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匠人在我们眼前复活了一个过去了的时代。
我们被铁匠的故事深深吸引住了。
他说,在那个匠人时代,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匠人。长大后,他去寻找这个匠人。他母亲说他的父亲是个木匠,但他走进一个铁匠铺讨口热茶喝时,那个铁匠说,天哪,我的儿子找我来了。他也没有过多计较,便让自己做了铁匠的儿子,其实是做了铁匠的徒弟。然后,自己又当了师傅,带着手艺走过一个又一个河谷,一片又一片群山,一路播撒了男欢女爱的种子。最后,他问我们:“我好过的那些女人,总不会一个儿子不生吧。”刘晋藏却问:“为什么认铁匠做父亲,你明明知道他不是木匠。”“那是冬天,炉火边很暖和。”我和刘晋藏也忍不住笑了。
铁匠自己也笑了。但乌云很快又罩住了他的脸,他说:“为什么今天这样的时候也不能看见儿子的脸?”刘晋藏追问:“今天这时候是什么时候?”铁匠想了想说:“总归是有点不一般。”我想安慰一下铁匠:“来不来看你,都一样是你的儿子。”铁匠说:“不来看我,怎么会是我的儿子呢。要是我儿子为什么不来看我?”刘晋藏冷峻地向铁匠指出,他过去是想当匠人才去找父亲,所以,遇到铁匠就再也没有去找那个木匠。现在儿子不来找他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年轻人想当铁匠,想投入一个正在消亡的行业了。
在此之前,肯定没有人如此直接地向铁匠揭示过事情的本来面目。刘晋藏勇敢地充任了这个角色。铁匠望着自己炭一样黑、生铁一样粗硬的手出了半天神。我想,铁匠清醒过来立即就会把他赶出铁匠铺。可是,这个以脾气暴躁出名的老头只是自言自语地说,其实他心里早就明白了,却一直等着别人把这话说出来。老铁匠还说,要是早有人对他讲,他就早看开了,那样,要少好多个不眠之夜呀。
刘晋藏趁热打铁,说:“看看吧,你将是最后的铁匠,最后的铁匠难道不该给世上留下样人们难以忘记的东西吗?”铁匠没有自信心,认为自己是个普通匠人,手上从来没有出过众口传说的物件。
刘晋藏大声对我说:“从你嘴里出来的那个字要应验了!”铁匠转脸问我:“你说了什么?”我告诉他,不能认真,是我刚从床上醒来,还不十分清醒时说的。
刘晋藏锲而不舍,用很谦逊的口吻问铁匠,是不是这种状态下说出来的话才最有意思。
铁匠说:“对,有些算卦的人想有这种是自己又不是自己的状态还很不容易呢。”刘晋藏摇摇我的肩膀:“把那个字说出来吧。”铁匠又重复一次他的话。
我不愿意说,是觉得这会儿说出那个字肯定非常平淡无奇,就像平常我们无数次地说到这个字眼一样。我终于还是以一种冒险般的心情,说了:“刀。”本来,我是准备好,看着这个本该银光闪烁的字跌落地上,沾满这个平淡无奇世界上的尘土。但我的一生中,至少这天是个奇迹。那刀字出口时,效果犹如将真刀出鞘,锵嘟嘟凉飕飕闪过,是刃口上锋利无比的光芒。
看得出来,这个字眼,对铁匠,对刘晋藏都有同样的效果。
刘晋藏大喝一声:“好刀!”铁匠一脸敬畏的神情,小声说:“我好像都看见了。”我也想这个字眼变成一件实在的东西,便对铁匠说:“那你就照看见的样子打一把,那样,没有儿子后人也不会忘记你了。”老铁匠不很自信,说他从没有打过一把叫人称赞的刀子。
刘晋藏把小酒瓶递到铁匠手上,指着正在冷却的铁说:“这可是上天送来的,难道能用来打挖粪的锄头吗?”“本来,就是上天不送这铁来,我也准备打一把刀给儿子作见面礼。”刘晋藏很粗暴地说:“你要再不打出来,说不定今天晚上就死在床上了。”铁匠灌自己一大口酒,竟然说:“你是个说真话的朋友。我不会就这样去啃黄土的。不过,现在我想睡了,明天再动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