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是在煎熬一样,张贤每天都是扳着手指头数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却又一天更比一天得长。有的时候,张贤都觉得自己是得了强迫症,想一想都已经三十多年过来了,等了也有三十多年,难道还在乎这短短的三个月吗?想到这里的时候,他一颗浮躁的心总算是得到了稍许的平静。
实际上,象张贤这般等待的人何止是他呢?当听说王金娜会在三个月之后到香港之后,小强和卫红也都开始失眠了,这两个人至今还记得在他们人生最困难的时候,是王金娜这个大家长用她坚韧不拔的信念带着大家渡过来,尤其是田卫红,想一想自己的父母惨死之后,临终时专门让他们去找姑母,父母的直觉是对的,如果没有王金娜这个姑母收留,她们三兄妹真得不知道能不能活过那个悲惨的岁月里来。失眠的人里还有雷小贤,只是他与小强和小红不同,对于王金娜有一种又想见,又怕见的矛盾。他知道王金娜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是他父亲雷霆的救命恩人,还曾是他的老师,但是少年不经事的他却是在屡屡地伤害着这位他家的救命恩人,他真得不知道如果王金娜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了她的侄女婿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就在张贤与孩子们激动地等待着重逢的这一天尽快到来之时,在海峡的对岸,王金娜何尝也不是在怀着同样的心思呢?
在收到了从香港转寄来的张贤的亲笔信的那一刻起,王金娜就一直被幸福所环绕着,她把那封信只给了儿子小虎来看,当知道自己的亲生父亲还活在人世上的时候,小虎的惊讶自然无法用言语可表达的,这就是一个惊天的喜讯,令他忽然之间觉得世界变得美好了起来。而张义和徐小曼也接到了王金娜打给他们的长途电话,王金娜是觉得写信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太慢了,她要用最快的方式通知这一对曾一同渡过苦难的夫妻。当知道自己的儿子小强还活着,并且和卫红就在大哥张贤的照顾之下读完了大学,还结婚生子,作着一番大事的时候,徐小曼马上就哭了起来。毕竟电话里不方便多说,第二天徐小曼马上就从黄州赶了回来,亲自向王金娜询问;而张义也因为要到武汉来开会,所以在第三天赶到了家。
王金娜的家里一下子又热闹了起来,张贤带给王金娜的消息太多了,那十页的信纸虽然道不尽的是相思之苦,却也说不完许多故人知交的陈年往事。熊雄还着他的姑姑熊真真过来打听熊三娃的消息,熊家的人来说,熊卓然的三个儿子,如今只剩下了三娃一个,而熊卓然却因为这个儿子死在了文革之中,不能不说是一种悲哀。知道张义回来,钱雄风和王大虎也一起找了过来,如今这两个人都已经从军队里退了下来,住在干休所里,由国家负责养老。先是钱雄风听到自己的女儿二凤说起小虎的父亲张贤来了信,他马上就来了兴趣,又听说王大虎的儿子小贤也在张贤那里,所以连忙拉着王大虎一起来了。
家里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客人,王金娜也感到也有意外,但还是高兴得合不拢嘴来,毕竟苦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盼来了这个令人无比欢欣的消息,而这个消息曾一直出现在她的梦中,却从来不敢奢望。
王金娜拿出了张贤的信,让儿子小虎拣主要的给大家读一读,当然里面许多的思念之情以及许多缠绵的话,小虎一带而过,十页的信纸看似很多,但是这么一读也没有多长时间就完了,让人听着还是有些意犹未尽。
“就这么完了?”张义当先地反应过来,还是有些不舍得的样子。
“完了!”小虎说着,把这封信小心翼翼地重新叠好塞进了信封里,然后递还给了王金娜。
“可是,还有好多的事没有说呀!”张义道。
王金娜看了他一眼,道:“他写这封信的时候,肯定是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还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寄到呢!你想要问仔细的话,到时候等他回来再问吧!”
“是呀!”小虎也跟着道,同时也有些为难:“如今人是联系上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这个问题也是王金娜最关心的,她想了一下,还是告诉着大家:“呵呵,台湾那里不让老兵回大陆,但是他可以去香港,过些日子我正要去那里开个国际性的学术大会,或许可以见到他!”
“哦!这样就好!”张义点着头。
王大虎坐在一边一直没有开口,这个时候终于还是忍不住了,他抬起头看着王金娜,忽地问道:“王医生,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你,不知道现在你能不能如实得告诉我?”
王金娜愣了一下,马上就有所感觉,她知道王大虎想要问些什么,犹豫了一下,还是道:“什么事?”
王大虎看了身边坐着的钱雄风一眼,道:“这件事前几天我也跟老钱谈起过,呵呵,我和张贤曾在山东打过仗,我差一点就抓住了他,要是那个时候我真得抓住了他,或许你们的命运就不会是这个样子了!”他说着,有些后悔,又接着道:“说实在的,我对他还是很服气的,我们是同乡,但是他比我能够打!后来我跟雷霆呆在一起的时候,专门了解过他,知道他是一个很了不起的爱国将领。他的熊三娃的关系不同寻常得好,所以我一直怀疑于得水就是张贤!”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顿了一下,一双眼睛直视着王金娜。
王金娜的脸上依然平静地带着笑容,也许这些天来,她都是这么带着笑地睡,带着笑地醒。但是,王大虎和钱雄风都没有从王金娜的脸上看出有什么反应来,倒是坐在王金娜身侧的张义的脸色显得不太自然了起来。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王金娜淡淡地问着。
王大虎尴尬地笑了一下,解释道:“其实,这个想法我藏在心里头已经有很久了!于得水在入朝鲜的时候,就是一个小小的副连长,但是他的战术素养却比我们中所有的人要高出了很多!别的不说,就说第五次战役,我们师冲出敌人的重围,我这个作师长有自知之明,虽然这个美丽的光环戴在我的头上很久,但是我知道我不配!那一场战斗真正的指挥者就是于得水!呵呵,为了这件事,文革的时候把我查得也很苦,我也为此多坐了几年的牢,宋明亮和陆凡甚至为此丢了性命,还有张义!”他说着,望了张义一眼,又道:“当年也为这事没少受罪!”
王金娜皱起了眉头来,随口问道:“老王,当年他们审你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吗?”
王大虎愣了一下,连连摇着头,十分郑重地道:“哪能呢?哪能呢?呵呵,那个时候我当然知道,这种话是不能乱说的,所以尽管他们又是威逼,又是利诱,我都说我清楚!”
“是呀!”钱雄风也接过了话头去,道:“我也是一样,被他们问这个问题问得头都大了!呵呵,原来从没有想过,不过后来被下放后没事的时候也仔细地想了想,要说这个于得水,和张贤真得有七八分的相似呢!”
王大虎点着头,又道:“后来陈大兴从金门跑回来,因为他和熊三娃一样,都是张贤最亲信的人,所以我也曾问过他这个问题,虽然他不承认,但是我却觉得他的神色有些不对头,我还想找时间多问的时候,他却被熊副司令安排去了新疆,以后我再没有机会问过!”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再找他来问一问呢?”王金娜道。
王大虎摇了摇头,道:“这件事一直让我十分得费解,就算是我被平反之后,也很想把这件事搞清楚,刘书记要我不要问了,但是我还是想办法通过新疆建设兵团的一位老领导,得到了陈大兴的地址,并且给他去了一封信。”
“他有回信吗?”王金娜问道。
王大虎摇了摇头,道:“他儿子给我回的信,告诉我说陈大兴在文革的时候被整死了!”
蓦然间,所有的人都默然了起来,想一想以陈大兴那种经历,能够从文革中活着过来当真得就是一种奇迹了!他们这些人,不也是劫后余生吗?
良久,见到王金娜和张义都没有什么反应,王大虎笑了一下,接着道:“王医生,我真得很想知道于得水是不是就是张贤?呵呵,于得水是整过容的,他在淮海战役被俘的时候,没有毁容之前,只有宋明亮见过他的样子,如今老宋也已经不在了,也许知道真相的人就只有你了!”
王金娜笑了一下,反问着他:“你要我跟你说什么呢?”
王大虎愣了愣,明白过来,又连忙解释着:“你放心吧,现在已经不同以前了,就连毛泽东也被褪去了光环,我们也号召台湾的同胞回来投资,我们这些打江山的人也都要进棺材了,人民和解、结束党争、复兴中华已然成为了整个社会的共识和主流,也应当是说出真相的时候了!”
王金娜没有马上答话,她和张义互相对视了一眼,还是笑了笑,道:“老王,老钱,你们也不要这么急于一时,呵呵,如今我和阿贤也才刚刚取得联系,他到底是不是于得水,到时候,等哪一天他能够回来了,你一看就知道了!”她说着,又象是开着玩笑一样地道:“呵呵,你们放心吧!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两岸关系由敌对也在向和解转换,用不了多久,我想我们就可以实现三通的。我都觉得自己还能够活个二三十年的,你们两个最少嘛,还能活十多年呢!肯定能够看得到!”
听到王金娜这么一说,王大虎和钱雄风都有些失望,却也知道王金娜就是不愿意直说,他们也只好不再问了。
一直等到王大虎和钱雄风等外人都离开了,屋子里只剩下王金娜、小虎和张义的时候,久未开口的小虎这才终于忍不住地问着自己的母亲:“妈,刚才王伯伯说的那个事,是真的吗?”
王金娜转过头来,慈祥地看着儿子这张也渐渐起皱的脸,岁月真得不饶人,转眼之间,小虎也四十多岁了,人到了中年,的确是要把很多的事情告诉他了,可是一时间,王金娜却又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了。
见到母亲不答话,小虎沉默了一下,对着她道:“妈,说真得,那个时候虽然我还小,但是在梦里一想到父亲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会出现于叔叔的脸,我至今还记得他看我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慈爱,还记得他为了哄我睡觉唱过的歌:‘我是天空中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到你的波心……’”
听着儿子小声地哼唱着这首都要被人忘记掉的老歌,王金娜忽然就忆起了当年在从九江到南昌的那个难忘的旅程,那也是他们一家人在张贤加入解放军之后,唯一的一次同车同行!
“小虎,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张义沉声地打断了小虎的轻哼,说得和王金娜告诉王大虎的话几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