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言诗并不知道有人在背后偷望着她。
她怀里的小白狐瑟瑟发抖地一个劲儿往她胳肢窝里钻。
原本是该往紫苑台去的。
路过望枫亭时,先是听到一阵欢声笑语,接着看到几个花枝招展的明媚少女坐在亭子里,争抢着一只小白狐,那小白狐巴掌大点儿,还是个幼崽,被扯来拽去,可怜兮兮,嘴巴发出了“嗷嗷”的叫声。
这原本与她没有关系的。
兰言诗与兰亭昭快经过亭子时,也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哎哟,刽子手的女儿来了,快把小狐狸藏起来,省得让她抢了去。”
兰言诗停住脚步,回头对那几个女子笑了笑。
好巧不巧,这几个,她都认得。
湖绿袄别金簪的,工部司侍郎的嫡女,李湖。
朱草百褶裙戴绒花的,太常少卿之女,赵月蓉。
……
被她们众星拱月围着的,粉黛长袄戴步摇的女子,乃是宁见春的二嫡女,宁妍玉。
宁妍玉的祖父是当朝丞相宁长筠,就是一日前,跑到她兰府门口,踹她爹的那位。宁丞相统领六部二十四司,手握大权,这些官宦子女以宁家为首是瞻,对宁家二嫡女妍玉言听计从。
如今,她父亲抓了宁妍玉的父亲,等于跟宁家杠上了,依附宁家的势力自然也会站队宁家,现在连她也不能独善其身。
“谁说的?”
兰言诗站在凉亭入口,居高临下地望着她们,她天生的冷情目,此时厉声询问,气场忽地变大,凉亭中一时噤若寒蝉。
但那些贵女并不服她,有的悄悄翻白眼,有的面露不耐烦,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厌烦之情。
宁妍玉笑着审视了兰言诗一番,开口道:“呀,差点没认出姐姐,我还以为是哪个俊俏的小郎君,不上拜帖就直接走来与我们姐妹家的搭话,这未免也太过唐突了。”
兰言诗还以为宁妍玉是个能上得台面的,但这番话,文绉绉的,怪恶心人的。
兰言诗没接她的话,而是直接问:“妙邈,你方才可曾听见了?有人说‘刽子手’的女儿来了。”
兰亭昭紧跟着兰言诗,且她心细如丝,自然是听见了。
起初,她瞧见有人刁难排挤兰言诗,她心里还是很畅快的,但在心里权衡一番后,兰亭昭已有了决定……她选择暂时与兰言诗站在同一边,一致对外。
“姐姐,我听见了,是有人这样说,但没看清楚是哪个。”
其实兰亭昭看得清清楚楚,是那个穿湖绿袄,胭脂扫得跟猴屁股似的俗物,嗓音尖锐难听,作人又刻薄,但她不想得罪人,可这些人,连兰言诗都敢这么说,刽子手的女儿?那她哥哥呢?她不想让别人说她哥哥,是刽子手的儿子。
“你妹妹自然向着你啦。”李湖贼喊捉贼,先倒打一耙。
兰亭昭像只受惊吓的小兔子,往兰言诗身后躲了躲,委屈地盯着李湖,对兰言诗说:“姐姐,你别问我了,我不敢说呀,我若说了真话,看清楚了那人,说不定要被人给撕了。”
“你!”李湖看见兰亭昭那委屈巴巴的样子,搞得她像一个恶人般,却也打不得骂不得,甚至连大声喝止都像是自己的错。
兰言诗不用回头,都知道兰亭昭楚楚可怜的样子又多叫对面生气,论气人的方法,她妹妹,很有一套。
“宁小姐,方才您也在这亭中,我想只要不是耳聋之人,都会听见。”
宁妍玉:“兰小姐的意思是,这事我今日必须要给你一个交代了?”
兰言诗笑着说:“我做事不喜欢拖沓,今日事今日毕,就在这里解决。”
“是吗?”宁妍玉逗了逗怀里的小白狐,语笑嫣然地对兰言诗说:“可是,我并不觉得哪里有说错啊?”
她话音刚落,那些女子发出了嗤笑声。
她们坐在亭中,根本没有要给兰言诗让位的意思。
并且让兰言诗和兰亭昭尴尬地站着。
“宁小姐觉得此话无错?”兰言诗面对这些贵女的排挤刁难,不再像前世一样,绕远避开,“那你是觉得我父亲是刽子手了?”
宁妍玉还以为兰言诗要拿自己公主身份来压自己,于是说道:“兰小姐就不要刁难妍玉了,你父亲是何手段,洛阳人尽皆知,为何要为难我呢?”
兰亭昭默默看了宁妍玉一眼,兰言诗称呼她“您”,宁妍玉却称呼兰言诗为“你”,若论品阶,和身份,怎么看都是兰言诗更为尊贵。她心中鄙夷,什么丞相之孙,自己不过是个毫无建树的闺阁女儿,也是个趾高气昂的权力的依靠者罢了。她以为兰言诗会退缩,因为她最不爱与人争吵,会头疼,谁知却听兰言诗反问道:“我父亲是何手段?我这个亲女儿怎么不知?还请宁小姐指教一二。”
“你父亲不分青红皂白,不分是非对错,只晓得用酷刑逼人认罪,交了差,领了功,哪还管旁人的死活?”
兰言诗不怒反笑地夸奖着宁妍玉:“宁小姐真是个深明大义之人,你既然如此正义,那么——”
兰言诗的嗓音带着少女的娇柔,同时冷静温柔,她不像在与人争吵,而是在将一桩好听的故事讲给大家听,让望枫亭里的所有人都不知不觉中,盯着她的身影,无法挪开。
“德景二十年春,你父亲南亭侯招了八个舞姬上府,第二日只有五人离开,各个变得精神恍惚,看见薄纱,惊慌失措,汗流浃背,年纪轻轻被送去乡下养老,宁小姐,你说你父亲对她们做了什么?”
宁妍玉小脸变得煞白,这分明是他们府中的避讳的秘密,为何兰言诗会知道?她强作镇定,对兰言诗说:“那时我不过八岁,何况我也不记得父亲招过舞姬上门……”
“德景二十一年夏,你父亲南亭侯从西市买了三个绿眸的异族少女,然后在府上招待了外邦王子,三日后,宣医师入府,那三名少女身上有无数粗绳捆绑的伤痕,还有深入骨髓的鞭痕,那医师出了府没几日,就被人割了舌头……宁小姐,那时你九岁了罢,也该记事了。”
“你胡说!你诬陷我父亲!”宁妍玉以为是兰言诗的父亲兰坯查到了什么告诉了女儿,瞬间慌了手脚,“你说的若是真的,为何我父亲迟迟没被判罪?”
兰言诗放低了咄咄逼人的气势,缓问她:“宁小姐,你现在知道被人诬陷的滋味不好受了,将心比心,为何要那么说我父亲呢?”
宁妍玉仿佛被兰言诗拿住了七寸,她知道母亲瞒着她一些事,她也曾听过父亲的纵情声色的传闻,可就算如此,那也比兰言诗她那个“刽子手”父亲好得多。让她道歉,不可能。
亭子里的贵女们,此时正在观察着宁妍玉和兰言诗,这番对话下来,她们心中也是掀起了巨大的波澜,尤其是在兰言诗说完那些事迹后,宁妍玉渐熄灭了气焰,她们心中难免猜测,这事难不成是真的?
另外,此番交手,兰言诗落落大方,那双眼睛丝毫没有因为宁妍玉的刁难,而露怯,哪怕她此时一身简单男装,也比小家碧玉的宁妍玉要美艳上几倍不止……
宁妍玉眼角的余光的也注意到了这些鬼祟地打量,此时她不能低头,她若低头了,就代表她替父亲认了,她父亲若是做出这种事,以后她要如何在贵女圈里立足?
“兰小姐,你好生糊涂,明知是错的,还要强行维护,你这样护短,岂不是错上加错?假如此时兰大人在场,我质问他一句,可曾对犯人动过私刑,你确定,他能挺起胸膛说他没做过吗?”
兰言诗想起了在密室中看见宁见春被剥开的一角头皮,她答:“在事情尚未得出结论前,我与宁小姐能做的,唯有相信自己的父亲罢了。任何一句对对方的造谣和诋毁,都是不信任自己的父亲的表现。”
兰言诗腰杆笔直:“我知我父亲为了破案,哪怕是寒冬酷暑,每日休息一个时辰便东奔西顾地奔波;我知我父亲,从不畏惧权势,倘若权势不想让他揭开事情真相,他就算伤痕累累也要让真相大白;我知我父亲,护家人如掌上至宝,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相护。他只是个普通人,有血有泪有骨,他会被人诟病,被人误解,被人不齿,但都不会改变我全心全意地信任他。”
兰言诗想到父亲前世为护自己,被砍断的手臂和手指,声音越来越坚定,温柔,且有力量:
“即便我父亲被千夫所指,我也会站在他的身旁,不仅仅因为我是他的女儿,更是因为我相信他的为人。宁小姐,你呢?”
望枫亭中鸦雀无声。
所有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
一缕暖阳打在了她的苏梅色长袍上,素来被人误解成高傲冰冷的她,这一刻是那样的柔软和坚定。
“李湖,向兰小姐赔礼。”宁妍玉被她密不透风的话压得喘不过气,只好让人道歉。
那穿湖绿袄的李湖,被点了名,不情不愿地站了起来,扭扭捏捏地道歉了。
“我口不择言,兰小姐莫怪。”
兰亭昭看她小家气的道歉的模样,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工部司侍郎嫡女?就这?
“起吧。”
兰言诗不想再与这些人多说,看了一眼宁妍玉怀里抱着的小狐狸,对兰亭昭说:“妙邈,我们走。”
她却不知道,在她转身后,那个李湖与宁妍玉交换了个眼色,李湖接过宁妍玉手里的小白狐,往兰言诗脚下一扔,兰言诗反应不及,为了避免踩到它,一个趔趄摔倒在台阶上,身后发出了浮夸嘲笑声。
兰亭昭也惊呆了,她回望亭中,见她们面露嘲笑,毫不掩饰,心中咯噔一声。
因为她知道,只要她姐姐回家跟沈瑶告个状,这些人的母亲怕是有罪受了。
旁人不了解沈瑶对兰言诗的溺爱,可她是领教过的。
在她们十二岁的时候,兰言诗救过溺水的她,她浑身湿透,刚刚清醒,就被沈瑶打了一记耳刮子,脸肿胀了两天才消,那时兰言诗为救自己昏迷不醒,沈瑶就罚她跪着,跪到直到兰言诗醒来。她才十二岁,溺水并非她本意。
然而这些,只是沈瑶可怕的保护欲的冰山一角罢了。
敢惹怒沈瑶,这些女人死都不知是如何死的。
在兰亭昭惊呆的时候,兰言诗终是不小心踩到了小白狐,它一声惨叫,缩在原地不敢动弹,兰言诗忍住疼痛,把它抱了起来,转身望向亭中。
她的手心擦破了皮,膝盖被撞得生痛,腰也不大舒服……望着那群说不通理的人,她冷“哼”一声,既然不想善了,那就别怪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