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罗华看我的眼神,已经不能说是看江湖骗子。他让我觉得,我脑子是出了什么问题,才会说出刚刚那一番话。
“怎么了”,我问曼陀罗华。
曼陀罗华答我的声音颇为关切:“女施主,你怕不是为人所骗。世人都知创世神乃盘古,用一把开天辟地的神斧将天与地一分为二。我也从未听过怨女的传闻,倘若世间果真出现过如此祸害,绝不会留不下一点踪迹。”
“至于女施主口中的死界……”
死界我最为关心。
我隔着桌子,将脸凑近曼陀罗华,焦急地问:“死界就是如今的地府,以前这片地界都归我管,我是这里的王。”
曼陀罗华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一退,与我拉开距离,摇头说。
“封神前,地府是一片无人打理的荒地。封神后,天庭降下御旨,命十殿阎罗修筑庙宇,搭桥建路,管理六道轮回秩序。”
“无论封神前还是封神后,我都未听说过死界这个称谓,自然,也……”
说到此处,曼陀罗华顿了顿,看向我的目光愈发同情。
“也没有过什么死界的王。”
曼陀罗华的意思,就是我在做梦呗。
过去的一切都被否认,我捏紧了拳头,反驳:“不可能,即便死界的事确实是我在胡思乱想,娲皇也绝不会骗我。更何况,娲皇为什么要骗我,人都是她捏的。”
曼陀罗华说:“也许,将您养大的并不是,娲皇。”
曼陀罗华这个解释,听起来最为合理。
其实我自己也不止一次怀疑,我记忆中的过去,是不是真的只是我的一场大梦。当年我的威名如何浩荡,怎么会在世上留不下一点痕迹。可如今地府里的亡灵,没有一个知道我的姓名。
如果不是我有问题,就是这世间的一切都有古怪。
我出问题的可能,比这世间出问题的可能,大多了。
倘若追根溯源我做这场大梦的原因,那便是养育我的娲皇。我从一个小婴儿时,就被娲皇抱在怀里,直到会跑,会笑,会说话。
我信任娲皇,犹如孩童信任母亲,娲皇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娲皇教我世间准则,诉我万物变化,与我讲述创世而来千百万年的故事。娲皇倾尽全力教养我,告知我的来历,并不知疲倦地叮嘱我,等到曼陀罗华成熟,你就要杀掉他,成为这个身体真正的主人。
就连死界之王这个位置,都是娲皇给我的。
如果娲皇有古怪,那我整个人就被教偏了。
当我成人,将娲皇的话奉为圭臬执行数万年,忽然有人对我说,那个被我视为母亲的人,只是假冒了万物之母娲皇的身份,并且出于不知道的什么原因,一直诓骗我。
我怎么受得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曼陀罗华,你的身世可能也是假的。”
我叹着气,难掩悲伤,与曼陀罗华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发抖。
曼陀罗华还没说什么,隔壁桌一个瘦猴样的男人忽然幸灾乐祸地插嘴。
“假的就对了。”
我扭头看向那个瘦猴样的男人,刚刚遭受惊天霹雳的我,语气十分不善:“我和曼陀罗华说话有你什么事,吃你的香灰吧。”
瘦猴样的男人脸上写满得意,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得意。
瘦猴样的男人说:“当然关我的事,你刚刚说,女娲找她的母亲,创世神阴阳君要来一只眼睛是吧。”
我看着这个鼻子快翘到天上的瘦猴男人,恨不得把他吃了。但曼陀罗华在跟前,我不敢造次,只能顺着他的话回答,看看这个瘦猴样的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对啊,怎么了。”
瘦猴样的男人说:“创世神怎么可能是女人,女人那细腿细腰,拎桶水都费劲,还开天辟地。怕是拿起那开天辟地的神斧,就要被累死了吧。”
瘦猴男人的话,差点惊掉我的下巴。
谁说开天辟地要用斧子了。他们不会以为从前天与地是连在一起的,开天辟地就是跟砍树一样,用斧子把天地分开吧。
就算天与地是连在一起的,要用斧头劈开,一定要用手把斧头拎起来去砍吗。照他们这么说,神仙们是不是都长得跟牛一样壮,搬山挪海的时候,一撩袖子,双手举着山跑了。练了许多年的法术,就是个摆设。
关键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
瘦猴样的男人说完,旅舍内一众男人,无论大的小的老的少的,都哈哈大笑。
还有人对我说:“莫要往女人脸上添光了。”
“往女人脸上添光!”我吼了出来。
他们这幅看不起人的嘴脸,好像他们不是女人生的。
即便创世神并非女神,造人的娲皇,不是女人吗。他们哪里来的底气,让他们敢这么高高在上地说女人坏话。
我气不打一处来,猛地一拍桌子,对旅舍中的人说:“我说得就是事实,今天谁来,创世神也是个女的。”
其实我说谎了。
娲皇的讲述中,创世神有两个,一男一女。女神为阴阳君,是娲皇的母亲。至于那个男神,娲皇从未告诉过我他的名字,每每提起,都是满脸厌恶,对我说。
“你不要提那个混蛋,天底下所有混蛋加起来,都没他那么混。要不是打不过,我早把他撕碎,喂给你当肥料。”
此时此刻此种境况,我不想告诉他们,创世神中另一位的存在。
我越愤怒,男人们笑得越大声,瘦猴样的男人更是笑得都弯下了腰去。
瘦猴男人捂着肚子问我:“你说创世神君是女人,那你可有证据。”
我说:“没有,但是娲皇是不会对我撒谎的。”
我话音刚落,瘦猴男人的笑声猛地拔高一度,说道。
“不会撒谎?你都不知道养你长大的人是不是女娲。就算真的是女娲,那又能怎样。当年仅仅因为商纣王一句冒犯,女娲就让妲己下界,搞得世间民不聊生。女娲也不过是一个小肚鸡肠的女人,除了造人与补天,还有过什么功绩,哪有各位大罗金仙那样大的肚量。我看,她连地府里的十殿阎罗都比不过。”
我快要被气哭了。
无论养我长大的人是不是娲皇,她都养了我数万年,即便她骗了我,她在我心中的地位仍无法比拟。若是以前,敢有灵魂这么骂她,我不仅要把那个不知好歹的灵魂吃掉,我还要把他搅碎了再吃。
可现在,我只能看着那个瘦猴样的男人口出狂言。
从小到大,我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
不行。我绝不能坐以待毙。
刚刚瘦猴男人说,女人连一桶水都提不起来是吧。那我就看看,你老婆能不能把你提起来。
这个瘦猴样的男人也是拖家带口死的,她老婆就坐在他对面,左手牵着一个小孩,右手牵着一个小孩,怀里还抱着一个吃奶的。
我走到瘦猴老婆跟前,指着瘦猴邻桌的一个胖女人说:“看到那个女人没有,那是你男人的姘头。”
听到我的话,瘦猴老婆一愣。看她的模样,似乎完全不知道瘦猴在外面有女人。
胖女人也跳起来说:“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血口喷人”,我冷笑一声,放大音量,对胖女人与瘦猴老婆讲。
“你跟那个臭男人,是六年前搞上的,我没说错吧。你俩好的第二年,那男人的大闺女病了,急用钱买药。但是赶巧,你儿子跟那男人的闺女病在一块了。你就让那个臭男人把给他闺女治病的钱,拿来给你儿子看病。你儿子好了,那男人的大闺女活活病死了。”
听完我的话,瘦猴老婆两眼含泪,问瘦猴样的男人:“这姑娘说得是真的?”
瘦猴样的男人大言不惭,说道:“是真的又怎么样,你还想让我花钱去救一个赔钱货不成。”
话音刚落,瘦猴样的男人就神气不起来了。
只见瘦猴老婆的魂瞬间拔高一张,浑身透着黑气,眼珠乌黑发青,口中牙齿变成獠牙,指甲暴长到两寸。
瘦猴老婆扔掉怀里的孩子,吃掉一旁的胖女人和她儿子,直冲瘦猴男人奔去。
瘦猴老婆将指甲插进瘦猴肚子,将他剥皮抽筋。
人死了变成魂,魂没办法再死,于是瘦猴被他老婆剥皮抽筋,也只能眼睁睁看着。瘦猴老婆将瘦猴的皮彻底剥下来后,随手将瘦猴破碎的身体扔了一地,胳膊在这,脚趾在那,旅舍中全是瘦猴男人的哀嚎。
瘦猴老婆收拾完瘦猴,又变回原来的模样,抱住三个孩子。
我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仰着头扫了一遍刚刚旅舍中与瘦猴一起笑我的男人。
那些男人一个一个,跟淋了雨的公鸡一样耷拉着脑袋,大气不敢喘。
现在,洋洋得意的人换成了我。
“还有谁不服,尽管说出来。说出来之后,咱俩就好好谈谈你的前世今生。”
旅舍内鸦雀无声。
我重新坐回曼陀罗华对面的位子,拿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曼陀罗华看着拜我所赐,散落一地的瘦猴男人,对我说。
“我还有一个办法,可以知道女施主的过去是真是假。”
闻言,我立刻放下茶杯,问曼陀罗华:“什么办法。”
曼陀罗华说:“地府内有一位地藏王菩萨,早在地府建立之前,他便已在阴间生活许久,教化亡魂。如果说这世上谁能给施主您一个答案,大概,只有地藏王菩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