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程释虽不及程迦“有名”,但洛阳城都知道,程世子身旁形影不离跟着一个“美人”伺从。
没毁容之前的程释,是洛阳最扎眼的存在。
甚至有人将他与兰言诗相提并论,倾城有二,一是身份尊贵的娉婷公主,一是程国公府中的家奴。
兰言诗对此嗤之以鼻。
她那时尚未见过程释,心想区区一个家奴,拿什么与她并驾齐驱。
直到那日欲花湖畔,她见到了他。
那一日,是个烟雨朦胧的日子,她得知了父亲断臂的消息,伤心欲绝,父亲越是不肯告诉她原因,她便猜到和自己有关,又把前因后果捋顺一番,心中已有定论。
她愧疚难当,直奔出府,一路默默流泪,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欲花湖。欲花湖乃是皇家游湖,有侍卫看守。
尚是初春,柳叶未发,湖景冷清,人迹罕至,她蹲在湖边哭了一会,然后听到了不远处传来交谈声,两个年轻的公子正在凉亭中轻谈,远远听着清悦磁性,多听两句才知道,那人说她父亲玩弄权势,做了不该做的事,活该落得这下场。
她冲过去找他理论,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角,硬生生将高于她一个头还要多拉了转身,瞧清楚了他的脸,那人便是程释。
看见程释的那一瞬间,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想要责怪的话。
而程释,微微惊讶地看着她,眼角的朱砂痣美丽又刺眼。
站在一旁的程迦认出了她,立刻向她道歉,说他管教无方,请她原谅。
兰言诗盯着程释的脸,不肯罢休,一定要让程释跪下向她父亲道歉。
程释告诉兰言诗,他说的,都是事实,不知为何道歉。
兰言诗被他激怒,一定要让程迦给她一个说法…….
眼见天色渐黑,程迦叹了口气,将程释送给了兰言诗,让他做她一年的小厮,任她管教,以求原谅。
兰言诗惊讶于程迦的处置,因为她曾听过京城中盛传的一些荒唐谣言——
程府中有个长相极美的家奴,程世子对他很是照拂……
那时她并不知道两人是兄弟,而洛阳时下正兴盛男风,程释长得实在是好看,好看到兰言诗一看见他那张脸便怒火中烧,程迦将他交给自己,她心里还在暗自偷喜,这表明在程迦心中,程释也没重要罢,而传言,更不能相信了……
于是没有多想,将程释带回了家中。
从那天起,她与程释的命运交织在一起,像两条绳子,绞成一团,越来越乱。
她回想方才与程释再次相遇后的种种,他的眼神与前世全然不同,看她如同陌生人。
兰言诗想,如此是否能够确定,他并未重生。
再想想自己,是了,她是死了以后才意外重生的。
她死前程释已经掌控了一切,仅剩一步,他就能掌控天下了。
他怎么会放弃大好人生,放弃秀丽山河,放弃滔天权势,孤身赴死呢。
只要一刻没能确认他是否重生,她都无法安心。
眼见着离经阁越来越远,她心中越来越不安。
在回去的路上,她的脑海中不断转换着程释今生与前世的模样。
想到这里,兰言诗忽然去而折返。
“你们在这里等我,我玉佩掉了,马上回来。”扔下这么一句话,不等兰亭昭与蜜心回答,她便走了,她的脚步极快,让人来不及追赶。
好在她们也没走多远一段路,因此蜜心并未追上来,愣在原地囔了声:小姐,那你小心点儿啊。
兰言诗回到了经阁,她躲在梅树后,听到程释说:“来普渡寺的路上,听闻百姓说,今日在桂馥斋,兰家嫡女让庶女大庭广众下直接跪下,我原本不信,但方才听到她们二人谈话,这女子果真是傲慢无礼,苛待庶妹。”
兰言诗闻言忍不住皱眉,前世,也是因为她听到了程释在背后说她,因此发怒,才将他带回了兰府。
这人,前生今世,怎么老爱在背后嚼她家的舌根子。
程迦答:“她没做错什么。”
兰言诗听到他的话后,心中微微一暖,离开了此处。
至于程释,她要好好想想,怎么收拾他。
有一点,是绝对的,那就是要他命之前,一定要拔了他的舌头,叫他还敢胡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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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兰言诗走远了以后,程迦问程释道:
“你方才说,兰大人在两个时辰前将南亭侯从侯府中带走?”
“是。”
程迦冷笑一声:“他是嫌命太长,这位也敢动。”
程释:“如今南亭侯正关押在大理寺中。”
程迦望着了那摇曳的烛火,深邃的眼睛变得晦暗难辨:“他手中有一份名册,不能落入兰坯手中。”
程释点头示意:“嗯,我去安排。”
“回吧。”
程迦将兰言诗方才穿过的大氅,递给了程释。他有洁癖,旁人穿过的,他从不再碰。
夜风肆意,程释接过去的瞬间,闻到了大氅沾染的她的香味,梨花,柑橘,佛手的清甜,和淡淡的乳香味。
纵使她长得冷艳绝伦,不过亦是个少女罢了。
程释跟在程迦身后,他穿得单薄,仿佛正在过秋末,一身深蓝色的圆领长衫,一点装饰也没有,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人,红梅树枝偏偏勾缠住了他的衣角。
他低头望着那艳丽的颜色,眸光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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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闺房后,兰言诗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她的脑海中时而浮现出程迦的身影,她记得前世,在她嫁给太子后,程迦娶了虞家嫡女为妻,一年后,他的妻子因病去世,程迦再也没续弦。
直到兰言诗死前,他都是孤身一人。
她还记得在程迦丧妻的半年之后,她终于有机会靠近他,皇帝的寿辰宴上,他悄悄离开了宴席,孤单地站在湖边,她找了个借口,跟了出来,鼓起勇气靠近他,请他节哀,却听他说:“卑臣多谢娘娘关心,还请娘娘自重。”
这话,断了她所有的念想。
她看着他走远,那是前世她见他的最后一面。
可是她重生了,现在一切都没发生,程迦也尚未遇到他后来的妻子,那么……她是不是有机会……
如果说她的人生跟她理想中的背道而驰的话,那么程迦则活成了她向往的样子。
他专一而纯净。
她想,如果此生,她努力靠近他一下,会不会拥有不同的结局。
这时她眼前又出现程释的脸庞,又想起了程释前世毁容后鬼魅的样子,那张鬼脸笑着对她说:“娘娘,别怕……再怕你也逃不出卑臣的掌心。”,还有前世的种种不幸,让她心乱如麻,烦躁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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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普渡寺,注定有人无眠。
在兰言诗辗转反侧时,隔壁房间的沈瑶则是强忍着怒火,倘若此时她在家中,早已是砸锅摔盆的了。
她在大雪中等了三个时辰,就是为了见那个传说中的得道高僧。
原以为是个多厉害的角色,亲眼见过后,不过是个妖言惑众的妖僧罢了。
“夫人,您别生气了,气着自个身体不划算啊。”王嬷嬷端着热茶奉上。
沈瑶一想到那和尚所言,气得直拍桌子。
“那个妖僧,竟敢咒我女儿死?”她回想到那瞎子方才跟他说的话,便一股怒火攻上心头,他说她的娉娉,活不过二十,且死无全尸。
若不是在寺中,她早就命人将那瞎和尚拖出去乱棍打死了!
方才那和尚说这些话时,王嬷嬷也在场。她听到这话吓得眼皮突突直跳。
原以为她家夫人当场就要发怒,好在她家夫人,甩了衣袖就走了,出了佛堂才回首怒骂一句:死秃驴。
“大师……”王嬷嬷看着沈瑶要杀人的眼神,思忖着是否要将“大师”换成“秃驴”,她微微垂首,继续说道:“是太不通人情了,居然还说我们姑娘此次前来普渡寺,会大病三日,药石无医……”
“我去看看娉娉。”沈瑶虽不信那明幽的话,但涉及到兰言诗,她总是要更加小心一些。
“老奴回来时已经问过了,姑娘已经歇下了。”
“她还好吗?”
“蜜心说姑娘方才去梅林走了一趟,但并无大碍。”
“你把蜜心叫来,我亲自来问。”
“老奴这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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蜜心被王嬷嬷唤走后,兰言诗恰巧起了身。
“蜜心?”
她喉咙干燥,想喝口热水。
但唤了两声,无人应答。
兰言诗想了想,推开门,此时雪停风止,一轮惨白的月光照在佛堂的地方,兰言诗以为自己眼花了,她看见了佛堂那边闪耀金光,呆呆看了片刻,她拢着披风,往院子外走去。
安静的夜里传来了她踩雪的“咯吱”声。
不知不觉中,她走到了供奉着金佛的佛堂前。
望着那遮天蔽日般高的佛像,她心中莫名出现了一种想要虔诚跪拜的想法。
兰言诗并不信佛。
定定地瞭望那佛目一会儿,她走到了蒲团前,跪下,阖眼,双手合十。
“佛祖在上,小女兰氏言诗,父亲名叫兰坯,母亲名叫沈瑶,我本不信神明,但今夜我跪在这里,乃是诚心诚意。一愿父母长寿安康,二愿女儿承欢膝下,三愿哥哥仕途顺遂,四愿小女再不入宫。”
若有有人挡了她的愿望,伤她家人性命,她便神挡杀神,人挡杀人。
至于程释和兰亭昭,前世的帐,她会一一跟他们清算。
还有,如果上苍眷顾,她想……嫁给她喜欢的人,生两个孩子,平淡地度过这一世。
兰言诗不知此时在她背后的庭院中,映雪青松之下,站着一个身穿僧衣的和尚,月光静洒,他闭着双眼,薄唇微微勾勒,像一座完美又慈悲的佛像。
“师兄,原来祸国妖女长这样啊?”一道软糯稚气未脱的声音从他的背后,原来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丫头,穿着一身可爱的红袄子,扎着两个小圆髻,从和尚背后探出脑袋,眉心种着一弯铜绿色的月牙印记。“师兄,你知道她长什么样吗?”
“不知道。”
“你不好奇吗?”
和尚不答话。
“师兄,小玉讲给你听,她眼睛长得像云虚山的蛇妖,看一眼就要人命的那种,她的嘴巴长得像偷吃了仙人樱桃的小兔子精……她长得这么好看,怪不得有人拿十世入阿鼻地狱作为代价,去换一串祈求一世长安的玉琏给她……”
“既然解答了内心的疑惑,我们明早便离开此地。”
“可是师兄,小玉心中又生出了新的疑惑。”
和尚不答话。
小女孩喃喃自言道:“好看是挺好看的,就是戾气重了些,男人为什么会喜欢这样的女子呢?”
“七情六欲,你无需知道。”和尚的声音冷冷清清:“读经,悟道,普度众生,这才是你终生的追寻。”
“嗷。”小女孩虽然心中好奇,却对和尚很是顺从,她看了兰言诗一会,默默闭上了眼睛,这时她额头处的铜绿色月牙发生了变化,像泛起涟漪的水中月影般晃动了起来。
和尚伸出手,在她的眉间轻轻一弹,那波动便停止了。他指缝间的佛珠垂在她的鼻尖上,沉檀香钻进她的鼻子,她听见他说:
“她的怨气,只能自己化解。”
“好吧。”小女孩耸了耸肩,“师兄你知道我看见大美人都是忍不住她受难受苦的。”
和尚左耳微动,然后开口道:“玉侑,岱宗与湯江之交,有大妖出世了。”
“我去拿包袱,师兄等我!”小女孩听见妖怪,不仅不怕,反而欣喜若狂。
待小女孩跑远,和尚对兰言诗说了一句:“两座煞神,你如何化解?今生得什么果,靠你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