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下午的时候,小虎才从外面风尘仆仆地回来,虽然打着伞,但是浑身还是已经被细雨淋透了,带回来的消息却着实令人沮丧,就跟王金娜所听到的那个看门人讲的一样,田壮壮夫妻已然惨遭了不幸,他的三个孩子已经逃走,当地人没有人知道,也许就算是知道也没有人敢说出来。
“小虎,这里不能再呆了!”王金娜当机立断着:“我们必须马上就走,现在就走!”
小虎愣了一下,看了看外面并没有停歇的雨,有些担忧地道:“妈,这个时候走不好吧?你看这天色很快就要黑了,外面的雨还不见停,我看我们还是在这里住一晚上,明天再走吧!”
王金娜摇了摇头,道:“不能等明天了!你今天在这里这么一打听,肯定会惊动那些造反派的,那些造反派要是回过神来,说不定也会把我们当成坏分子抓起来!”王金娜想到了那个看门人的警告,这样地对儿子说道。
小虎却把眼睛一瞪,愤怒地道:“他们敢!我是解放军,他们敢动我?”
王金娜叹息一声,道:“解放军又能怎么样?强龙压不了地头蛇,还是早走早安心!”她说着,又想到了什么,对着小虎道:“你的大表弟田卫东今年也有二十岁了,如果他们还聪明的话,肯定不会跑到这里附近的亲戚那里去躲的,那样他们还是会被那些造反派很轻易地抓到。我想他带着你的表弟和表妹,要想跑得远一点,只能去武汉!”
听到母亲如此一说,小虎的眼睛蓦然一亮,连连点着头,就像是自己带着母亲避难来湘西投靠他的舅舅一样,他的大表弟田卫东也一定会带着妹妹和弟弟,去武汉投靠他们的姑母的!这是一种巧合,还是一种无奈呢?又或者说,这就是一场人间的悲剧!
“妈,现在走就怕没有车了!”虽然小虎此时也已然归心似箭,还是如此得担心着。
王金娜道:“不管那么多了,我们现在就退房去汽车站,有哪的车就到哪吧!”
小虎只得点了点头。
当母子二人结完了帐,走出这家旅馆的时候,看门人老覃悄悄地告诉着王金娜:“刚才我还想通知你一下呢,你们这就走还算是好的,要走赶快走!”
王金娜有些不解地问着他:“老同志,出了什么事了吗?”
这个看门人四下里看了看,这才小心地对着她道:“刚才有个革委会的人过来查问你们,他们把登记本拿走了,可能一会儿还会回来的!”
听到这个消息,王金娜和小虎都怔了怔,他们谢过了这个热心的看门人,疾步向汽车站走去。到了汽车站,他们来到售票窗口一问,才知道还有两班车未发,一班是往西北面的花垣县去的,一班是往东面的泸溪县去的,只不过去往花垣县去的车要比往泸溪县的车发车时间要晚半个小时。泸溪正是他们来的时候从沅江上下船的地方,小虎稍作犹豫,却没有买去泸溪的车票,买的而是去花垣县的车票。
当看到儿子买的是一张去花垣的车票时,王金娜有些不解,不管他们是想赶回武汉去,还是真得前往贵阳,去花垣根本就是南辕北辙,那是从湘西通往四川去的要冲。而去泸溪才是可能节省路途的方法,泸溪是一个水陆的要冲,既可以坐船沿着沅江下水上行,又可以坐汽车走公路去常德和怀化。王金娜愣愣的看着儿子拿在手里的这两张票,一时不明白儿子怎么犯了糊涂?难道他不认识路了吗?怎么会绕往更远的花垣呢?
“这样走安全一点!”小虎看出了母亲的疑惑,不等王金娜来问,便告诉着她。
王金娜马上明白了过来,如果真得就像是那个看门人说的那样,那些造反派们不愿意放过他们母子的话,一定会带着民兵追过来,任谁面对着只剩下来的这两趟班车,都会自然而然地想到他们会去泸溪。
他们在侯车室里一直等到外面发往泸溪的车已经检票上车了,也没有看到看门人所说的那些造反派追过来,母子两人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得刚才的担扰真得有些多此一举了。很快,发往泸溪的班车开出了车站,而此时,发往花垣的车也检起票来,事到如今,王金娜和小虎也只好坐上这最后一班车,离开这座州府所在地。
汽车起动了,透过车窗,王金娜和小虎忽然看到一大群腰上扎着武装带、胸前挂着毛主席像章,戴着绿色军帽,穿着解放鞋,挽着袖子,手里还拿着皮带和棍子的家伙们冲进了候车室,看到这些人气势汹汹的样子,就知道他们肯定是革委会的造反派了。这些造反派在车站里不知道问了些什么,又冲出来望了一眼正准备出站的这辆开往花垣去的汽车,向着车站上的一位工作人员询问着什么,有人顺势着冲到了这辆汽车的跟前,王金娜与小虎都不由自主地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里。但是,那几个冲过来的人看了一眼这辆车的班次和车牌之后,又迅速地跑了出去,一阵风一样转眼之间便从这个站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当这辆班长驶出了汽车站,车上的人都看到那群造反派爬上了路边的一辆破烂的苏式嘎子车,开起来之后,呼啸着向东关而去。
“他们这是要找什么人呀?”车上有人在问着。
司机回过头来,告诉着他:“他们是要去抓反革命分子的同伙,呵呵,只是他们晚来了一步,往泸溪去的班车都走了半个小时,也不知道他们还能不能追得上!”显然,在刚才出站的时候,他问过了站口的守卫。
王金娜和小虎面面相觑,在这个时候,两个人大气都不敢多出一声,更不敢随意地说话,生怕自己外乡人的口音会暴露他们的身份。
※※※
王金娜和小虎在花垣县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就买了两张去大庸的车票,当晚赶到了大庸县城。然后他们又在大庸县住了一夜,再经过一天的颠簸,这才在第三天的傍晚时分回到了常德。经过了这么一程一程地赶路,王金娜和小虎在离开武汉十二天之后,重新回到了武汉的家中,只是这个时候,无论是对王金娜,还是对小虎来说,这一趟的湘西之旅就仿佛是从地狱里走了一遭一样,除了身心的疲惫与惊恐悲伤之外,再没有一丝的希望,仿佛这个世界都已经变得死寂了!
王金娜哭着向张义夫妇讲述了他们在湘西的遭遇,当听到田壮壮夫妇已经被当成反革命份子处决的消息之后,张义与徐小曼也不经地泪流满面,回想着当年解放湘西和出战朝鲜的种种往事,那一切就仿佛是一场梦,飘忽着出现,又飘忽着隐去。
“卫东没有来过吗?”王金娜擦干了脸上的泪,问着张义和徐小曼。
两个人同时摇了摇头,如今,田壮壮的大儿子田卫东和他的妹妹田卫红、弟弟田卫彪已然成了他们所有人的牵挂。
仿佛是看出了王金娜的担心,徐小曼劝慰着道:“大嫂,你就放心吧,卫东那个孩子精得很,我想他不会出什么事的!”
“是呀!”张义也跟着道:“你们去的时候,壮壮一家肯定也是刚刚出事不久,要不他也不会给我们回信让你过去!你和小虎因为没有人注意,所以去的快,回来得也快!我想,卫东带着妹妹和弟弟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又怕别人认出他们来,所以肯定会躲躲藏藏,走错路也是可能的!”他说着,又想了一下,道:“放心吧,卫东他们跟壮壮两口子回湘西的时候,卫东也已经老大不小了,只要是他能到武汉,就一定能够找到咱们家里来!”
听到张义这么一说,王金娜多少有些放心了。又问起在她和小虎离开之后,家里这边有什么事没有。徐小曼告诉着她:“前天那个叫王小贤的小子出院了,他妈邱萍专门买了些东西到咱们家来答谢你,但是被我回绝了!”
王金娜点了下头,对着她道:“小曼,你做得对,医生救人不是为了要报答的,如果是为了要报答,那么他就不配当医生!”她说着,又随口问道:“对了,王大虎的事怎么样了?”
张义摇了摇头,告诉着她:“王大虎已经被判了十年的徒刑,所有的职务都没有了。他老婆邱萍也被从档案馆解了职,说是要带着王小贤回老家去!”
“人世浮沉两茫茫呀!”王金娜忍不住地叹息了一声。
“对了,还有一件事!”张义象是又想以了什么,告诉着王金娜道:“熊副司令员也被停职了!”
“什么?”王金娜不由得一愣,连忙问道:“你说老熊也出事了?出什么事了?”
张义和徐小曼互相看了一眼,还是道:“我这也是听熊雄说的,熊副司令已经被解了职,他也没有搞清楚怎么回事,只是听说七十二军里出了些事情,连现任的军长钱雄风也被隔离审查了,好像这些事跟宋明亮有些关系。”
“宋明亮?”王金娜又是一愣,她已经有很久没有听到这个人的名字了,如今又被张义提起来,自然也是知道的。宋明亮原来曾是七十二军敌工部的部长,后来又升任到了军区里成为专门负责情报方面工作的主任。
张义缓缓地点了点头,他在提到宋明亮这个名字的时候,其实心里头便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和宋明亮原本是关系非常好的朋友,虽然他有许多的秘密,但是他相信有可能瞒不过宋明亮的眼睛。如果宋明亮真得出了事,只怕很多人都会被牵连进来。
“也许这又是谁想要夺权,搞出来的!一下子拿掉了原来七十二军的那么多首长,正好可以把他的人派过来!”王金娜冷冷地道,如今她对这种事情见得多了,已然见怪不怪了,却又担心地道:“别人不好说,我就怕老熊他受不了这个委屈哟!”
张义与小虎默然相对,不管怎么说来,熊卓然是对他们一家有恩的人,如果没有熊卓然的保护,只怕他们早就被赶出了这幢独立的小楼,被那些红卫兵和造反派们搞成什么样子呢!
“别再说这些令人不高兴的事了,还是我来告诉大嫂一件好一点的事吧!”徐小曼插着嘴笑道:“武解放验兵真得被通过了,他走的时候,专门给他爹武小阳买了一瓶酒!”
“哦?”王金娜也怔了一下,忍不住地道:“这真得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那个浑小子总算是有了点儿良心了,思想有了转变!”
张义也点着头,道:“但愿经过了这么多的事,这一回,他们父子两个人可以和好!”
“是呀!只有家和才会万事兴!”王金娜发出了一声感叹,相较而言,这么多年以来,唯一让她感到宽心的就是她和张义夫妇努力维持起来的这个家,不管是经历怎样的狂风暴雨,这里始终是他们一家人得以将歇的港湾,就是可以抚平家人们心灵之伤的医院!她真得不敢想象,如果这个家被拆散了,她们这一家人还能够如此坚强地活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