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言诗在武安门外等候沈瑶。
她坐于软榻上,枕着窗,阖着眼,思考着今日从母亲和皇帝获知的消息,座位软榻下的香炉内,燃着安息香,困意袭来,耳边传来了马蹄车辇的声响,她以为母亲来了,手?背轻抬车帘,却看见红门下,走出一个身着溪白薄汗衫的公子,他的衫上画着绿水仙山烟霞图,衫外笼着白色轻纱衣,清贵无双,骄矜自持,似与从前无二。
原来黯然伤神的,只有自己啊。
天色已晚,太监提着宫灯在前为他引路,那龙纹牛角提灯,精致繁丽,却被他衬托成了俗物一盏……再次相见,兰言诗一下子红了眼眶,他觉察到了自己的目光,抬眼望来——
两人遥遥相对,相顾无言,形同陌路。
他的眼神很冷,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比那天淋在她身上的风雨还要冰凉。
她差点要跳下马车,冲到他面前,拽着他的衣襟,问他:那日为何不来。
但她不能。
这么多双沈复的眼睛,在窥视着他们。
最后,程迦率先收回了目光,上了马车,离开了武安门。
这一次,还?是他狠心先走。
她并不知,他的马车行了一段路,再也强忍不住咳嗽的欲望,他低下头,口中发出了轻咳声。
莫烟见此,连忙递上了锦帕。
程迦自然而然地接过?,用它捂住了自己嘴巴。
过?了一会儿,他拿开锦帕,锦帕被他放于腿上,只见白色的手?帕上,多了一抹新咳的血色。
“世子,去赴宴前,先去龚老那里复查伤势吧?”
“不去了。”
“世子,请您珍重身体。”
“莫烟。”他又是一声闷咳,“只有疼痛才能让我时刻记住……一时冲动,带来的后果。”
莫烟一直低着头倾听,车厢内光线昏暗,他看见自家世子,阖着眼,端坐于车中,坐姿笔直,即便在这无人监视的地方,他依旧没有松懈。他的脸色苍白,深邃的眼廓下,阴影长聚不散,那阴影中,聚集的便是他隐藏的疲倦与虚弱。
或许在旁人眼中,他依旧是个完美无瑕的世子,但自凉州回来后,莫烟明显感到世子变了一个人。
他比从前更加……难以揣测了。
“莫烟,我从未后悔过?自己的决定。我后悔的是,没有完成它?。”
“世子,这些话,您还是别说了,万一又让国公听见……”
他方才在宫外等候时,看见了娉婷公主,她憔悴清减,判若两人,可受苦的,不仅是她一人,世子也……
程迦低声嗤笑,接着又说:
“父亲敲打得对。权力,才能使一切圆满。是我天真了。
“世子……”莫烟犹豫地问道:“阿树已在水牢关了半月,他全身的皮肤已经泡得肿胀溃烂……”
车子行至棠棣街,路过了一家灯火明亮的酒楼,那灯火透过绿纱窗,照射在程迦的侧脸之上,忽明忽暗,莫测难猜,他闭上了眼,对莫烟说:“处理掉吧。”
莫烟跪下求情:“世子,阿树对您忠心耿耿,一时说漏了嘴……他只是个孩子,请您网开一面。”
程迦并未因为莫烟的求情而心软。
倘若不是阿树泄露了消息,此刻他早就带着她,去江南看人头高的莲花了。
因为阿树是个孩子,他就要原谅他吗。
莫烟对程迦了若指掌,知道他这般沉默,就是杀意已决。
他没有他法,只能开口说:“公主,很喜欢阿树,她若知道您……”
他话未说全,忽地听见程迦低声谴责他,声音中充斥着压抑的怒气:
“莫烟,你怎敢?”
-
兰言诗看着他的马车走远,消失在夜幕中。
放下车帘,强忍住了想哭的冲动,渐渐的,她冷静了下来。
她在想,皇帝与国公,针锋相对,程释自然和他的父亲站在一边,他前世可是做了篡位造反的事。那么程迦,在其中,又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沈瑶回来时,将一封信交给了兰言诗。
信上只有四个字:安好,勿念。
是她父亲的笔迹。
“太后娘娘说,这是她差人特地去那刑部侍郎府中要的。”
“的确是父亲的笔迹。”兰言诗细看了一遍。
即便父亲这样写,但她仍旧不能安心。
只怪这些人,心肠太恶。
-
回了香积院,兰言诗将屋子的门窗齐齐关严。
她一边褪去了外衫,一边问蜜心:
“我让你打听的消息,你都打听到了吗?”
“回小姐,打听到了。”蜜心回禀着今日下午打听到的消息。
“阿释……”她叫习惯了,一时没有改口,但立刻记起大人被他抓了,“住处打听到了。他从程府中搬了出来,如今有自己的独立的府宅。”
“听说陛下很是喜爱他,让他随心挑选府邸地址,他挑了一处……那地方在西郊杏林春苑旁,景致很好,又宽阔,虽然是洛阳城中有名府凶宅……”
兰言诗伸手去解腰间的系带,轻声附和道:“他镇得住。”
此乃凶煞镇凶宅。
蜜心打听程释的消息并不难,因为现在满城都是关于这位新上任的刑部侍郎的消息。
“小姐,他如今风头无两,大街小巷都是关于他的传闻……”
他之所以上位如此迅速,不仅有吏部尚书推举,在一个月内,连破十桩悬案。
那些案子,是陈年旧案,连她父亲也没破掉的案子。
在春雨那日,程释对她说的那些话,是在对她宣告,他回来。
他既有前世的记忆,那么破这些案子,易如反掌。
蜜心又说:“坊间都传他行事高调,不讲情理。顶着一张惊为天人的美人脸,却做着残忍至极的事……”
“半月前,东阳侯当街指着太子骂他废物,后被判谋逆造反,皇上把抄家问斩的活儿指名道姓交给他去办……听说东阳侯违抗指令,被他当场砍成两段,翠微县主见父亲横死,拔剑刺向他,被他当场反杀……县主真是可怜,豆蔻年华,尚未及笄,她的血溅在他的脸上,阿释……程大人甚至连眼都没眨。”
“说得跟你亲眼看见似的。”
“诶。”蜜心唉声叹气道:“他跟着小姐的时候,也没这么狠毒啊。这行为,直白点说,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嘛”。
蜜心口中描述的程释,越来越像前世那个她熟知的他,想到他卷土重来,兰言诗一时头疼。
“行了,别说了,我知道了。”
“他一向可恶,我不提他了,小姐,我给您揉揉肩……”
-
接下来几日,兰言诗一直呆在兰府中好好休养,等到沈瑶去皇宫找太后这日。
她行动了。
目的地正是前几日让蜜心打探到的,程释府邸所在。
渐行至西,行至荒野处,他的府邸,没有想象中的败落,反而修正得宜。门口挂着的牌匾,龙飞凤舞,张狂得很。
“蜜心,你先去传话,对侍卫说我要见他。”
“是,小姐,我去去就回。”
没一会儿,蜜心回来了。
她表情委屈,兰言诗以为她吃了个闭门羹。
“小姐,那管家说,程释不在府中,若要相见,至少得等两个时辰,他问您要不要进府去等?”
兰言诗冷哼一声,这人,真真是两世没一点变化。
“等。”
侍卫禀告了管家,等兰言诗下车时,管家已经在门口候着了。
“娉婷公主,里头请。”
那管家长相奇特,八字胡,尖嘴猴腮,像只老鼠化人,让人瞧着就不大舒服。
他边领路,边对兰言诗奉承道:“我家大人吩咐了,旁人来了,一律不予接待,但公主若来找他,定?要好好招待。”
“那麻烦管家立刻去告诉他,本宫来了,让他速速归来。”
“公主放心,老奴已经命人去通报大人了,不过?大人公事繁忙,若是来晚了,还?请公主见谅。”
“本宫怎敢怪责程大人?”她轻轻笑:“程大人连本宫的亲娘都敢拒之门外,本宫又算得上什么呢?”
管家准备好满腹奉承的话,被她一句话堵在喉咙,干涩道:“您这……”
“嗯?”兰言诗挑眉。
管家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您金枝玉叶,大人怎会如此想呢?”
他将她领到了一间会客厢房,端上了上好的茶水糕点,对她说:“公主,老奴这就去打听打听大人何时归来,您有事让婢女喊一声,门外一直有下人候着。”
兰言诗的声音低沉,懒懒地看了他一眼,默许道:“嗯,去吧。”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飞快地退了出去,好像这屋里有什么怪物一样。
案上小碟几乎将桌子铺满,除了她素日最爱吃的糕点,还?摆上了瓜子、杏仁儿、果脯……
她挂记父亲,哪里有胃口。
坐在榻上,等了又等,等到腰酸肩疼,他就是不来。
蜜心见她揉自己肩膀,赶忙上前,为她捏肩。
“小姐,等累了吧,要不等下回,程大人在家时我们再来?”
“心儿,你知道程大人为何让我在这里等候吗?”
“心儿蠢钝,请小姐指点。”
“今日不是程大人怠慢了我们,是我们怠慢了程大人,上门拜访,竟然连贺礼都没给程大人准备,程大人如今春风得意,风头正劲,多的是人排队等着结交他,咱们算得上什么?你说得对,咱们走吧,改日啊再来。”
她没有走的意思,只是想试探一下。
谁知话音刚落,门就被人大手一推,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出现在门口。
那人正是程释。
他的官服,在凉州时,是深青色的,此时已经变成绯红色,锦缎上绣着白线云雁,腰别十一銙金带,带上又挂鱼袋。瞧他这身官服,连升四品,真是应了她那句“春风得意”。
程释大步流星,朝她走来。
兰言诗以为他要刁难自己。
谁知这人撩开衣袍前摆,对她行大礼,单膝下跪拜她:“卑臣,见过?公主殿下。”
她知道,“卑臣”二字,是他故意挪揄她的。
因为在凉州,他跟自己挑明重生身份时,她没认他。
她答了句:你胡言乱语。女儿节未至,如何相约?
然后推开了他,沉默地走进了如麻的春雨中。
那一次,他破天荒地没追上来。
今日他没戴幞头,黑发高束成马尾,以赤红锦带捆绑,这绯色,衬托的他面如冠玉,风流倜傥,艳赛牡丹。
“你如今,真是威风。”
兰言诗没让他起身,程释却自己站了起来,将她晾在一旁,对身后的管家吩咐,“端盆水来。”
兰言诗从他跪倒在自己面前时,她的目光汇在他的脸上,无法挪开。
因为他的脸上,沾染了斑斑血迹,他的左脸,额头,甚至有一滴,盖住了他眼角的朱砂痣。
他心情甚好,眸生桃花。
不知刀尖染了谁的血,令他心情大好。
他将沾满了鲜血的手?放入铜盆,仔细清洗,语气温柔地对她说:“刚刚提审了不听话的犯人,卑臣这邋遢污秽模样,弄脏公主的眼睛,抱歉。”
他抬头对正在看着自己的兰言诗笑道:“抱歉呐。”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玛丽书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喻文州的手速5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