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老鼠,大人。”忧郁的艾迪一手提着灯笼,引导琼恩下台阶。“您要踩到,它们会发出吓死人的叫声。小时候,我老妈总发出那种尖叫,现在想想,她肯定属鼠。棕发,亮闪闪的小眼睛,喜欢吃奶酪,可能还长了尾巴——我倒是没去查。”
整座黑城堡通过迷宫般曲折的地下通道相连,兄弟们称为虫道。地下空间幽暗无光,夏季时没什么用,但当冬风吹起,大雪飘落,便是建筑之间最快捷的通路。事务官已开始利用它们了,在甬道中穿行时,琼恩看到许多壁龛里燃着蜡烛。他们的脚步声在前方回荡。
波文·马尔锡在四条虫道的交汇口等他们,旁边跟着麻杆维克,他像长矛一样又高又瘦。“这是三个月前的库存统计,”马尔锡递给琼恩厚厚一沓纸,“用来和现状对比。我们从粮仓开始?”他们在地底的昏暗中行走。每座仓库都有实心橡木门,挂着餐盘大小的锁头。“有人偷窃?”琼恩问。
“目前没有。”波文·马尔锡道,“不过入冬后,大人您最好派人驻守这里。”
麻杆维克把钥匙全挂在脖子上。琼恩觉得这些钥匙长得一个样,但维克不知为何每次都能拿出正确的一把。进到仓库,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白垩,边计数边在酒桶圆桶麻袋上做标记,而马尔锡将新数据与原有的比对。
粮仓里存放的是燕麦、小麦和大麦,还有成桶的粗面粉。地窖房梁上悬挂了成串的洋葱大蒜,货架上堆满许多袋胡萝卜、防风和水萝卜,还有白色和黄色芜菁。一间仓库存着整轮奶酪,每轮要两个人才抬得动。下一间仓库里,一桶桶咸牛肉、咸猪肉、咸羊肉和咸鳕鱼堆起十尺高。三百只火腿和三千根长长的黑香肠从熏烤室顶垂下。在香料柜里,他们看到干胡椒、丁香、肉桂、芥末籽、香菜、鼠尾草、香紫苏、香芹及盐块。另几间仓库存了成桶的苹果、梨、干豌豆、无花果干,一袋袋胡桃、栗子和杏仁,以及大板大板的熏鲑鱼干,装在蜡封口陶罐里的油浸橄榄。一间仓库放着陶罐腌渍兔肉、蜜渍鹿大腿、腌白菜、腌甜菜、腌洋葱、腌蛋和腌鲱鱼。
当他们从一间地下室走向另一间,虫道越发冷了。没多久,琼恩已能在灯笼光芒中看见呼吸结成霜。“我们在长城底下。”
“很快就进到里面啦。”马尔锡说,“冷藏的肉类才不会变质。要想长期贮存,冷藏比腌制更有效。”
下一扇是锈迹斑斑的铁门,门后有段木阶梯。忧郁的艾迪当先举着灯笼照路,阶梯上是一条和虫道一样宽窄、和临冬城大厅一样长的甬道。两侧冰墙密密麻麻挂着铁钩,每副铁钩都挂着一具动物尸体:剥了皮的鹿和麋鹿,大卸八块的牛,从屋顶直垂地面的肥母猪,无头的绵羊和山羊,甚至还有马和熊。所有肉体上都覆满白霜。
他们点数时,琼恩摘去左手手套,摸了摸最近那具野鹿的后腿。黏黏的,抽回手时还粘掉了一点皮肤,令他指尖麻木。还能怎样?头顶一座冰山,有多重连波文·马尔锡都算不清。但不管怎么说,这房间也太冷了。
“比我担心的更糟,大人。”清点结束后,马尔锡总结。他的声音比忧郁的艾迪更忧郁。
琼恩还以为全世界的肉都在这里。你什么都不懂,琼恩·雪诺。“何出此言?我觉得储备丰厚啊。”
“刚刚过去的长夏收获颇丰,领主们也格外慷慨。现有充足的补给度过三年冬季,精打细算则能支撑四年。但如果我们继续供养国王的人和后党人士,甚至野人的话……单鼹鼠村就有一千张无用的嘴,他们还在源源不断地涌来。昨天有三个出现在大门口,前天来了十几个。不能这样下去了。把他们安置在赠地是不错,但现在种什么都晚了。不到年底,我们就只剩芜菁和豌豆麦片粥可吃,之后只能喝马血。”
“好啊,”忧郁的艾迪表态,“没什么比寒夜里来杯热腾腾的马血更美妙了,最好能在上面撒一撮肉桂。”
总务长没理他。“还有疾病的威胁,”他续道,“牙龈出血,牙齿松脱。伊蒙学士常说酸橙汁和鲜肉能治疗这病,但我们的酸橙一年前就没了,也没有足够的饲料喂养牲畜,确保鲜肉供应。我们该杀掉所有牲畜,只留几只配种。时不我待啊。过去的冬季,食物会从南方沿国王大道送来,现在一打仗……我知道还是秋天,可如果大人允许的话,我建议立即实行冬季配给制。”
大家会喜欢的。“必要的话,每人削减四分之一的口粮。”如果兄弟们现在开始冲我抱怨,等就着雪咽下橡子糊时,又会说什么呢?
“会有效的,大人。”总务长的语气清楚地表明,他不认为这会有太大效用。
忧郁的艾迪开口:“我终于明白史坦尼斯国王为何放野人进长城了——他高瞻远瞩,早已规划好我们的食物来源啦。”
琼恩勉强笑笑,“不会到那地步。”
“哦,那敢情好。”艾迪说,“他们看起来筋骨强健,而我的牙口不像年轻时那么好了。”
“要是我们有钱,就可以从南方购买食物,走水路运来。”总务长说。
要是,琼恩想,要是我们有金子,要是有人愿意卖吃的给我们。实际上,他们既没钱,也没有卖家。最大的希望或是鹰巢城。艾琳谷以丰饶闻名,且至今未被战火侵蚀。琼恩很想知道凯特琳夫人的妹妹对供养奈德·史塔克的野种会作何感想。孩童时代,他觉得自己每吃一口饭,都会对上夫人怨恨的目光。
“必要的话,我们可以狩猎。”麻杆维克插嘴,“林子里还有些动物。”
“还有野人,以及更恐怖的东西。”马尔锡说,“我不会派猎手出去,大人,不行。”
你当然不会。你只会永远关闭大门,用石头和坚冰封死。黑城堡内一半的兄弟赞同总务长的观点,另一半则嗤之以鼻。“封死大门,把你的大黑屁股舒舒服服搁在长城上,对吧?然后那些自由民会涌过头骨桥,或者某扇你觉得五百年前就该封死了的门。”老林务官戴文两天前在晚餐时当众宣称。“我们没有人手来看守一百里格的长城,巨人克星托蒙德和该死的哭泣者也清楚这点。见过双脚冻在池塘里的鸭子没?乌鸦也好不到哪去。”大部分游骑兵拥护戴文,事务官和工匠则倾向于支持波文·马尔锡。
一码归一码,眼下食物才是重点。“无论我们怎么想,不可能真让史坦尼斯国王的队伍挨饿。”琼恩说,“若形势所迫,他完全可以硬抢,我们拦不住。同样,野人的供给也必须保证。”
“怎么保证,大人?”波文·马尔锡问。
我也想知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返回地面时,午后阳光已将影子拉得老长。天空被流云分割,犹如灰白相间的破烂旗帜。兵器库外的院子空无一人,但进到里面,琼恩发现国王的侍从正在等他。戴冯是个十二岁左右的瘦小男孩,棕发棕眼。他僵硬地站在锻炉边,白灵在旁上上下下地嗅他,吓得他一动不敢动。“他不会伤害你。”琼恩说,男孩却被他的声音吓得一哆嗦,而这突然的动作让冰原狼龇出尖牙。“不行!”琼恩说,“白灵,离开他。一边去。”冰原狼悄无声息地溜回牛骨头旁,趴了下来。
戴冯的脸色跟白灵的毛一样苍白,脸上挂满汗珠。“大—大人。陛下命—命您出席。”男孩身着拜拉席恩家族的黑金服饰,上面缝有后党特有的烈焰红心。
“你是说邀请,”忧郁的艾迪说,“陛下邀请总司令过去。我会这么说。”
“别管这个,艾迪。”琼恩没心情计较。
“里查德爵士和朱斯丁爵士回来了,”戴冯说,“您愿意过去吗,大人?”
走错方向的游骑兵。马赛和霍普去的是南面,而非北方,无论他们打探到什么,都与守夜人军团无关。但琼恩很好奇。“如陛下所愿。”他随小侍从穿回院子,白灵紧跟在后,直到琼恩下令:“不,留下!”冰原狼转身跑掉。
在国王塔,琼恩上缴武器后才被允许晋见国王。书房内又热又挤,史坦尼斯和他的军官们聚集在北境地图前,其中包括走错方向的游骑兵。瑟恩年轻的马格拿赛贡也在,他身穿缀有青铜鳞片的皮衫。叮当衫坐在一旁,用断裂发黄的指甲抓挠着手腕上的镣铐,棕色胡楂爬满他凹陷的脸颊和消瘦的下巴,几缕脏兮兮的头发挡住了他的眼睛。“来了,”看到琼恩他叫道,“杀死关在囚笼里、双手被缚的曼斯·雷德的小英雄。”一大颗方形宝石在他的手铐上闪着红光。“喜欢我的红宝石么,雪诺?这可是红袍女爱的信物。”
琼恩视而不见,在国王面前单膝跪下。
“陛下。”侍从戴冯高声禀报,“我为您带来了雪诺大人。”
“我看见了。司令大人,相信你已见过我的骑士和军官们。”
“能认识他们我深感荣幸。”琼恩刻意留心过国王的亲信。全是后党人士。他颇感惊奇地发现国王身边没有自己人,都是后党。或许这是有理由的,若他所闻不假,国王的近臣在龙石岛做过招致国王震怒的事。
“这里有酒,还有煮沸过的柠檬水。”
“谢谢,不用了。”
“随你的便。我有件礼物给你,雪诺大人。”国王冲叮当衫摆手。“他。”
梅丽珊卓女士微笑,“你一直说人手不够,雪诺大人,相信我们的骸骨之王还堪用。”
琼恩大吃一惊。“陛下,此人不可信。如果我留下他,自会有人割他喉咙;如果我送他去巡逻,他立马会逃回野人那边。”
“我不会。我受够了那群大笨蛋。”叮当衫轻拍手腕上的红宝石。“问问你的红女巫吧,野种。”
梅丽珊卓用奇特的语调轻声吟诵,喉头的红宝石缓缓脉动,琼恩注意到叮当衫手腕上那块小一些的红宝石也随之明明暗暗。“宝石相随,他隶属于我,从身躯到灵魂。”红袍女祭司说,“此人将效忠于你。圣火之中从无虚假,雪诺大人。”
圣火或许没有,琼恩想,但你有。
“我会为你出巡逻,野种。”叮当衫宣布,“我会奉上逆耳忠言,抑或曲意逢迎,看你喜欢什么喽。我甚至会为你战斗,只是别想让我披上黑衣。”
你也不配,琼恩心想,但没说出口。在国王面前口角实在不妥。
史坦尼斯国王开口:“雪诺大人,跟我讲讲莫尔斯·安柏。”
守夜人是不偏不倚的,但他心中响起另一个声音,可言语就像风。“他是大琼恩的叔父,外号‘鸦食’。曾有只乌鸦把他当死人,啄掉他一边眼睛。他赤手空拳抓住那只鸟,咬掉了它的头。莫尔斯年轻时是名令人望而生畏的战士。他妻子死于难产,儿子全牺牲在三叉戟河战役,唯一的女儿又在三十年前被野人掳走。”
“怪不得他想要那颗脑袋。”海伍德·费尔说。
“这个莫尔斯可信吗?”史坦尼斯问。
莫尔斯·安柏屈膝效忠了?“陛下应当要他在心树前发誓。”
巨人杀手高迪狂笑,“我都忘了你们北方佬崇拜树。”
“什么样的神会任由狗往自己身上撒尿?”法林的好友克拉顿·宋格道。
琼恩不理他们,“陛下,请问安柏家族是否宣布拥护您?”
“只有一半,并且我还得满足这个鸦食的要求。”史坦尼斯恼火地说,“他要曼斯·雷德的头骨做酒杯,还要我宽恕他老弟。他老弟去南方投靠波顿了,绰号叫什么妓魇。”
高迪爵士又笑起来。“北方佬都起了些什么绰号啊!这位是咬掉了妓女的头么?”
琼恩冷冷地回应,“可以这么认为。五十年前在旧镇,他狠狠收拾了想打劫他的娼妓。”说来荒唐,老白霜安柏认为自己的小儿子是块当学士的料。莫尔斯总爱吹嘘那只琢出他眼睛的乌鸦,但霍瑟的故事人们只敢低声谈论……很可能因为被他开膛破肚的是个男妓。“还有其他家族投靠波顿吗?”
红袍女祭司悄然走到国王身边,“我看见木墙木街的城镇,里面全是人。旗帜在城墙上飞舞:驼鹿,战斧,三棵松树,王冠下的交叉长斧,眼神凶暴的马头。”
“霍伍德、赛文、陶哈、达斯丁还有莱斯威尔。”克拉顿·宋格爵士解说,“全是叛徒,兰尼斯特的走狗。”
“莱斯威尔家跟达斯丁家都是波顿家族的姻亲。”琼恩提醒他,“其他几家全在战争中失去了家主,我不知他们现在由谁领导。无论如何,‘鸦食’跟他们不同,陛下应当接受他的条件。”
史坦尼斯咬牙切齿,“他还声明,在任何情况下,安柏家都不会自相残杀。”
琼恩对此毫不惊讶,“那等兵戎相见,别让莫尔斯对上霍瑟的旗帜,派他到战场另一端就好。”
巨人杀手出言反驳。“这等于让陛下示弱。要我说,真该给他们点颜色瞧。把最后壁炉城夷为平地,把鸦食的头插在枪上南征,作为给下一位半心半意的诸侯的教训。”
“想成为北境公敌,这倒是个好法子。半心半意总比不闻不问强。安柏家对波顿家素无好感,如果妓魇支援私生子,只可能因为兰尼斯特扣留了大琼恩。”
“那是借口,不是理由。”高迪爵士强调,“侄子死了,叔叔们正好将其领地和头衔收归己有。”
“大琼恩有好几个儿子女儿。在北境,亲生孩子的继承权优于叔叔,爵士。”
“死孩子就算不上了。不管在哪,死孩子的继承权都排最后。”
“若莫尔斯·安柏听到您这番话,高迪爵士,您会对死亡产生全新的认识。”
“我手刃过巨人,小子,干吗要怕一个只会在盾牌上画巨人的满身跳蚤的北方佬?”
“你杀了一个仓皇逃命中的巨人,莫尔斯决不会逃。”
大个子骑士气得满脸通红。“在国王面前你逞口舌之快,小子,在场子里你可不敢这么嚣张。”
“哦,行了吧,高迪,”朱斯丁·马赛爵士说。他是位四肢柔软、身材丰满的骑士,脸上常带微笑,顶着一头蓬乱的头发。马赛是走错路的游骑兵的一员。“我敢肯定,大伙儿全知道你那把剑有多大,没必要再拿来炫耀不休。”
“这儿只有你在炫耀自己的舌头,马赛。”
“安静。”史坦尼斯厉声打断两人。“雪诺大人,听我说,我之所以留下,全为防止野人万一愚蠢到再打长城。既然他们无意犯境,我就该去对付其他敌人了。”
“明白,”琼恩小心翼翼地说。他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对波顿大人及其子嗣毫无感情,但守夜人不能起兵攻打他们。我们的誓言禁止——”
“我很清楚你们的誓言。不要故作清高,雪诺大人,我没你也能打仗。我打算进军恐怖堡。”看到琼恩震惊的表情,他微微一笑,“你很惊讶?很好,能吓到这位雪诺,相信也出乎另一个意料之外。波顿的私生子已带霍瑟·安柏南下,这消息得到了莫尔斯·安柏和阿尔夫·卡史塔克的一致确认。这只能意味着他要攻打卡林湾,为他父亲大人回北境扫清道路。私生子肯定认为我忙于对付野人,没空管他。很好,这小子露出咽喉,休怪我辣手无情。等卢斯·波顿返回北境,他将发现自己的城堡、畜群和收获皆已成我囊中之物。只要我出其不意占领恐怖堡——”
“您做不到,”琼恩脱口而出。
这话犹如拿棍子捅了马蜂窝。一名后党人士哈哈大笑,一人嗤之以鼻,另一人低声咒骂,剩下的几乎同时开口说话。“这小子血管里流的是奶,”巨人杀手高迪爵士说。而斯维特伯爵瞪着他,“懦夫才草木皆兵。”
史坦尼斯举手示意大家安静。“解释一下。”
从哪儿开始呢?琼恩走到地图前。蜡烛镇在四角,以防兽皮卷起来,一股融蜡正如缓缓流动的冰川般流过海豹湾。“要攻打恐怖堡,陛下必须沿国王大道穿过末江,再转向东南,翻越孤山。”他指着地图,“那些地方都属于安柏家,他们熟悉当地的一草一木。整整一百里格的国王大道位于他们领地的西部边界。若您不事先满足莫尔斯的要求,赢得他的效忠,他会在那里冲散您的军队。”
“很好。假设我赢得了他的效忠。”
“您能抵达恐怖堡,”琼恩说,“但除非您的行军速度胜过乌鸦和烽火,否则城堡会提前知情。届时拉姆斯·波顿可以轻而易举地切断您的退路,把您与长城隔开,断绝您的补给和退路,您将腹背受敌。”
“而他要放弃围攻卡林湾。”
“在您抵达恐怖堡之前,卡林湾就会陷落。卢斯公爵与拉姆斯汇合后,兵力将是您的五倍。”
“我兄长曾以少胜多。”
“你认为卡林湾会迅速陷落,雪诺。”朱斯丁·马赛提出异议,“但铁民极其强悍,而我听说卡林湾从未被攻克过。”
“从未从南面攻克过。卡林湾里一小支驻军就能对堤道上的部队造成致命打击,但那座废墟北、东两面防御非常脆弱。”琼恩转向史坦尼斯,“陛下,您的计划很大胆,但蕴涵的风险——”守夜人是不偏不倚的,我应当对拜拉席恩和波顿一视同仁。“如果卢斯·波顿的主力把你堵在他的城堡下,一切都将无可挽回。”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里查德·霍普爵士宣称。这名瘦高的骑士满脸伤疤,衬垫上衣前画着三只在灰烬枯骨上盘旋的骷髅飞蛾。“战争就是赌博,雪诺,瞻前顾后乃兵家大忌。”
“但这个计划冒的风险太大,里查德爵士。它……要求太高,准备太仓促,目标太遥不可及。我了解恐怖堡,那是个坚固的石头城,城墙厚实,塔楼巍峨。凛冬将至,城内肯定储备充足。几世纪前,波顿家族曾起兵反抗北境之王。哈龙·史塔克包围了恐怖堡,用去两年时间,才使城内消耗殆尽。陛下想尽快占领城堡,则需要攻城器械,攻城塔,撞锤……”
“需要攻城塔,则搭建攻城塔,”史坦尼斯说,“需要撞锤,便伐木为锤。阿尔夫·卡史塔克来信说,恐怖堡只剩不到五十个男子,其中一半还是仆人。再坚挺的城堡,也架不住守备空虚。”
“五十人足以抵挡五百人。”
“那也要看是什么人。”里查德·霍普说,“城内老的老小的小,都是些私生子嫌弃的软蛋。我军则都是经过黑水河血战的真汉子,并由骑士统领。”
“你也看见我们如何击溃野人大军了。”朱斯丁爵士将一绺亚麻色头发掖到后面,“卡史塔克发誓会在恐怖堡与我军汇合,我方还有野人参战。他们现有三百名适龄男子,海伍德大人在他们进门时仔细清点过。他们连女人都能打。”
史坦尼斯瞪了他一眼。“我不会这么干,爵士,我不想一醒来就听见寡妇的哭号。女人留下,还有老弱残幼,作为确保他们的丈夫和父亲忠诚的人质。我军由野人担任先锋,马格拿来指挥,他们自己的头目做军士。但首先,得把他们武装起来。”
他想榨取守夜人的军械,琼恩明白了,先是食物和衣服,土地跟城堡,现在轮到武器。他让我越陷越深。言语或许就像风,刀剑可不是。“我能匀出三百支长矛,”他不情不愿地说,“头盔也有,如果你不嫌弃它们老旧生锈、布满凹痕的话。”
“盔甲呢?”马格拿追问,“板甲?锁甲?”
“唐纳·诺伊一死,我们没有武器师傅了。”琼恩没说全。给野人装备盔甲,他们对王国的威胁会比以前翻倍。
“熟皮甲就够。”高迪爵士说,“开打后,可以从死人身上扒。”
没几人能活那么久。若史坦尼斯让自由民开路,他们会死伤惨重。“用曼斯·雷德的头骨来饮酒或许能哄莫尔斯·安柏开心,但他不会同意野人经过他的领地。自黎明之纪元以来,自由民一直在掠袭安柏家族,横渡海豹湾抢夺金子、羊群和女人,受害者包括鸦食的亲生女儿。陛下,把野人留下吧,带上他们只会激怒我父亲的封臣。”
“你父亲的封臣似乎任何情况下都不愿支持我。我确信他们认为我……你原来说什么来着,雪诺大人?难逃覆灭命运?”史坦尼斯盯着地图,屋内陷入长久的沉默中,只有国王的磨牙声清晰可闻。“所有人都退下。雪诺大人留下。”
朱斯丁·马赛对被突然解散不太满意,但只能微微一笑,转身离开。霍普仔细打量了琼恩一番,也跟着出去。克拉顿·宋格喝干了杯中酒,跟海伍德·费尔嘀咕了几句,使得那位年轻人笑出声来。笑声透出孩子气。宋格是新近崭露头角的雇佣骑士,粗鲁又强壮。最后离开的是叮当衫,他在门口朝琼恩嘲弄地鞠了一躬,咧嘴露出满口破败的黄板牙。
“所有人”不包括梅丽珊卓女士。国王的红色阴影。史坦尼斯让戴冯再倒些柠檬水,倒满后,他喝了一口,“霍普和马赛觊觎你父亲的城堡,马赛还想得到野人公主。他曾担任我哥哥劳勃的侍从,恐怕传染了对女人的欲望。若我下令,霍普会娶瓦迩为妻,但他真正渴求的是战争。做侍从时他梦想披上白袍,但瑟曦·兰尼斯特出言反对,劳勃便没坚持——这也许是个明智的决定。里查德爵士则过于嗜杀。你想要哪个成为临冬城领主呢,雪诺?满面堆笑的还是杀人不眨眼的?”
琼恩说:“临冬城属于我妹妹珊莎。”
“我听够了兰尼斯特夫人和她的权利。”国王将杯子放到一旁,“你本应将北境带给我。你父亲的封臣会追随艾德·史塔克的儿子,甚至‘胖得压死马’大人都会归附。白港会为我提供充足的供给,必要时也可为退防的基地。亡羊补牢还不晚,雪诺,跪下时你以私生子的身份抽剑向我起誓,站起来你就成了琼恩·史塔克,临冬城公爵和北境守护。”
他还要问我多少次?“我的剑已属守夜人。”
史坦尼斯一脸嫌恶,“你父亲也很固执,他称之为荣誉。好吧,荣誉得付出代价,艾德公爵自食其果。算了,或许我的决定能让你安心些:我不打算满足霍普和马赛,我想将临冬城赐予阿尔夫·卡史塔克,他是一位优秀的北方人。”
“一位北方人。”卡史塔克总比波顿或葛雷乔伊强,琼恩告诉自己,但这并未让他安心。“卡史塔克家临阵背叛了我兄长。”
“在你哥哥砍下瑞卡德伯爵的首级之后。无论如何,阿尔夫当时远隔千里。他拥有史塔克家的血统,临冬城的血统。”
“不比北境一半的家族多。”
“那些家族并未效忠于我。”
“阿尔夫·卡史塔克是个弯腰驼背的老人,即便年轻时也不像瑞卡德大人那样能征善战。严酷的战争会要了他的命。”
“他有继承人。”史坦尼斯回敬,“两个儿子,六个孙子,许多女儿。要是劳勃有这么多嫡生后代,就不用打仗死人了。”
“陛下不如提拔鸦食莫尔斯。”
“他可以在恐怖堡证明自己的价值。”
“这么说,您决意进攻?”
“将伟大的雪诺大人的忠告置之不顾?是的,我必须进攻。霍普和马赛或许野心勃勃,但他们的观点没错。我不能无所事事,坐等自己和卢斯·波顿的力量此消彼长。我得主动出击,威慑北境。”
“曼德勒家的人鱼没出现在梅丽珊卓女士的圣火中,”琼恩说,“若您能得到白港和威曼大人的骑士……”
“‘如果’这种词是傻瓜的专利。我们一直没收到戴佛斯的消息,很可能他压根没到达白港。阿尔夫·卡史塔克来信说狭海上有大风暴。算了,我没时间悲伤,也没时间等‘胖得压死马’大人回心转意,只能假定失去了白港。没有临冬城的子嗣支持我,收服北境的希望全寄于战争。我要从我哥哥的书本里偷师两招——说实话,劳勃他根本不读书——赶在敌人发觉之前,给予他们致命一击。”琼恩意识到自己说什么都没用。史坦尼斯要么拿下恐怖堡,要么死在攻城战中。守夜人是不偏不倚的,一个声音说,但另一个声音又道,史坦尼斯是为王国而战,跟强取豪夺的铁民不一样。“陛下,我知道哪里可以纠集人马。把野人留给我吧,我会告诉您上哪儿去找、以及怎样收服这些人。”
“我把叮当衫留给你了。你要知足。”
“我要他们全留下。”
“你有些誓言兄弟跟我说你是半个野人,难道是真的?”
“野人对您来说只是挡箭牌,但守卫长城却大有用武之地。我会好好利用他们,我也会告诉您如何寻求胜利……首先是找到必须的士兵。”
史坦尼斯摸摸后脑勺,“你讨价还价的本事比得上卖鱼的老太婆,雪诺大人。你爹奈德·史塔克难道跟渔妇生出了你?你能提供多少人?”
“两千。或许三千。”
“三千?什么样的人?”
“骄傲,贫穷,对荣誉敏感,但作战凶猛。”
“这最好不是私生子的诡计。我要不要用三百换三千?啊,显而易见,我愿意。如果我把女孩也留给你,你能保证照顾好我们的公主吗?”
她不是公主。“当然,陛下。”
“你不用到心树下发誓?”
“不用。”这是玩笑么?由史坦尼斯口中说出来,实在难于分辨。
“那就这么定了。现在,告诉我这些人在哪儿?”
“您会在这里找到他们。”琼恩烧伤的那只手伸过地图,划向国王大道以西、赠地以南。
“山地?”史坦尼斯疑窦丛生,“那里没有城堡、道路、市镇和村庄的标记。”
“我父亲常说,地图不等于实实在在的土地。人类在那些深山幽谷间生活了几千年,由氏族首领统治。您可以称他们为小领主,当然他们不这样自称。氏族的勇士用宽大的双手巨剑战斗,普通人则挥舞投石索和花楸木杖。不得不说,他们很好斗。他们不互相争斗时,会放牧,会在寒冰湾中钓鱼,或驯养您从未见过的耐劳马匹。”
“你认为他们会为我而战?”
“如果您邀请他们的话。”
“我干吗要本末倒置,去请求自己的臣民?”
“我说的是‘邀请’,不是‘请求’。”琼恩收回手,“传信没多大用,陛下需要亲自去。享用他们的面包和盐,饮他们的麦酒,听他们吹笛子,赞美他们女儿的美貌和儿子的勇气,这样才会得到他们的剑。山地氏族自托伦·史塔克屈膝臣服后从未见过国王,您的到来会荣耀他们。但如果您直接命令他们为您战斗,他们只会面面相觑地说:‘这家伙是谁?他不是我们的王。’”
“你说的这种氏族有多少?”
“四十个,有大有小。菲林特、渥尔、诺瑞、里德尔……不过您只需争取老菲林特和‘大酒桶’,其他的自会跟从。”
“大酒桶?”
“渥尔大人,山里属他的肚子最大人最多。渥尔氏族在寒冰湾边捕鱼为生,他们喜欢警告自家孩子,如果不听话会被铁民抓走。不过要到那儿,陛下得经过诺瑞的土地。那个氏族离赠地最近,一直是守夜人的朋友。我可以给您派向导。”
“可以?”史坦尼斯抓住这个字眼,“不是将会?”
“将会。您需要向导,还有脚步稳健的矮种马。山区基本是羊肠小道。”
“羊肠小道?”国王眯起眼睛,“我说速战速决,你却要我在羊肠小道上浪费时间?”
“少龙主征服多恩,正是利用羊肠小道绕开了多恩人设在骨路的瞭望塔。”
“这故事我也知道,但戴伦喜欢自吹自擂,他那本书言过其实。战船才是赢得那场战争的关键,并非羊肠小道。奥肯菲趁多恩人的主力在亲王隘口缠斗之际,袭夺板条镇,并顺流而上直达绿血河中流。”史坦尼斯的手指重重敲打着地图。“这些山间领主不会挡我的路?”
“他们只会款待您,争相展示自己殷勤好客。我父亲曾说,他从未像巡视氏族时吃得那么丰盛。”
“为了三千人,忍受风笛和麦片粥倒没关系。”国王嘴上这样说,语气却在抱怨。
琼恩转向梅丽珊卓。“女士,我要郑重警告您。山区崇信旧神,氏族民决不会容忍您对心树无礼。”
她听了似乎颇感有趣。“无需担心,琼恩·雪诺,我不会打扰那帮山间野人和他们黑暗的神灵。我要留在这里陪伴你和你英勇的弟兄们。”
这是琼恩·雪诺最不想见到的,但没等他出言反对,国王就开口了:“你不要我攻打恐怖堡,那我领着这批忠诚的战士去哪?”
琼恩看了眼地图。“深林堡。”他手指轻点。“波顿意图收拾铁民,您必须针锋相对。深林堡是深林中的山寨,容易隐蔽接近。它是木头做的,以土堤和原木栅栏来防御。的确,穿越山林进军会很缓慢,但可做到出其不意,直接杀至城堡大门前。”
史坦尼斯揉着下巴。“巴隆·葛雷乔伊首度起兵时,我在铁民最擅长的海战中击败了他们;这次是陆战,出其不意……很好,我已打败野人和塞外之王,若能再击败铁民,全北境都会知道我是货真价实的王。”
而我将得到上千名野人,琼恩心想,尽管连其半数都难以喂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