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很快,转眼之间又是半年过去了,小虎的假腿已经从香港邮寄过来了,是德国的产品,自然比国内的产品好用了许多,但是带假肢,并且适应这种生活,又是一个艰难而又痛苦的磨合过程,对于小虎来说,这也是一场战斗,一场必须要战胜自我、战胜病痛的战斗,他也非常得清楚,要想重新融入到正常人的生活之中来,这种战斗是无可避免的、而且必须要胜利的。
在刚刚回到武汉的时候,因为是战斗英雄,很多记者都来采访小虎,还有许多学校和单位的人过来请求小虎去给他们作报告,应付了几次之后,王金娜觉得这种形式的折腾对小虎的身体恢复并不好,小虎也只是碍于应酬,没办法只得出席,实际上他自己也不想这样被人报道来报道去,他相信母亲说的话:作人还是低调一些得好,太高调了会遭人妒,被捧得太高之后,掉下来的时候摔得也会重一些、痛一些!所以,到最后,王金娜为了儿子着想,自己亲自出面,把所有对小虎的记者采访和单位的邀请作报告的事挡在了外面,告诉着这些人,儿子的身体还在恢复之中,对于一个失去了双腿的人来讲,如何也需要至少两到三年的适应期。也正是由于王金娜这个外科专家兼民主人士的挡驾,很多人也知道这是一个右派中的右派,当年在五七干校里都不低头,就是一个不好惹的人,在几次碰壁之后,这些人最终只好放弃了采访小虎和请他作报告的要求。
这世上的事就是这样,尤其是对新闻人物,开始的时候,热火朝天,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的关注程度便会不知不觉地降下了温来,直至销声匿迹。
终于可以安静下来,小虎也到市武装部报了道,上了班,其实他在这里也只是挂名,并没有被安排具体的工作,但他还是每天坚持着坐公共汽车去那里,用他的话来说,不能就这么白拿国家的工资,哪怕是坐在传达室里看门,也要来。实际上每天都是二凤送他去上班的,把他送到武装部后二凤自己再去上班;下班的时候也是她过去接小虎回来;虽然小虎已经可以用假腿走路,丢开了轮椅,从表面上看和正常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他的行动还是比较缓慢,过个马路都要花上别人两倍的时间,为了不迟到,所以二凤和小虎每天出门都比较早,回来的时候,又比较晚;赶上刮风下雨的时候,走得还要早。而孩子们则由王金娜负责送到幼儿园和托儿所,最大的孩子自己可以走路去上学。这样的生活虽然显得十分得忙碌,但是一家人倒也其乐融融,便是有一些困难也都想办法自己克服了。
武解放真得回来了,只是此时他是被复员回来的,而且已经失去了解放军的军籍。不过,好在从广西回来的时候,并没有被人为难,这与当年武小阳被俘回国之后,关到归管处里呆的那么久的时光相比,已然算是时间短的了。
武解放回来的消息还是小虎第一个知道的,这也是他的战友在事先告诉他的,并且告诉了他武解放坐的火车车次,出发时间,这实际上也是小虎在离开他的部队之前,要求他的战友帮助关注的。
王金娜只把武解放还活的事告诉了武解放的妻子小芳,却一直没有告诉武小阳,并不是她不想告诉武小阳,而是武小阳的身体已经垮了下来,从广西回来之后便又住进了医院,要不是李院长看在武小阳为军区医院服务了这么些年的份上,极力免除了他许多的医疗费用,只怕武小阳宁死也不会住进去的。也正因为这样,王金娜担心他知道儿子并不是光荣牺牲,而是和他一样可耻得当了俘虏之时,一定又会想不开了,所以干脆就没有当着他的面提过这件事,同时也叮嘱着小芳不要告诉他。
武小阳从医院出院后,就把自己的全部身心都投到了为自己平反的上访之中,回了老家两三次,却一无所获;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之下,他只得再一次地去求他的老领导刘兴华,但是此时的刘兴华因为身任重职,经常不在武汉,而是在全省各地调研、考察和布置工作,他一连找了几趟也没有能够见到刘兴华,无奈之下,他只好又来找王金娜,希望王金娜能够有办法让他见刘兴华一次面。但是,王金娜也没有把握找到刘兴华,只得告诉他一旦刘兴华回来后,她一定会想办法安排他们两个见次面。武小阳相信王金娜一定会帮他,但是在此时也只能郁郁不乐,又憋出了病来,再一次住进了医院。
小虎和母亲商量了一番之后,决定还是等武解放回来再和武小阳说,也许能够给他一个特别的惊喜。
王金娜带着武解放的妻子小芳一起到火车站接住了武解放,对于武解放和小芳两口子来说,再一次的见面就仿佛是穿过了阴阳两界的轮回,那种激动就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在王金娜的安排之下,武解放夫妻两人先到了他们的家里,小虎专门请了一天的假,象是在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地在盼着他的到来,一听到门外响起的脚步声,便三步并作两步踉踉跄跄地跑到门口打开了门,浑忘记了自己带着假肢剧烈活动时腿部的痛疼,当看到武解放真地穿着摘掉红色领章军装、戴着没有五角星的军帽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之时,竟然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残废,激动得张开胳膊、抬起脚就像他跑去,泪水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淌到了他的脸上,哪知道才奔了一步便一头栽倒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浑身都肿痛了起来。
武解放连忙跑过来,一把将小虎抱起,两个人便坐在地上紧紧拥抱着,抱头痛哭。
王金娜和小芳站在后面,看着这两个男人哭泣的拥抱,也经不住热泪盈眶。王金娜知道他们这一对战友的感情,已然超脱了兄弟,甚至于更胜于兄弟,那也只有是在生与死的时候才可以体现得出来,就是一种痛惜、就是一种歉疚、就是一种悔不当初、却又恨不当初的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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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娜带着武解放夫妻和小虎来到了武小阳的病房前,她示意着这些孩子们不要出声,安静地坐在外面的长椅上,她提着一兜子水果和罐头走进了这间病房内。
这是内科的一间三人病房,但是此时其他的两个病床上并没有人,武小阳一个人躺在靠着窗户的那个病床前,背枕着墙,转着头看着窗外的落叶发着呆。秋天来了,天气冷下来,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当年在朝鲜战场上他受了伤,肺里至今还有几个弹片没有取出来,照X光片的时候都可以清晰得看到,年青的时候倒不觉得怎么样,可是年纪大了就开始咳嗽起来,这一年来,由于心情不好的缘故,这个病症也越发得严重了,咳得他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并且时时咳出来的都带着血丝。李院长几次建议他开胸把那几个弹片取出来,他却又怕了。并不是他不相信李院长的手术,而是害怕自己的身体再也挺不过去。他想,他现在还坚持着活下来,还有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望,就是想活着能够看到自己不公平的右倾投降派的帽子能够摘掉,国家能够为他平反。既然人是无牵无挂、精赤条条地来,那么走的时候也应该是无牵无挂、清清白白地走,他现在等的就是清清白白!
“小武!”王金娜叫了他一声。
武小阳这才如梦方醒一样地转回了头,看到了刚刚从门口走进来的王金娜。
“王医生,你怎么来了?”武小阳呆了呆。
望着武小阳瘦得不成形的模样,这一张枯槁万分的脸,王金娜便觉得有些心酸,她的脸上还带着一丝笑容,是不想让武小阳看到她的难过。她走到了武小阳的床前,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坐到了他的面前,又笑了一下,这才道:“我这也是听说你住了院,本来早想过来看望一下,可事太多了,才拖到了今天!”
武小阳并不在意王金娜解释,他最关心的还是他的问题,忙问着她:“刘副书记回来了吗?”
王金娜摇了摇头,刘副书记指的自然是刘兴华,什么时候起,武小阳对自己这位跟了许久的老首长的称呼也客套起来,听着令人感到有些敬畏。
“他还没有回来呀!咳咳……”武小阳有些失望,说着,又是一连串得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王金娜连忙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水,递过去让他喝一口。
喝了点水之后,武小阳的呼吸渐渐平息了下来,他看着王金娜,真切地道:“谢谢你呀,王医生!”
“小武,我们都是这么多年的老朋友了,说这么客气的话做什么?”王金娜也有些感慨,时间转间就过去了几十年,象武小阳这样的老朋友也没有剩下几个人了。
这句话就好像是让武小阳联想到了什么,他愣了愣,不由得惨然一笑,对着王金娜道:“王医生呀,我刚才还在想呢,我这一辈子也算是打过了无数的仗,可是到头来却是这么得潦倒落魄,老了,要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他说着,又有些苦涩,稍作停顿,再一次笑道:“还好,真得就像是你说的这样,我还有象你这样几十年的老朋友能够来看我,我也应该感到满足了!”
听着武小阳的话,分明就是一个孤独老人出自内心的肺腑之言,是伤心?也是一种无奈!
“是呀!”王金娜接过了他的话,道:“我们这些老朋友还在,呵呵,小武呀,你还有儿子呀?还用儿媳妇呀?”
武小阳愣了愣,眼圈已然红了起来,默然了一会儿,却又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长叹:“儿子!呵呵,儿子!……”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然哽咽无语了。
“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想念你的儿子呢?”王金娜明知故问着。
武小阳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
王金娜思忖了一下,还是问着他:“小武,如果现在让你选择的话,你是愿意选择解放牺牲呢?还是愿意选择他能够活下来,哪怕是当了俘虏活下来呢?”
武小阳愣住了,没有想到王金娜还会问他这个过年的时候曾经问过他的问题。他认真地想了想,如实地道:“王医生,这要让我怎么说呢?你是知道我的经历,作俘虏回来后真得是生不如死呀!”
“但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呀!”王金娜道:“想一想你自己,再想一想别人!作儿子的要是真得把自己的生命弃之不顾,那么他的家人、他的父母到老的时候怎么办呢?就像是你?老无所依!无人问津!小武,你还算是不错的,毕竟有这么多的老朋友帮助你,你是这个医院里的老职工,你住院李院长还免了你的很多费用,这个单位替你出钱!可是,你想一想,能有多少普通老百姓像你这样得到这样的待遇呢?又有多少人就算是有病也不敢来住院呢?当兵的人不容易,那些牺牲的烈士们不容易,但是能够活下来的人才真正得不容易,因为他们还要尽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夫的天伦之义呀!”
听着王金娜的话,武小阳默默无语,他已经切身体会到了这种无依无靠的困境,越发得思念起自己的儿子来。
看到武小阳的脸色在转变,王金娜知道他的心结在渐渐地解开,想了想,又道:“小武,我知道你是因为这些年所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所以你怕儿子当俘虏,生怕他会和你一样在将来是一个惨淡的人生!呵呵,此一时已非彼一时了,现在国家在搞改革开放,我们那个时代所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也会逐渐成为历史的,我相信只要刘兴华回来,就一定会替你解决你的平反问题!”
武小阳抬起了头来,但是两眼迷离着,泪光闪动,他想要说什么话,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这一刻,他是真得在思念自己的儿子。
“知道吗?”王金娜又道:“中国和越南已经交换了双方的俘虏,那些战俘回国后虽然也受到了审查和盘问,除了个别的人之外,绝大部分的人已经复员回家了,上面要求由地方民政部门负责安排工作。虽然没有了军籍,但是却有了工作,还能够回来和家里的人团聚,一切生活可以从头开始,这又有什么不好呢?”
听着王金娜的话,武小阳点了点头,却又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老泪从他的眼眶里流出来,划过了他的脸上。
王金娜知道现在就是时候了,站起身来对着门外喊了一声:“你们进来吧!”
门“吱”地一声推开来,武小阳睁开了自己紧闭的双眼,蓦然看到了武解放眼睛红红地就站在病房的门口,他不由得惊呆了,以为自己是在作梦,呆了半天之后,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