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的岁月就好像是永远没有尽头,希望也成了一个虚无飘渺的幻象,再也没有真实可言了。王金娜觉得自己如今就是一具行尸走肉,她的大脑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剩下来的除了机械一样随着别人的命令行事之外,只有悲伤。
这些天的劳动也越发得沉闷起来,因为害怕会有人告密,所有的人在一起干活的时候,向来是不多说话的,谁都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尽管王金娜的心里头装着无限的愁苦,她却不敢向一个人进行倾吐,人就是这样,抑郁过久,得不到渲泻,自然就会生出病来。
王金娜已然烧了三天了,开始的时候还是低烧,她向队长请假,但是队长却认为她总是在请假,的确,这些日子以来,她的情绪和身体一直很差,请假的事也就时有发生了。军宣队的队长虽然准了她两天假,同时却又警告着她,如果她还是这样消极怠工的话,等到过年的时候,别人可以因为表现良好而有假可请,可以回家过个年!而她会因为表情不好,对劳动不积极,只能在干校里过年了。
王金娜还是十分在乎回家过年的,中国人都有这个传统,过年的时候就是一家团圆的时候,所以无论是跑到了天南地北的人,都会不约而同地往家里赶,哪怕是死,也要死在家里,和亲人们在一起。所以,为了能够回家过年,王金娜又把刚刚请下来的两天假退掉了,她觉得自己还能够忍,人生在世,其实就是一个忍耐的过程,就像是那句老话所说的一样: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她的头已经越来越沉重了,说实在的话,队长分给他的任务其实并不重,只是要她和其她的妇女一样,去田间给冬小麦锄地。这片农田如何也有几百亩,每个人都有分工,人家一个上午能够锄上几垄地,但是王金娜却一垄也没有锄完,并不是她想偷懒故意磨洋工,而是她的身体的确已经无法承受住这一天的寒风欺凌,只觉得整个人都是头重脚轻的,手里的锄头比磨盘还要沉重。中午过后,队长面对着王金娜的这个成果,只能摇着头,然后在下午又给她重新安排了一个工作,让她去河边踩水车车水,这一次他还给王金娜规定了数量,人家一下午可以车上十亩地的水,她如何也要车上五亩以上。
车水的活相对来说,的确是要轻松了不少,而且也要惬意了许多。所谓的车水,还是一种比较落后、原始的灌溉方式,利用一千多年前先人们就已经发明了的水车,从河里把水提升上来浇到地里,进行漫灌。这种水车运作的道理全国几乎是一样的,只是各地所用的方式不同,有人力的,还是畜力的,但不管是什么动力,都需要人来看护进行,这与世界上其他国家已经通用了电力抽水泵相比,落后得已然太多了。王金娜所使用的水车,也是江汉平原上最常用的一种,这种水车一般是通于人力进行,水车上搭着个架子,夏天的时候还会搭上凉棚,车水的人可以整个身体扶着这个架子,用脚踩着象跑步机一样围着一根长轴转动的踏轮转动,转动的轴同时也将水车带动起来,把河里的水一步步地提升到田里。水的提升是通于一个竹板或者木板在水槽里运动,把水从河里带上来的,因为在竹板或者木板在运动的时候,水还是会不断地漏出来的,所以只有运动的越快时,提上来的水才会越多。
王金娜缓慢而又十分有节奏地踩着水车,手扶着木架的横杆,远望着西面已然快要沉入到地平线以下的太阳,那一片的晚霞绚丽多彩,却又血红如血,映照着整个辽阔的旷野,远处的杨树也只剩下了一丛丛的枝干直插天际,偶尔会有几只麻雀从眼前飞过,令人感到的只有一片得苍凉。麦田里除了一片已然变得墨绿生涩才长出不长的青苗之外,再没有其他的人了,那些劳动锄禾的人已经下工回去了,所在大地一下子便空寂了下来。与王金娜同时车水的那个同伴,已经完成了自己的活,先走了,可是王金娜负责的这五亩地还没有浇完,她不想再让那个队长对自己说三道四,只好忍着不舒服的身体,依然有气无力地踩着水车。她踩上来的水要比她刚才的同伴少了一半,也就难怪人家能够完成任务,她还要加班了。
一边踩着水车,王金娜却又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一想到家里那些不知道还能不能归来的亲人之时,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一绞痛起来。其实事后,当她躺在床上的时候,又仔细地想过,她自己也是一个说不清楚能不能归来的人呢,又有什么好替别人操心的呢?
河的对岸,是另一个农场的田地,这条只有十米宽的小河是这一片农田的水源地,对岸也有几辆水车架在岸边,刚才她还可以看到两个妇女跟她一样在车水,但是这个时候人家也已经收工了,早早的回家,对面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王金娜把自己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从对岸收回来,望着脚下面的这一条缓缓流动的小河,她知道这条河可以通往汉江,可以通往长江,与汉江和长江比起来,这条河太小了,但是水却清澈异常,人们经常可以来到河边捧着河里的水直接喝进嘴里,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这一河的清水之时,她的脑海里就忽然想到了王芹,想到了熊卓然来,这两个人都是已经逝去的故友,他们的死又几乎是一样的,选择了自杀。想到自杀的时候,她真得有些心动了起来,恨不能一头就跳进这河的清水中,省却了还要活在这个污浊的尘世。
“唉!天要黑了,你还不回呀?”忽然,有人在远处对着她喊了起来。
王金娜怔了一下,转头顺声看去,见到下游三百米的地方,正有一个黑影扛着把锄头从对岸往这边走过来,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有在意这个喊她的人,但是回味着刚才他的话语之时,却又觉得似曾熟悉,她不由得再一次盯住了那个走过来的人,越来越觉得来的人身影似曾相识,可是她的视力却越来越模糊,她的头也越发得沉得了,一阵寒风吹过来,她不由得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冷战,脚下却是一脚踏空,身子也跟着向前一冲,原本还无力地搭在架子上的胳膊一下子滑开了,她的整个身体失去了控制,一头栽向了这条清清的河中,“嗵”地一声,溅起了老高的水花来。
“救人呀!有人落水了!”那个走过来的人当先地喊着,而在他身后的远处,还有几个收工的人也匆匆地奔了过来。
※※※
王金娜只觉得自己好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当她梦醒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又酸又痛,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她睁开眼睛来,这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个简陋的病房里,一根细细的输液管映入她的眼帘,顺着这根输液管她可以看到在她躺着的床边立着一根铁架子,上面吊着两个瓶子,而输液管的另一端却是通向了她的手臂,她这才感觉到一丝丝的凉意正从她的手臂处传过来,进入了她的血液里。
“我这是怎么了?”她喃喃自语着,想要努力地坐起来。
“别动!”身边立刻传来了一声低沉而又熟悉的声音来,同时有人站起来按住了她想要直起来的身体。
王金娜这才看清了坐在身边的这个人,不由得叫出了声来:“老刘?怎么会是你?”
不错,守在她身边的正是已然与她失去联系有七八年之久的刘兴华,虽然有这么久没有见过面了,但是王金娜还是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如今的刘兴华已然苍老了许多,他的头发也和自己一样,两鬓花白,额头的皱纹也道道地映现出来,仿佛刀刻一样得深;他的脸又黑又瘦,早已经失去了十年前的那副英姿勃发,两个眼角也耷拉下来,使一双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精锐,若不是与刘兴华相熟已久,他的这张脸还是王金娜曾为其雕刻过,她也几乎认不出来这就是原来的那个省长,而会跟所有的人一样,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老农民。
“是我,我是老刘!”当看到王金娜一下子便认出他来的时候,刘兴华也有些激动,连连应声地答着。
一行泪水不知不觉得流出了王金娜的眼睛,忽然就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她没有死,而刘兴华也还活着。
“别哭!呵呵,哭什么呀?”刘兴华一边安慰着她,一边用毛巾替她擦去了淌出来的泪水。
在这一刻,王金娜忽然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依靠之感,这是一种落水的人抓到了一根稻草的感觉,是一个一直迷失在荒野里找不到方向的人突然看到了光明的感觉,而这种感觉对于王金娜来说,也只有同张贤在一起的时候可以感受得到,可是如今却不知道为什么,她对于刘兴华也有了这种感觉,这也许是因为在她最为无助的时候,这个老朋友适时出现的缘故吧!
“这是哪里呀?”她有些奇怪地问着。
刘兴华笑了一下,告诉着她:“这是沙洋医院!”
“我……我怎么会在这里?”王金娜终于是忍住了心头的悲伤,戚戚地问着。
“那天你掉进河里了!”刘兴华告诉着她。
王金娜蓦然想了起来,在她从水车上栽倒下去的那一时刻,她竟然没有丝毫的慌张,有的却是一种仿佛终于得到了解脱一样的轻松感,她想,她终于可以去了,可以去追随张贤的脚步,她的脑海中闪过了张贤的脸,然后便再也没有知觉。
“是你救了我?”良久,王金娜才低低地问道。
刘兴华只是点了一下头,对着她道:“那天我也是正好看到,当时也不知道是你!”他说着,又开玩笑一样,十分打趣地道:“呵呵,我真不知道原来我们两个单位就只隔着一条河,要是知道你来到了五七干校,我早就想办法来看你了!哪怕是偷偷的爬墙,或者钻地道!”
王金娜却一点儿也笑不出来,她苦涩地摇着头,有些埋怨地道:“老刘,你不该救我呀!”
刘兴华怔了一下,他马上明白了什么,却又要故作不知地问道:“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吗?”
王金娜把头转向了窗外,木然地看着外面那棵已然成了赤条条的杨树,深有感触地道:“活着,这是受罪呀!真得不如一了百了!”
刘兴华呆了呆,分明能够感觉得到王金娜这一颗已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