我们是时候回船上去了。”
他们走回广场,夜火仍在燃烧,但布道的红袍僧和围观群众都早已散去。妓院窗户里透出蜡烛摇曳的火光,飘来女人的笑声。
“还不到深夜呢,”提利昂道,“也许魁沃没有倾情相告。妓女们天天接客,消息比较灵通。”
“你对女人这么饥渴啊,耶罗?”
“男人总不能光靠手指,你说是吧?”妓女也许正是去了赛荷鲁镇,也许这就是泰莎的归宿,一边脸颊刺上泪珠刺青。“该死的,我几乎被淹死了,需要找个女人安慰一下。我还要确定自已的命根子没变成石头咧。”
赛学士哈哈大笑,“我在门口等,别搞得太久。”
“噢,这你不用担心。女人碰到我,巴不得尽快完事。”
这家妓院完全无法与侏儒在兰尼斯港或君临常光顾的窑子相提并论。店主除了瓦兰提斯话,别的都不会,但银币的声音在哪儿都畅通无阻。提利昂交了钱,他便领提利昂穿过拱门来到一个香气弥漫的大房间。屋里四个无所事事的奴隶女孩摆出各种各样的半裸姿势。其中有两个至少四十岁了,最年轻的大约十五或十六岁。虽然这些女人没他在码头见到的妓女那么丑,但也实在称不上标致。其中一人显然怀了孕,另一位太胖、只顾玩弄两个乳头上的铁乳环。她们四个的一只眼下都有泪珠刺青。
“有会说维斯特洛话的女孩没?”提利昂问。店主茫然地瞅着他,似乎不能理解,因而提利昂又用高等瓦雷利亚语重复了一遍。这回对方听懂了些词汇,便用瓦兰提斯语吼了几句。“日落女孩”是侏儒唯一听明白的话。他认为这是指女孩出自日落国度的意思。
全妓院只有一个女孩符合要求,可她不是泰莎。她满脸雀斑,一头浓密的红色卷发——多半她乳房上也有雀斑,阴毛也是红的吧。“就这个,”提利昂道,“我还要一壶酒。红酒配红发,才叫绝配呢。”妓女看着他的烂鼻子,透出极度嫌恶的神情。“我冒犯你了吗,亲爱的?我是个讨人厌的大怪物,如果我父亲没死掉烂掉的话,他一定会好心警告你的。”
虽然这女孩看起来像是维斯特洛人,但一句通用语也不会说。或许她早在婴儿时期就被奴隶贩子抓走了。她的闺房很小,但地上有张密尔地毯,床上铺的是羽毛毯子而非稻草床垫。我上过更糟的床。“可以告诉我你的芳名吗?”他从她手里接过一杯葡萄酒,一边问。“听不懂?”这酒果然又烈又酸,酒劲直冲脑门。“我想我只需向你的蜜穴进军就够了,”他用手背擦干嘴。“你跟怪物睡过吗?这可是千载难逢的体验机会。快把衣服脱光,脸朝下趴床上去,大爷我管你高不高兴。”
她不解地看着他,直到他从她手中一把抓过酒壶,再把她的裙子从头上掀下。现在她明白了他的需求,但并不热情。不管怎样,提利昂太久没碰过女人,所以在她体内抽送到第三下就射了。
他翻过身去,没有任何满足感,却是满心羞愧。这样做不对,我到底变成了怎样一个可怜又可恨的怪物啊。“你认识叫泰莎的女人吗?”他一边问,一边看着自己的种子从她体内流出、流到床上。妓女什么也没说。“你知道妓女都上哪儿去了吗?”她还是没吱声。他看见她背上纵横交错、伤痕累累。这女子跟尸体没两样,我等于是在跟死人做爱。连她的眼睛也了无生气。她连厌恶我的力气都没有。
他要酒。要灌醉自己。于是他双手捧住酒壶,凑到嘴边。鲜红的酒液倾泻而下,流过喉咙,也淌满下巴,浸湿了胡子,浸透了羽毛床。在昏暗的烛光下,这就跟毒死乔佛里的那杯酒一模一样。他一口气把酒喝完,将酒壶摔到地板上,然后连滚带爬地跳下床去找夜壶。这里没有夜壶。他胃里阵阵翻搅,不由自主地蹲下,就着地毯狂呕不休。那张精美厚实的密尔地毯,此刻跟谎言一样带给人安慰。
妓女凄惨地哭起来。他们会把一切都怪罪到她头上,他羞愧地想。“提着我的人头去君临吧。”提利昂劝她,“我老姐会让你入宫做官家仕女,再也没有人敢鞭打你了。”妓女仍旧听不懂。所以他粗暴地分开她的腿,爬到中间,又占有了她一次。至少,这种滋味她是懂的。
葡萄酒没了,他也发泄完毕。他胡乱抓起女孩的衣服,朝房门扔去。妓女明白暗示,赶紧逃走,把他一个人留在黑暗中,沉沦在羽毛床里。我是个烂醉如泥的酒鬼。但他不敢阖眼,生怕就此睡着。在梦境的帷幕之中,伤心领等着他。无尽的石阶向上延伸,又陡又滑又坎坷,裹尸布大王就住在石阶顶上。我不要见什么裹尸布大王,提利昂摸索着穿好衣服,连滚带爬地出门找楼梯。格里芬会剥了我的皮。哈,有何不可?如果全天下有哪个侏儒活该受罚,那就是我了。
楼梯下到一半,他忽然失足,好在及时伸手,勉强以翻筋斗的姿势落地,没有摔个狗吃屎。底楼大堂的妓女们眼看着他落到地上,纷纷露出惊讶的表情。提利昂又翻了个滚,朝她们鞠了一躬。
“我喝醉了状态最好。”他转向店主,“很抱歉我糟蹋了你的地毯,不是那女孩的错。我赔你。”他抓了一把银币,朝对方抛过去。
“小恶魔,”身后有个低沉的声音呼唤他。
呼唤他的男人坐在角落里,被阴影笼罩,膝上有个妓女扭来扭去。我先前没发现这妞,若早些看见铁定挑她上楼,不要那雀斑女。这女子比其他妓女都年轻,苗条又漂亮,有一头长长的银发,估计是里斯人……但坐在她身下的男人显然来自七大王国,此人身体健壮,肩膀宽阔,至少有四十岁,甚至更年长。他的头已经半秃,粗糙的胡子覆盖了脸颊和下巴,胳膊上的体毛也特别浓密,甚至指节间也长了毛。
提利昂不喜欢此人的长相,更不喜欢此人外套上绣的人立大黑熊。羊毛外套,这么热的天还穿羊毛外套,除了骑士谁会这么疯狂?“异国闻乡音,身为游子的我非常荣幸。”他敷衍道,“但恐怕您认错了人。我是胡戈·希山,好朋友,我能请您喝杯酒吗?”
“我喝得够多了,”骑士推开妓女,站起身。他的剑带挂在旁边墙壁的钉子上,他一把取下,并抽出武器。精钢摩擦皮革的声音让妓女们着了迷,她们痴痴呆呆地看着,烛光在她们眼中闪烁。店主则已不见踪影。“你是我的了,胡戈。”
提利昂知道自己既打不过,也跑不了。喝得烂醉如泥,连靠嘴皮子脱身都做不到。他只好摊开双手,“您要如何发落我呢?”
“我要把你,”骑士一字一顿地说,“献给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