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娜在她的学生兼内侄、侄女婿田卫彪的陪同之下,坐上了开往九龙的火车,终于跨过了罗湖桥,这一刻,王金娜的心开始跳了起来。只是外面的天却不见好,纷纷地下起了雨来,秋天的雨淅淅沥沥的,就好像是老天爷在为谁哭泣一样。
田卫彪已经从军医大学毕业,分到了军区医院担任外科大夫,因为技术精湛,又有李院长的提拔,所以在李院长退休之前,他已经成为了军区医院里的业务骨干,担任外科主任一职,成为全医院为数不多的能够做开颅、心脏修复等复杂手术专家。这一次王金娜去香港开会,自然也带上了他,按王金娜的想法,当然希望卫彪能有更大的发展空间和更精专的业务能力。这一次能够陪着姑母到香港来,自然也是田卫彪最为兴奋的一件事,他知道在他的这些表兄弟之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想要过来却不能够,尤其是他的大表哥小虎对他的那份忌妒自是不用言表的。
“姑妈,你说谁会来接我们呢?姑父会来吗?”田卫彪猜测着问道。
王金娜看了他一眼,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实际上,她自己也说不清楚,虽然与张贤通了信,但一封信从寄出再到收到回信,快的也要半个月的时间,她到香港来的信虽然已经寄出了,却没有收到张贤的回信,真得不知道张贤会不会来?会不会在她之前赶到香港呢?
列车终于缓缓地开进了九龙火车站,但是,王金娜的心却有如起伏的波浪一样,来回翻滚着,这是一种又怕又想的感觉,在她的还不能确定张贤会不会来接车的时候,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那种开始时的启盼生怕会落空。
列车稳稳地停了下来,这趟从北京发出来的火车上面的人并不多,因为买这张车票需要出入香港的特别通行证,所以坐这趟车的人大部分是香港到内地办事的人,与王金娜一个软席车厢的是一位香港老板,热情地向王金娜和田卫彪介绍着香港好玩的地方,并且还给了他们一张名片,告诉他们如果在香港遇到了麻烦事,可以按照名片上的电话来找他,他一定会尽力帮忙,用他那句话来说,能够同船共渡,而且还在一个软席车厢里呆这么久,想必是前世大家一定修了最少十年的。虽然王金娜也信佛,但是对这个老板的话也只是笑一笑,不过,她却是由心底对香港人感到亲切,虽然此时的香港还是英国的属地,但是同为龙的传人,大家从骨子里面还是认同自己都是中国人的!
那个香港的老板已经离开了车厢,过道里的旅客也排着队陆续的下车,车窗外的站台之上一下子便热闹了起来。虽然雨还在悄悄地轻洒着车窗,但是王金娜没有动,她的目光看着窗外站台上的人,内心深处真得希望能够在这拥挤的人群里找到那个她急切想要见到的身影,但她也知道这却尤如大海捞针一样,就算是张贤真得能够在她之前到达香港,想一想他们之间也已经分别了三十多年,离别的时候是五十年代,而如今已然是八十年代了,还不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从这么的人流中一下子再认出他来呢!
“姑妈,我们也下车吧!”田卫彪叫了一声,他已经把他们的行李从货架上取出下来,只是两个拉杆箱,放的都是他们的衣物,同时也取出了两把雨伞来。
王金娜点了点头,从床铺上站起来,她的目光再一次投向车窗之外,虽然雨打湿了外面的世界,也把窗户弄得有些模糊,但如今却是停在半封闭的车站里,没有雨的打扰,车窗便显得明亮了起来,这让她能够看到外面的景象,只是在王金娜目光转动之间,蓦然便呆在了那里。
田卫彪转头看到自己的姑妈没有动,也不由得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站台上的人流还是熙熙攘攘,不见有一丝的减少,而且不少人已经撑起了雨伞,为得是一会儿出站台的时候省些事。但是田卫彪却看到一个人正忙忙匆匆地逆着人流从车后面赶过来,从伞间和人流间穿过,一个车窗一个车窗地翻看着。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子,也许是没有撑伞的缘故,在来的时候他那头又短又平、已然花白的头发就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他的脸四四方方,皱纹虽然不少,却是一脸得健康之色;他的相貌很普通,但是眼神却异样得坚定;他穿着一件土黄色的衬衣,就是件普通的军人穿的那种,衣服扎在裤子里,而他下面穿的也是一条老式的黄绿色军裤,倒是腰带的扎扣亮亮地十分显眼,本来这应该是一套十分整洁干净的衣物,只是因为下雨的缘故,他的半边的身子被雨水打湿了。看他走路的样子,虽然走得比较快,但是腰板却挺得笔杆条直,不象那些年青人一走三晃,想来这个人一定是当过兵的。
“姑妈,你认识他吗?”见到王金娜一动不动地盯视着这个正走过来的人,田卫彪忍不住地问道。
但是王金娜却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依然呆呆地望着车窗之外,就好像是被孙悟空定住了身一样。
田卫彪怔了怔,转头再看向王金娜的脸,忽地发现两行泪水正不知不觉地流出了她的眼眶。他马上有所感觉,明白了什么,再看向车窗之外,那个退伍的老兵已然停在了他们的窗前,显然也看到了王金娜,便也仿佛是被孙悟空定住了身形,竟然也这般呆呆地注视着王金娜,隔着一层玻璃,只能看到他满脸的水滴,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
雨纷纷,
人来人往,
掩不住那扇心门;
秋风起,
繁华落尽,
终还是逝去成尘,
梦难醒,
只因情缘,
无法改变怨爱恨;
叹一声,
生离死别,
花开花落愁煞人!
我在等,
岁月无情,
望断白发绕千魂,
盼重逢,
寻寻觅觅,
缘分落地叶归根!
泪两行,
世事沧桑,
半生残月半浮沉;
终聚首,
血色黄昏,
辛酸无言不忍闻!
……
窗外的这个人,正是张贤,是王金娜日思夜想的丈夫!
※※※
实际上,张贤是提前了三天赶到香港来的,当日子真得临近的时候,他便彻夜难眠了,早早地赶了过来,用他的话说,就是等了这么多年,怎么也要亲自去接娜娜下车。来的时候,小梅、小强和卫红、雷小贤等人都要跟过来,张贤也十分高兴,便将他们一并地带了过来。熊三娃一直打听着张贤什么时候出发,一听到张贤要出发了,他便也毫不犹豫地跟了过来,用他的话来说,他也很想见一见娜娜姐,当然,还想从娜娜姐这里打听一下他们熊家的消息,尤其是他两个侄子的情况。虽然与熊卓然的关系不好,但是人老了,熊三娃还是有了一些血缘之亲。
因为王金娜在事先只给黄医生拍了一封电报,告诉他自己会在几号左右从武汉坐火车来香港,至于所坐的火车的车次、在哪节车厢和到站的时间,王金娜也并没有讲清楚,按照常理,接站的人都会在出站口处等着火车到站。
虽然黄医生告诉张贤,他来得太早了,但是张贤在这几天里,还是每天跑到九龙火车站,等着从大陆开过来的列车,哪怕是看着从车上下来的旅客,听着他们与香港人说的不同的普通话,他都倍觉得亲切。
也正是由于有这两天的摸底,张贤倒是对这里的环境熟悉了起来,知道这辆从北京来的火车会停在哪个站台,会在什么时候,停在哪里,所以这也是他坚持要进站来接人的理由。当然,为了怕接不到人,他让小强和卫红、雷小贤陪着黄医生在出站口那里等着,自己带着小梅跑进了站台上来。
当看到王金娜的身影之时,张贤总算是觉得功夫不负有心人,虽然他和王金娜在岁月的流逝中老了不少,也变了不少,但是他还是在第一时间便认出了王金娜来,就像是王金娜在第一眼就认出他来一样,也许这就是夫妻心灵相通吧!
在看到王金娜的瞬间,张贤便觉得这个天地已然不存在了,便是偶尔飘进来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他都浑然不觉,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在作梦!
※※※
终于,窗外的人移动起来,快步得向车门口跑去,可是下车的人还没有走完,他急切地等着,恨不能把这三十年的等待一下子用完!
王金娜也激动了起来,从包厢出来,沿着过道向车门口跑去,已然不顾田卫彪在她的后面“喂!喂!”地叫唤。车厢里的人并没有走完,王金娜已然三步并用两步地越过了前面的人,跑到了车门口,那些下车的人都诧异得看着这个头发已经花白的老太婆,看她的这个样子好像有很急的事,却不明白这个看似老朽的身体怎么在这一刻又是如此得灵活!
夹在人群之中,王金娜看到了守在车门外的张贤,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不再隔着那一层玻璃,她都可以看清楚他脸上的那几个刀口和疤痕,就这么随着人流下了车,当她真得上了站台,和张贤面对面的时候,却又不敢再向前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一种怯怯的怕,生怕自己一过去,这一切就会消失,如同她这么多年来作过的无数的团圆梦一样。
张贤也在凝视着王金娜,他的眼睛已然模糊了,竟然也生出了与王金娜同样的怯意。
两个人互相凝视着,近在咫尺,却又似远在天涯!
“——阿——贤!”终于,王金娜颤声地喊了一声。
“娜娜……”张贤的泪水在瞬间便崩溃了,如同决了堤一样狂泻而下,他紧走了两步,再也不顾路人看着他们的诧异眼神,张开了双臂紧紧地把她搂住,就仿佛生怕再失去了她一样!
王金娜也抱起了张贤,在这一刻,她终于能够感觉到自己的丈夫是真真切切地存在了,为了这一刻,她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便是再多的苦涩也不觉得苦了!
田卫彪拖着两个箱子走下了火车,当他看到两个白发的老人抱在一起的时候,看着他们又是哭又是笑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自己的鼻子一酸,眼泪也流了出来。而在站台上的不远处,小梅也是如此得流着泪看着自己久别的父母相拥着,许多的话都哽在咽喉,根本无法开口。
站台上,依然人来人往,每一个走过的人,都会不由自主地向张贤和王金娜投过惊羡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