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的学生也认得程迦,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他。
程迦少年成名,当年原野之战后,平成帝封赏无数,封他为最年轻的金吾卫,但他推拒了官职,又将皇帝赐的金玉珠宝当场转赠给了在战争中失去丈夫与儿子的孤寡妇孺。
程迦的双手,既可握剑保护苍生,又能飒然放权势而去,他何止只是洛阳城中少女的梦了,无数少年都想要成为他这般的人。
程迦为人低调,拒绝封官后,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直到一年后,又以一手山水画闻名天下。
他师承李思洲一脉,他常年云游四方,先后在襄州、滨州、定州作《烟云十二山》、《青洲月山溪》、《辋川秋居图》、《仰山图》,后又创作了惊世之《神女水天图》,画卷中未画神女,却以笔墨创造了一副可比仙境的青山绿水图。程迦对丹青与色彩的运用炉火纯青,以“金碧山水”横绝天下,他笔下的山水,不仅意境辽阔,且细致入微,小到山石的色彩都是经过层层铺叠,华丽繁复,让人惊叹。
爱好风雅的贵族,曾想要重金求购,却被拒绝。
他的画,唯有在天灾犯难时,才会出售,售出的银钱拿来救济受苦百姓,因此程迦在民间的声望极好,大江南北,谁人不知仁心仁德的漱滟公子。
世人也皆知,程迦作画有两不画:不画美人,不画牡丹。
洛阳城中从上至王孙贵胄,下至平民百姓,人人狂爱牡丹。
甚至流传着一句“王侯家为牡丹贫”,名家笔下的牡丹图更是千金难求。
但程迦,不画牡丹,不画美人,唯画山水。
程迦就连书院里学子,对他也是万般敬仰的。
在他们眼中,程迦视功名为无物,身怀仁心,品性高雅,才华横溢却为人低调,万千人往矣。
此时程迦出现在书院,他们想上前搭话,却又怕唐突公子。
终于有与宁彦秋相识的男子走上前,宁彦秋看到来者,对程迦说:“这是户部郎中的嫡子陈韫。”
陈韫作揖道:“世子!早就听闻您的大名和事迹,今日终于有幸得见。”
程迦回礼道:“陈公子言重了,我不过是最‘繁华处作闲人’罢了。”
陈韫见到程迦,心里有些紧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跟他说:“我弟弟尤爱绘画,他正在紫苑台与人比试,可否请您前去指教一二?”
宁彦秋怕程迦拒绝,弄得人尴尬,刚想替程迦说他有事,谁知却听程迦道:
“指教谈不上,倒是可以去看看。”
陈韫道:“世子请。”
“你我年岁相差无几,叫我漱滟即可。”
“漱滟兄。”陈韫见他如是说,也不再客套:“说出来也不怕你笑,我小弟曾尝试临摹过您的《仰山图》,结果连一成都不像,那巍峨的山在他的笔下,就是一个小山包……他若知道你去看他作画,恐怕连握画笔的手都要激动到颤抖。”
“山包也是山,我们画的本质上都是一样的。”程迦轻声问:“对了,他们在画什么?”
陈韫答:“以红梅为题,画一幅红梅雪赋图。”
程迦想起一些记忆,轻声说道:“红梅,洛阳红梅,还是普渡寺开得好。”
“您说的是,他们读书读多了,人都读傻了,逮住个红梅,就要一较高下,分出个一二三四五,让世子见笑了。”
“无妨。”程迦笑着说:“这是少年心气,该有的。”
陈韫知道程迦并未去国子监,也没有去私塾读书,他内心为程迦这种人感到惋惜,陈韫觉得,程迦这种人,应该立不世之功才对,“漱滟兄,过于淡泊明志,反而会湮没了自己的才华。“
程迦知他话中所指,答:“陈韫兄不必我为的前途担忧,你忘记了,我还有父亲的爵位可继承,饿不死的。“
陈韫哈哈大笑,他觉得这个传说中的人物,比想象中大相径庭,非常容易亲近,“漱滟兄与我想象中的不大相同。”
程迦:“我也是个普通男子罢了。”
可他经过琴房时,陈韫回望,那院子里绿梅,阵阵清香,将程迦撑托得超脱出尘,完美无瑕。
三人边走,边听到路上的书生学子们经常叫一个名字:大舅哥——
“大舅哥人呢?”
“山长喊去了吧?”
“快去找大舅哥啊,紫苑台那边也画得差不多了,让他去评个一二啊!”
“大舅哥的妹妹到了吗?”
“到了!听说有人看见她们往紫苑台去了!”
“快去瞅瞅啊!今日不见下次,不知道何时才能看见了!”
程迦听他们一口一个大舅哥,这人人缘很好,人望颇高,开口问道:“大舅哥?是何人?”
陈韫笑着解释道:“他们闹着玩的,这称呼特指的是兰坯的嫡子,兰拷。”
程迦疑惑,只有妹夫才能称兰拷为大舅哥吧,他不记得兰家哪个女儿成亲了。
陈韫继续说:“原本书院里的人都喊兰拷的字,叫他‘孟溪兄’,去年寒食,他家中有急事,他妹妹们破例进入山中,听说那时学生们正在上课,一阵香风吹来,他两个天仙似的妹妹忽地出现在门口,一青衣一白衣……当时外面正在下着淅沥的雨,她们好看的像是山中来的山鬼神女,又像是志异小说中的青蛇白蛇,大家惊为天人,自此以后,兰拷兄便被人亲切地称为:大舅哥。”
程迦默不作声。
宁彦秋道:“你们倒是会占人便宜,兰拷要被气疯了吧?”
陈韫越说越开心:“刚开始,兰拷兄大笑一声:臭小子们,想得美!便不再理睬。大家以为他不在意,就叫得越发凶了,三日过后,脾气顶好的兰拷被气得整宿整宿没睡,但管他答不答应,这昵称已经在书院传开了。一日待老师讲完课,他告诉所有人:谁都别想娶他妹妹,没门!大家少见他发脾气的模样,觉得好生有趣,然后‘大舅哥’的名号更盛了。”
陈韫边说边观察着程迦的表情,他看上去对这八卦并没有多大兴致,神色淡淡的,让人难以揣测他的想法,于是他开口问道:“漱滟兄,您说有趣不?”
“有趣……”
陈韫听到程迦的答案正想附和,谁知程迦把玩着手中的玉骨扇,抬眸望他,眼神微凉,反问他道:
“哪里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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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氛尴尬了一瞬,宁彦秋打圆场道:“确实,我记得兰拷的两个妹妹还没嫁人吧,这么叫虽然好玩,但坏了她们清誉,终究是不妥的。”
“是了。”陈韫身为官宦子弟,立刻转了口,丝毫不觉尴尬:“日后我若见人乱说,也会阻止的,让漱滟兄见笑了。”
“陈兄,我并未生气,我只是不懂哪里有趣罢了,你不用在意,想怎样说都可以。”
陈韫看不懂程迦,方才有那么一瞬,他分明觉得,程迦不太高兴,但转眼他又恢复如常,实在是让他摸不透他的想法。
“漱滟兄放心,我这个人,虽然没有建树,但做人的分寸还是有的。”
三人过了琴房,又往西走了一会儿,快到望枫亭,陈韫向两人介绍说:“每年入秋时,这里的红枫是世上最美的,远眺着像连绵起伏的火烧云,漱滟兄、彦秋兄,若有兴趣,明年秋天,我邀你们同来欣赏。”
程迦:“我以为浩瀚书院不对外开放。”
陈韫:“门路还是有的……”他擦了擦鼻子,“我爹爹也资助了一些银两……”
户部,主管天下财政与民政,他这么说,程迦确实可以理解。
正走到小路拐角处,忽然听见了争执声,争执声来自几个女子——
“兰姑娘何必如此固执,我等只是看这小白狐可爱,才捉了来,又不打它,你为何要逼我们强行放走它呢?”
程迦站在绿枫叶后面,透过叶间的缝隙而望,他看见一个身穿苏梅色长袍的少年,正面对着一众莺莺燕燕的女子们的逼问,不卑不亢地站着。
她虽作男装打扮,但那纤细的腰肢,一看就属于身段窈窕的少女。
程迦抬起玉扇,拦住了正欲上前的陈韫与宁彦秋。
这时,那苏梅色的少女开口道:“区区一个畜生,本宫发落就发落了,还需要向你们解释。”
这语气,颇有当初沈瑶在普渡寺山脚下与他说话时的风范。
阳光正巧晃过他的眼眸,只是短短一瞬,让漆黑的眼瞳变成了异彩流光的琉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