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真得又被刘兴华猜中了,在十月底的时候,果然全国所有的报纸电台都开始声讨那个林副统帅,人们这才知道原来那个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倍受敬仰的副统帅是一个阴谋家,从报纸的连篇累读开始,就好像这位副统帅从加入共产党的那个时代开始,便一直包藏着一颗祸心。
随着林彪的死,党中央又开始在全国发动声势浩大的批林运动,而那些被认为是林彪反革命集团内的成员自然是逃不过这场运动的,这些人许多也靠着打倒别人、批斗别人而上的台,如今却又成为了被别人批斗的对象,就好像是老天在开玩笑一样,正应了那句古话,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权力的斗争永远也没有谁是长青树的,你在斗倒别人的同时,也就是意味着自己也处在了风尖浪口,终有一天也会被别人斗倒。只是对于广大的人民群众们来说,却都成了这些政治家们玩弄于股掌的玩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斗来斗去,到头来还是可怜了这些“革命群众!”
武汉军区里也有几个高官被认为是林彪反革命集团里的成员,被赶下了台来,与此同时的是在林派当权的时候,被打成熊卓然反革命集团的案子尽然得到了中央的关注,已经有人专门到湖北来调查这个案件了,调查组的人还来到了沙洋,找刘兴华会谈,毕竟刘兴华与熊卓然一起共事了那么多年,要说熊卓然是反革命份子的话,刘兴华这个彭德怀反党集团的成员肯定也是难辞其咎的。
在调查组的人离开沙洋之后,刘兴华马上来到了干校找到了王金娜,脸上露出了十分兴奋的笑容来。此时正是上工时间,王金娜正在扫着操场,诺大的操场上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显得空空荡荡。
正是因为空空荡荡,所以刘兴华倒是不怕会有第三个人听到,他一边帮着王金娜扫着不时掉下来的落叶,一边低声地告诉着她:“有一个好消息呀!”
“什么好消息?”王金娜连忙问着,也一样低低地声音。
刘兴华望了一眼操场尽头的那幢五层的红砖办公楼,好像有些提心楼里头会有人发现他们在操场上闲聊,但是随即又想到,就算是楼里的人从窗户里看到了他们,又能够怎么样呢?那些人也不可能听到他们在说些什么。想到这里的时候,他踏心下来,对着王金娜神秘地一笑,然后才告诉着她:“调查组认为老熊那个案子完全是诬陷,被那个案子牵扯到的人可能都会平反!”
“真的?”王金娜生怕自己听错了,又连忙问了一句。
刘兴华肯定地点了点头。
王金娜的心一下子舒畅了起来,忍不住地道:“这太好了,这回老三应该可以出来了!”
刘兴华点着头,同时又告诉着她另一件喜事:“还有,我可能会重新回省里去任职,这是周总理亲自点的名!”
王金娜愣了愣,马上明白过来:“太好了!”她也跟着兴奋地叫了起来,但是很快又明白了他们此时所处的地点,她还是从心里往外地由衷高兴地看着刘兴华,把自己的声音也压得很低:“老刘,我……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来祝贺你了!”
此刻,刘兴华也已经合不拢了嘴,在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几乎一夜都未入睡,一早便跑到五七干校里来通知王金娜,在这个苦难的地方,他和王金娜已然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为了互相鼓励、互相扶持着坚持活下来的知己。
但是,王金娜随即又想到了自己来,她的笑容不由得停顿了,刘兴华也要走了,那么这里又会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真得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够离开这个鬼地方呢?
仿佛是看出了王金娜的自伤,刘兴华也停止了得意的笑来,劝慰着对她道:“金娜,你别着急,中央里的坏人已经倒台了,我想你平反的日子也不会太远了!”
王金娜微微地苦笑着,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我不急!呵呵,你们党内人士的问题都还没有解决清楚,我这个党外人士自然是急不得的!”
刘兴华点了下头,看看时间不早了,他又说了些安慰的话,然后踏着轻快的步子走了。
看着刘兴华离开的背影,王金娜的耳边还在回响着他刚才的那句话,难道中央里的坏人倒台了,她们这些臭老九的苦日子就真得可以到头了吗?仔细地想一想,文化大革命可是毛泽东亲自发动起来的,又跟林彪有什么关系呢?林彪的倒台,也许不过是象彭德怀、刘少奇那些人一样,只是在政治斗争中被拉下马的牺牲品而已!
王金娜正在发愣之时,大楼内走出来了一个穿着军装的干部,他来到了王金娜的身后,叫了一声:“王医生!”
王金娜被吓了一跳,连忙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叫她的原来是干校里新来的党委书记吴蒙成。这个新来的书记据说受过林彪反革命集团的迫害,最近才刚刚调来工作的。
“吴书记!”王金娜只得叫了一声。
“那个人是不是原来的老省长?”吴蒙成望着已然走出在门之外的刘兴华问道。
王金娜点了一下头。
“哦?他刚才过来跟你说了些什么?”这位吴书记显然已经观察了他们很久,似乎对他们的谈话很感兴趣。
王金娜笑了一下,道:“我们是老朋友,刚才也只是随便聊聊天!”
“聊聊天?”吴蒙成显然不相信,道:“他专门跑过来是和你聊天的?”
“是!”王金娜也收起了笑容来,一口咬定着。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批斗和挨整,她已然学会了一问三不知。
“那你们聊些什么?”吴蒙成还是在追问着。
王金娜对这个党委书记已然反感了起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正管着自己,她一定会甩手走开。她想了一下,还是十分警惕地道:“也没有聊什么,就是说些家里的事。”
吴蒙成知道他是无法从王金娜的口中得知她和刘兴华说了些什么,有些气恼,然后把话题一转,问道:“王医生,还有一件事你必须要说清楚的,不然上面的人过来调查,到时候我也帮不了你!”
“什么事?”
吴蒙成道:“我们经过调查,发现你跟林彪反革命集团之间有瓜葛,你曾经为他们的重要成员治过病,对不对?”
王金娜愣了愣,她如今最怕的就是被人深究这个问题,果然不出她的所料之外,这个问题还是被人究出来了。但是,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好躲好怕的,对于她来说,横竖都已经如此了,她已经呆在了五七干校里,难不成还因为这个再把她送到监狱里去吗?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反而坦然了起来,点着头,对着吴蒙成道:“是!我是给那个领导治过病!”
“领导?他不是领导,是反革命份子,是要谋害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反革命份子!”吴蒙成纠正着王金娜的话。
王金娜沉默了,没有答话。
“你为什么要给他治病?”吴蒙成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王金娜看了他一眼,心里又是气又是恨,但是脸上却保持着往日的平静,淡淡地道:“那个时候,他是中央的领导,我怎么会知道他就是反革命?再说,我只是一名医生,在医生的眼里,只有病人和非病人两种人!”
吴蒙成皱起了眉头来,义正词严地告诉着她道:“医生也要讲政治!”
王金娜白了他一眼,依然不卑不亢地道:“对不起,我不是共产党员,没有那么高的觉悟!”说着,便埋下头来,继续地扫着自己的地。
“你……”吴蒙成就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咽住了自己的喉咙,指着王金娜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
干校里的批林运动也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所有的人都要求写学习心得,写体会,就像是当年搞土改一样,要每个人都要接合自己的经历来批判控诉林彪反革命集团罪恶行径,许多人也听从着党组织的号召,对林彪反革命集团表现着从未有过的深恶痛觉,更有人在批判的时候说到伤心处的时候,声泪俱下地就好像真得受到了多大的迫害一样,这不能不令王金娜感到虚伪而又可笑。想一想还有几个月之前,全国还有那么多的人在忠实执行着早请示和晚报告的仪式,还有那么多的人在大跳着忠字舞,转眼之间,这一切又都成了烟云,成了笑柄。
虽然早请示、晚报告、跳忠字舞的仪式已经取消了,但是批斗会还在一直举行着,虽然已经有了预感,但是王金娜还心存着一丝的侥幸,而这种批斗会批来批去,最终又批到了她的头上来了。
先是以吴书记为首的领导们认为有些人的心得和体会写得不深刻,其中点名就批评了王金娜;接着,许多人重写的心得获得了通过,可是王金娜写了十遍还是不能获得通过;于是,批斗会在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来:王金娜有可能也是林彪反革命集团的成员,就算不是,她也肯定是那些反革命份子的同情者,因为她为其中的头目治过病!
王金娜再一次被拉到大会的台子上去作批斗,只是如今的这种批斗要比当年红卫兵的批斗好过得多,最厉害的时候也不过是挂着个牌子,头上戴着个长长的尖帽子,被人推着去游街,时不时的会有小孩丢过来的石子或者吐过来的口水,因为党中央、毛主席又已经号召人们要文斗,不要武斗,尤其不能打人。
实际上,在王金娜被推上沙洋镇的大街上进行游街的时候,当地的老百姓已经非常麻木了,这些所谓的革命群众们,大多只是站在路边看看热闹,就好像是在看一场游戏一样,指指点点,说说笑笑,没有人再和运动初期的时候那样,一看到游行的队伍,就也跟着热血沸腾,跟着挥舞着手臂、高呼着口号,然后再兴致勃勃地加入其中,甚至于参加到打砸抢的过程中来。因为这么些年以来,大家渐渐明白过来,这些运动根本提高不了他们一丝的生活状况,就算是他们把喉咙喊破了,到头来还必须要为吃饭、为养家糊口、为谋生而奔波,要是真得喊破了喉咙,还要自己花钱去治。
王金娜被拉出来游街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当年被红卫兵批斗时的愤怒了,相反,她却是异常得镇定,真得就像是刘兴华教她的那样,就把这个游行当成节日的狂欢,大家都是疯子,也就无所谓羞躁不羞躁的了,她知道,只有热爱生活的人,才会真正得懂得必须要活下来的必要。而如今,她已经在刘兴华的影响之下,又开始热爱起生活来了。
王金娜一脸木然地随着那些民兵摆布着,这些民兵是专门负责维持这个地方上的治安的,不管是哪个单位要到街上游行,这些民兵都会充当警察的角色。王金娜十分配合着这些民兵们的指令,他们要她向东走,她就向东走;他们要她向西走,她就向西走;他们要她停下来,她就停下来。也正因为如此,她发现自己也少了许多的麻烦,别人也少了许多的麻烦。
走过两条街的时候,突然一个人站在大街之中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而在这个人之后,还有许多当地的居民。王金娜一直低着头,在游行的队伍停下来的时候,她这才抬起头,看向挡住他们去向的那群人,蓦然地一惊,发现那个为首的竟然就是她的老朋友刘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