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小阳来到了武汉,在王金娜的安排之下,他进入了军区医院里担任了锅炉工的工作,守着医院的锅炉,还有一间放杂物的屋子,此时也成了他的住所,来回倒也方便。
但是,令武小阳有些意想不到的是,当他在王金娜的带领之下,来到王芹的住所见自己儿子武解放的时候,这个已经八岁的孩子却根本不认他,尽管武小阳拿着许多好吃的和玩具摆在他的面前,但是武解放却浑不领情,他觉得面前这个穿着土气的人根本就不应该是他的爸爸,并且气愤地跑了出去,这让武小阳、王芹和王金娜三个人都尴尬万分,看着武小阳如此失落的样子,王金娜和王芹只得对他好言相劝,王芹一边安慰着武小阳,一边向他保证着,一定会努力地说服孩子,让他尽快地认回自己的爸爸。
武小阳也有些感慨,他开始后悔当初不应该把孩子留在王大姐这里寄养,养来养去,却越发得使他疏远了自己。但是,这些苦却又不便说出来,只能责怪着自己:“要是我经常来看他,或许会好上许多!”他说着,垂头丧气了低下头来。
王金娜和王芹面面相觑,王金娜还有一份自责,当初让武小阳将孩子留在王芹这里,是她出的主意。原本想孩子的生活条件会好一些,只要武小阳能够经常探望,就不是什么问题。在开始两年的时候,武小阳倒是每年都会来看个一两次,但是谁又会想到距离过远、交通不便,再加上武小阳又结了婚,过来探望的频次越来越低,即至两三年才过来看一回,他上一次探望武解放还是三年之前了!
说了一会儿孩子问题之后,王金娜和王芹这才问起武小阳这些年的经历,武小阳并没有隐瞒,如实地告诉了她们。
武小阳在回到老家之后,并没有回到原来工作过的公安局,而是被分配到了一个林场上班,凭着满腔的热情和灵活的头脑,以及还会开汽车的本事,武小阳得到了领导的看重,不久便被提拔起来当了一名领班,很快又转为了林场运输队的队长,在那段时期里,他严守着自己曾作过俘虏的秘密,没有跟任何人提起来过。后来,经过别人的介绍,他又与一位同样在林场上班的姑娘结了婚,婚后还生了一个女儿。三年前,林场的场长调走后,他被大家选为了新任的场长,那一阵的日子对他来说,就好像是住进了蜜罐里一样,便是连睡觉的时候,也几乎是开口笑着。也正是因为他当了林场的场长,手头上的工作越发得紧张起来,再加上女儿的出世,他忙里忙外,自然无暇顾及被寄养在王芹这里的儿子;虽然他也想过要将儿子接回到自己的身边,又担心自己新任的妻子嫌弃儿子,最终还是放弃了。
可是这样的好日子并不长,去年全国反右运动如火如茶地在各地进行着,他们林场也卷进到了这股反右的风暴之中来,地区上面派驻了一个反右小组到林场来进行工作,那个组长是参加过抗美援朝复员回来的老兵,当听说武小阳也是参加过抗美援朝时,便显得分外的亲热,两个人坐在一起喝酒聊天,谈起在朝鲜的日子都激动万分。可是喝着喝着,武小阳的酒便喝多了,这张惹事的嘴又没有把住门,便谈起了自己在俘虏营的生活。这个组长一听武小阳原来当过俘虏,马上火冒三丈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着他道:“我们来到这里抓右派投降分子,哪知道你才是林场里隐藏的最大的叛徒!”直到这个时候,武小阳方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信错了人,可是再后悔已然来不及了,不管他如何辩解自己不是叛徒,没有出卖过党和组织,却依然无计于事。在许多人的眼中,俘虏与叛徒已然划成了等号,在他们看来,就算是被逼入绝境,也要象狼牙山五壮士那样,死也不能当俘虏,被俘就是变节!于是,武小阳被揪了出来。而在他当林场场长的时候,雷厉风行的做事风格,也得罪了不少的人,这个时候落井下石的人也就大有人在了!
武小阳被撤去了林场场厂的职务,并且被看管起来,由反右小组拉着批来批去,最后又把他下放到了最苦最累的采石场去砸石头。由于无法忍受屈辱的生活,他的第二任妻子提出了跟他离婚的请求,武小阳一句话也没有说便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他的女儿和房子也归了女方,而他自己真得变成了一无所有,搬到了远离人群的采石场附近的一个窝棚里住。随着反右运动逐渐的由高潮转趋平静,武小阳终于重获了自由,可是这个时候他却接到了林场的通知,告诉他,他被开除了。失去工作的武小阳只得靠打短工卖苦力煎熬着,生性好强的他最终还是无法忍受别人的白眼,无奈之中,只好给自己的老首长刘兴华写了一封信。
听完了武小阳的叙述,王金娜和王芹都唏嘘不已,人的命运就这么得无奈,仿佛早就已经被上天注定了一样,倏忽间可以上天堂,又倏忽间掉进了地狱里。
“我想,我错就是错在了不该活着回来!”说到最后的时候,武小阳不免有些悲泣,此时的他在经历了过多的风雨之后,早已经没有了当初的豪情壮志,也失去了那个时候无忧无虑的快乐时光,剩下来的只是叹世的苍桑!
王芹默默无语,她能够感觉得到武小阳那种无助的悲凉,她自己也曾经历这那种窘境,也曾有过自杀的念头,但是最终还是活了下来,屈辱地活了下来!
“小武,你不要这么说!”王金娜却是一本正经地劝慰着他:“人的生命才是最宝贵的,能够活下来那才是真正的坚强!只要你没有做过对不起国家和人民的事,你就可以问心无愧、光明正大、挺着腰杆地活着,别去在意别人说什么,也别去管那些不可理喻的指责!”
武小阳听着微微点了点头,他之所以能够坚持着活到现在,还是有一种寄托,那就是他的儿子。王芹也点起了头来,在这种场合之下,王金娜的话是劝解武小阳说出的,但是她又想一想自己,如果真得被千夫所指,万夫所骂,她又有那么好的心态,能够象狗一样地活下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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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省卫生厅的安排,每个医院都要组织一支医疗队去老少边穷地区巡诊,给当地的老百姓进行必要的医疗救助,这当然又是刘兴华的提议!
王金娜带着军区医院的一个医疗队奔赴大别山区的黄城县,她之所以自告奋勇地要到这个县里来,自然也是为了去看一看张义。而徐小曼却被留在了武汉,为的是照顾他们家里的那几个孩子。
医疗队开着专用的三辆救护车经过六个多小时的长途跋涉,终于在傍晚时分开进了黄城县的县城,黄城县卫生局的杨局长亲自在城外的山口将他们接住,并且一路陪同时把他们安排住进了县委招待所,这个招待所的设施虽然简陋,但是却十分干净。因为一路上的颠颇,所有的人都疲惫不堪,所以王金娜简单地跟大家说了几个注意事项之后,便让他们早早的休息,按照行程的安排,他们医疗队明天一早先要去最远、最偏僻的木家寨进行巡诊,然后从那个大山里头,再往外一个公社一个大队地走过来,他们准备用半个月的时间走完黄城县的所有公社和大队。木家寨位于黄城县的最北面,也是大别山的深处,那里的路很不好走,所以必须要起早,否则有可能赶到那里的时候,天已经晚了。
在将队员们安排完毕之后,王金娜这才问着杨局长,他们县的县委书记怎么没有过来。开始的时候,杨局长还以为王金娜是在责怪他们黄城县招待不周,连忙告诉他说他们的张书记还在开会,如果有什么事情,他会马上去转达!王金娜看出了杨局长局促不安的样子,笑着告诉他,她之所以要找他们的张书记,是因为她是张书记的嫂子。听到这个解释,杨局长才恍然大悟,却是建议王金娜先在招待所等一等,他这就回县委,看看张书记开完会了没有,让他开完会一定过来看望她。
王金娜却摇着头,坚决跟着杨局长一起赶往县委,她想张义的工作这么忙,这会不知道会开到多晚,而明天一大早她就要带着人离开县城,还是趁着现在有时间,过去看一看张义吧!
杨局长无奈,只得答应着,带着王金娜穿过冷清的街道,没走多远便进入了黄城县的县委大院。这个院子说是院,也只是与四周的建筑相比而言的,其实里面并没有多大,还没有武汉的一个百货商场大。大院门口有一个传达室,只有一个老大爷在那里守着,他认出了杨局长,所以并没有拦阻,让他们顺利的进去了。
院子里只有一栋两层高的红砖楼,这也是这个县城里最高的建筑了,据杨局长介绍,这个楼解放前原来是黄城县的一个大地主建的,解放后那个地主被打倒了,这片房产也被政府没收,成了县委的所在地。
走进了张义的办公室,只有一个姓姜的秘书在里面翻看着报纸,当听说杨局长带来的人就是从省里来的医疗队队长,而且还是县委书记的大嫂之时,这位姜秘书立即迎了上来,并且万分地热情,又是端水,又是倒茶,令王金娜都有些受宠若惊,连忙客气地推却着,等她坐定,杨局长才问着姜秘书,张义的会什么时候开完。
姜秘书皱起了眉头来,摇着头告诉着他们,这个会从上午一直开到了下午,到现在看来,好象也没有要散的意思。
“是什么会呀?怎么开这么长?”王金娜忍不住地问道。
姜秘书道:“是有关农业生产的。”
“哦!”王金娜点着头,还是有些不解:“这么会也要开这么久吗?”
姜秘书有些无奈,告诉着她:“本来这种事只要张书记拍个板就行了,但是专区那边对我们县里的农业生产报告很不满意,说我们县拖了整个黄州专区的后腿,所以上面昨天就派来了个主管农业生产的副专员,到我们县来实地督导!”
“原来是这么回事!”王金娜恍然大悟着,同时问着他道:“是不是你们张书记又跟这个副专员吵起来了?”
姜秘书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望着王金娜,半天之后才点了点头,如实地告诉着她:“是呀!张书记不同意严副专员的意见,他们在会上一直争执不下,所以这个会才会开到这么晚!”
“他们两个争执,到底是为了什么呢?”王金娜好奇地问着。
姜秘书苦笑了一声,告诉着她:“其实就只为了一个事情:严副专员要我们县完全按照隔壁麻城县亩产万斤粮的经验,在全县组织各公社和大队进行深耕密植生产,要我们县无论如何也要保证产出万斤粮来。但是张书记却不同意严副专员的提议!”
“他为什么要不同意呢?”
姜秘书道:“说实在的,就是因为隔壁县出了万斤粮,张书记专门跑去学习,他回来后也学着他们的所说和指导,专们招集我们县的农业技术人员就在我们县城边上开了十亩实验田,但是奇怪得很,按照人家说的,我们也采用了深耕密植,开始的时候种子都出不来;后来觉得可能是种得太深了,又推倒重来,后来真得长得很旺,那些稻子长得绿油油得特别茂密,可就是不扬花打穗,长了半年出来的全长成草了,到收获的时候连原来一半的产量都没有!所以张书记才会反对。他说,怎么也要先实验成功了,才好推广,就算是晚一点推广又有什么关系呢?农时不等人,如果错过一季的话,就不知道会亏多少的粮,黄城县本来就是缺粮县,他是怕技术没搞好,长不出稻子来,长的全是草,到时候会饿死人!”
听着姜秘书的解释,王金娜不停地点着头,虽然说她在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埋怨张义的不通情理,照理说他这个县委书记按着上面的指示去做就是了,又哪来那么多的理由?如今听到了这个原因之后,她又觉得张义的作法是对的,老百姓不是她们医院里的小白鼠,可以随便拿来做实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