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船划破了水面的平静,一位富家太太有模有样地斜倚在栏杆上吹着江风,眼见重庆山城的轮廓逐渐清晰,她轻摇着手中的纱扇,靠上身边男子的肩头。在周围的人看来,这是一对你依我依的夫妻。
“竭子,我们回来了,任务顺利完成。”女子说道。
“是啊,终于结束了。”男子摘下礼帽,冲女子笑笑,倘祥在悠闲的晚意中。
山城的黄昏安静而绚丽,如火似虹的彩霞从水面升起。回想起深人敌营胆战心惊的日子,真有恍若隔世之感。
渡船停靠在岸边,船舱里的人群沸腾了起来,纷纷拖着行李朝岸边走去。陈浅和吴若男并肩走下甲板,按计划,军统局的车会在码头接他们。
“你说我们这次回去,局里会怎么奖励我们?你至少也得官升级吧!”吴若男挽上陈浅的手臂,一脸雀跃,滔滔不绝地替陈浅规划着在军统局的光辉未来,差点规划到了陈浅当上少将处长的那天。
陈浅心知这些天来他们都太累了,所以他并没有打断吴若男的玩笑话,而是微笑倾听着。然而,从下船开始,陈浅必须打起精神,见到钱胖子没有返回,谢冬天肯定会揪住这个疑点不放,陈浅要做好准备应付接下来的事。
见到军统的人在车边等待,陈浅和吴若男走了过去,却发现来人准备了两辆汽车,原来沈白露亲自来码头接吴若男,她们要同坐一辆先回家去。沈白露一见久别重逢的表妹,喜极而泣,夸张地将吴若男搂紧:“若男,你不知道你这一去呀,我每天担惊受怕,手帕都弄湿了不知道几块。今天多亏谢科长特地提前通知我你回来的消息!”
送沈白露和吴若男离去后,陈浅走向后面的一辆车,司机和随行的人员看起来都十分面生。就在陈浅的手指握在车把上,想要拉开车门的时候,他陡然停下了脚步。
有哪里不对。
谢科长?沈白露的话无意中提醒了陈浅,也就是说,谢冬天是故意安排沈白露来接吴若男,以便让陈浅落单。
嗅到了危险的气息,陈浅的目光溜进车窗,注意到了驾驶座前的油表,脑海中飞快计算着,剩下的油量是不够返回军统局的,如果他们早就准备好了接陈浅回去,那么不可能不提前加足汽油。也就是说,这些人根本没打算接陈浅回去!
后视镜中一点闪光掠过陈浅眼前,陈浅见到后座的黑暗中隐藏着一支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他的脑袋!
陈浅猛地一拳挥去,打晕了身后的军统,抬眼一看,猛烈的枪声猝然爆开,穿过玻璃直冲陈浅而来。陈浅就地一滚,迅速逃走,混进拥挤的人群。远处吴若男从车窗中探出身子:“陈浅!”泪水从她眼中滚出。
躲藏在朝天门码头附近一艘废弃的渔船上,陈浅戴着斗签,背对行人,在船舱中用刚抓到的鱼煮汤来喝。滚水咕噜咕噜,汤色渐渐转为奶白,陈浅的心跳平息下来,他已经观察到码头上来去的有不少军统便衣。
现在首先要搞清楚,究竟是谁要杀自己,现在军统局内是什么状况。根据目前的情况推测,陈浅认为是谢冬天想要暗杀他,而如此大张旗鼓,这次暗杀大概受到了关山月甚至是戴老板的默许。想到这里,陈浅黯然神伤,旧伤未愈又添新伤,数年来忠心耿耿替戴老板奔走卖命,竟然落到这么凄凉的地步。对于居高位者来说,一个竭子又算得了什么,只不过是爪牙罢了。想起当日靶场上被戴老板点名的荣光,竟然已经如此模糊了!
夜色降临,码头上只剩稀稀拉拉的行人,树下一女二男,显然都是军统特工,陈浅知道自己一旦被发现,这个女子会假称是他的妻子,其余两人则会伪装成娘家兄弟,以捉奸名义当众将陈浅强行带走。此时见四下无人,三人便卸下了伪装,朝岸边走去。陈浅定睛一看,一艘小船靠岸,只见一个五花大绑的男人被推下来,移交给了三个特工带走。那个胖胖的背影,平时总是乐颠颠地抖动着,今天却颤颤巍巍,身上布满了可怕的伤口,但他脚下的步伐却前所未有地庄重,一步一步仿佛踏在毅然赴死的道路上。陈浅眼眶一热,即使不用细看,他也知道,那是钱胖子!
陈浅悄悄潜人水中,沿着岸边疾行。整个身体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渐渐变得麻木。游出一大段路,陈浅终于听到三人的对话,他们今晚要去兴隆饭店。那是谢冬天的势力范围,而钱胖子作为叛徒按理应该带回军统审讯,这样看来,谢冬天并没有掌握决定性的证据,说到底,不过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现在即使是陷阱,陈浅也要冒险去走一遭了。
钱胖子被押送进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卧房,折腾了一番,两个同伴伸伸懒腰去吃晚饭,只留下一人看守。陈浅查看过四周,并没有其他人,于是他从窗户翻进,沿着墙体上的窄台一路移动到房间中,一跳进屋内,只见钱胖子被基住嘴巴绑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
“老钱,我带你出去!”陈浅急忙朝钱胖子走来。
见到陈浅现身,钱胖子鸣鸣直叫,他发不出声音,拼了咬破舌头的劲才将塞嘴布顶出。
“快走!”说完,钱胖子拼命一跃,硬生生将自己连椅子从地上拔了起来,挡在陈浅身前,他肥胖的身躯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灵活。窗外一颗子弹射来,没人了钱胖子的胸口。
胸口血流如注,钱胖子一摸,艰难地喘着粗气说道:“打中这里,没救了,快走……谢冬天不会放过你!”他拼着最后的力气摸出一枚共产党的徽章递给陈浅,“要是重庆待不下去,到延安去!”陈浅接过那枚带血的徽章放人怀中,就被钱胖子狠狠推到一旁,来自远处狙击手的子弹硬生生打在地板和钱胖子的身上。陈浅很想帮钱胖子合上眼睛,可是他知道狙击手正在等他露头。必须立刻离开!此时房门被啪的一声端开了,陈浅掏出手枪,做好了射击的准备,却发现门外的特工已被放倒,此外空无一人。
陈浅端着枪,警惕地走了出去,却发现特工倒下的身体无意中形成一个箭头。此时,一队国民党士兵跑上楼来,陈浅沿着箭头所指的方向跑去,藏身进了墙内一扇隐秘的小门后,躲过了追击。
看来这是有人在帮助他出逃!这个神秘人是谁?陈浅无暇细想,既然他指引自己到这里,就肯定有下一步安排。摸到身边的扫帚水桶等物,看来这里是饭店清洁工用来放置杂物的,小门的门缝上被刺出了细孔,只有当人躲在洞内的黑暗中,才会发现这几点微弱的光点。陈浅细看,这是一组摩尔斯电码,写着:跳窗。情势危急,只能相信这个向他伸出援手的神秘人了!陈浅打开窗户一跃而下,一旁的汽车立即启动,车灯闪烁数下,陈浅会意,拉开门躲到了后座,汽车立刻启动。陈浅猫着身子,暗中观察开车的黑衣人,是一个女子。一路飞奔,来到山中的一间废屋,陈浅才看清救他逃离险地的竟是沈白露!此刻她完全没有了一贯的娇态,说道:“蝎子,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陈浅没有说话,从胸前摸出了钱胖子留给他的徽章,上面的血已经干了。
“沈白露,你是······和钱胖子一样的人?”
“没错!顾曼丽很关心你,那之后组织上一直在留意你,我受命帮助你,也是因为我知道你和他们不同,你给予了我们潜伏的同志很多帮助。”
“不。”陈浅坚决地摇了摇头,“是你们帮助了我。现在军统局是怎么回事?”
沈白露脸色凝重:“关于回娘家行动的整个详细过程,谢冬天花了很多力气追查,还让手下黄毛调查制作了一份报告。关山月对在大场机场突然出现的那些不明身份的人很是在意,怀疑是共产党。后来钱胖子失踪,关山月就断定这其中必定有牵连,按照他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性格,你们三人就必须消失,但碍于吴将军的面子,若男算是保住了命,现在也被禁足了。”
“我明白了。”陈浅黯然,他摸遍了全身,只有一包皱巴巴的烟,于是他掏出一根烟点燃,将它插在地上。袅袅青烟升起,仿佛是在祭奠亡魂。
沈白露面对这支代替焚香的烟,默默合掌拜了一拜:“老钱是最喜欢讲笑话的,我们应该笑着送他才是。”她挤出一个笑容,眼角却湿了。
“该死的人本来应该是我。重庆已经完全被军统控制了。沈白露同志,现在的我是否有资格申请到延安去?我想把老钱的遗物送回去。”
沈白露恢复了坚定的目光: “只要是有志革命的人,延安都会敝开怀抱欢迎。只是,竭子,我希望你能继续在军统潜伏,我们得到情报,关山月正在酝酿一项长期计划—涅槃。主要目的就是在日军战败后调转枪口打击中共,具体内容是什么没人知道。同时,已经有军统特工为这项计划打入了延安内部,他的代号是狸猫。我们需要你找出这个狸猫,弄清楚涅槃计划的具体内容!”
“好,我现在正式申请加人中国共产党,执行我的第一个任务!”陈浅毅然说道。
“我会做你的入党介绍人。”沈白露欣慰地笑了,随即又收敛了表情,说道: “只是如何重新回到军统局,这是个难题。我找到了谢冬天的一点把柄,他这几年可没少中饱私囊。”说着沈白露将一份资料交给陈浅。
陈浅接过来看了一遍:“我已经想好了,我要重新回到军统,堂堂正正地出现。”
“这样可行吗?”
“至少目前明面上没有人有理由动我,只是要重新取得关山月的信任。关山月多疑,精于权术,谢冬天的野心太大,这会威胁到关山月,如果利用这一点,让关山月重新利用我去和谢冬天互相牵制,事情就还有转机。”陈浅对这一点很有把握,因为方才暗杀他的三个特工,从行事做派上看并非军统正式编制人员,而是在社会人员里发展的外围特工,可见暗杀并非是官方行动,关山月是想以此试探陈浅的能力和忠诚。
“看你的了,我现在得回去了,不然会引起怀疑。”说完,沈白露单手拎起坤包甩到了肩上,倚在门边最后看了陈浅一眼,然后走进了茫茫夜色中。
罗家湾19号的一间办公室里,谢冬天正在跳舞,他面带微笑对着那个幻想中的舞伴,跟着留声机里华尔兹的旋律,抬手,旋转,甩头,一丝不苟。直到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谢冬天才停下脚步,把留声机的唱片取下,坐回办公桌前,对着门外提高声音喊:“come in!”
手下黄毛惴惴不安地推开门,点头哈腰:“谢处长,陈浅回来了!”
最初的惊讶过后,谢冬天恢复了冷静,笑得颇有深意:“陈浅,他还敢回来。”看得黄毛心里直打鼓,谁不知道,年轻得志的谢科长笑着杀人眉都不皱。
陈浅大模大样走进军统局的大门,向邱映霞复命。邱映霞神色复杂地望了他一眼,还未开口,便听陈浅说道:“我要见处座。”
邱映霞如何不知道军统局的内部斗争,但她并不想掺杂其中,只是按命令行事,这也是她最受戴老板欣赏的一点。陈浅知道邱映霞表面上墨守成规的性格,说道:“我只是想向处座汇报回娘家行动。”
“好,我会报告处座。”邱映霞留下几个字给陈浅。
陈浅走上楼梯的同时,一脸得意的谢冬天也正快步而下,两人的目光不期而遇,却都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简单地打了个招呼,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谢冬天猜到陈浅一定是去面见关山月的,他暗暗一笑:“陈浅,这可是你自己往悬崖边走。”
关山月专心给那几盆名贵的翡翠兰浇着水,并不看陈浅,好一会儿,才放下水壶,眼神似乎充满别样意味:“恭喜你,竭子,立了大功。”
“处座,这是我的报告。”陈浅不慌不忙地递上报告。他的叙述滴水不漏,称机场出现的人是青帮,如何找到青帮,联系人、地点、时间,桩桩件件都不差分毫。关于钱胖子的部分,陈浅痛陈自己昨日调查后才得知,他机场无故失踪是因为赌博欠债,挪用了大笔军统活动经费,悄悄买好了去美国的船票,乘乱脱逃。除此之外,还有那份关于谢冬天的黑资料,这才是陈浅的真正筹码。
关山月满意地合上了报告:“老弟,我完全信任你,只是人心险恶啊,你年轻得志,难免遭人妒忌,我只有未雨绸缪,万一上面追问下来,我才能为你解释。整个军统,我关山月眼中的可用之才,就只有你!”
说罢,关山月将关于谢冬天的那份资料收了起来,却没有再追问。陈浅暗想,和自己估计的一样,关山月真是个老狐狸,现在自己和谢冬天都有把柄在他手上,以后他可以利用自己和谢冬天互相争斗,这样他的处长位置才坐得稳。
陈浅又可以以竭子的名义回到军统,只是没人知道他已经不是过去的竭子了。
陈浅走后,关山月起身,看了看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无声地笑了。谢冬天的野心实在太大了,他不仅想除掉陈浅,或许日后还想扳倒自己,他想一枝独秀,自己就偏不让他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