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浅再次出现在吉祥书场时,台上的唐英惊喜得差点忘了下一句唱词,正在帮忙跑堂的春草走过来盯着陈浅的脸: “小胡子,你的胡子呢?”陈浅从口袋中掏出几个银元,一笑:“胡子没了,银元还有。”春草劈手夺过去塞进自己的口袋,笑得眉眼弯弯:“那就好,我还怕你仗着救过瑛姐姐一次就想来白吃白喝呢!进门就是客,上座!”
陈浅隔三岔五地来,他总是在四马路的各家店铺里打转,寻找是否有与《四季歌》有关的线索,然后坐在吉祥书场里听一会儿唱戏看一会儿魔术,每次唐瑛总是给他留好各种好吃的,桂花糖糕、鲜肉馄饨、糯米青团,羞涩地悄悄递到他面前。而春草正相反,每次都要敲陈浅的竹杠,不是让他买点心吃,就是拉着他玩殷子,仗着自己手法快,每次她都会赢去陈浅好几个银元,这种小把戏总是被唐瑛翻白眼。和两个姑娘越来越熟络之时,陈浅也留心观察了吉祥书场里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是老老实实、小心谨慎地在这乱世中谋生活的普通人,看不出有什么特异之处。陈浅有些焦急也有些失望,他担心自己是否错误地理解了顾曼丽的话,而导致在离开上海之前都无法联络到她的同志。
就在两周后,陈浅几乎要放弃吉祥书场这个切入点时,一个毫不起眼的人突然闯进了他的视线。一次春草急着表演,让陈浅帮着拿样道具,他走进后台的小杂物间时,跑堂的跛子叔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一张英文报纸,推门声惊动了他,他连忙用报纸擦鞋掩饰,连声哀叹自己再也没有钱多买一双鞋了。陈浅不动声色地翻找着道具,和跛子叔闲扯了几句,下楼时看似随口哼了两句《四季歌》的歌词,冷不防突然停住问跛子叔:“大叔,听过这歌吗?”跛子叔露出憨厚而谦卑的笑容:“年轻时听过,现在记性不好,忘了。”他的应答自如让陈浅相信,他是个人物。此后陈浅找机会又试探过跛子叔几次,但他始终很有分寸地和陈浅保持着距离。就在陈浅打算进一步和跛子叔接触之时,钱胖子传来了重庆的密电,命令他们加快行动步伐,一定得阻止日本人将萤矿石掠夺走。于是,陈浅决定让吴若男带着毛森的手下去演一场戏,故意在十六铺码头附近拍照偷窥,让日本宪兵发现。
“敲山震虎,让井田紧张一下,才能露出马脚。不过千万小心,别把自己的行踪先露了。”陈浅叮嘱吴若男。
吴若男一边给自己贴胡子换男装一边笑:“放心吧,我跟你学了这几招易容术,骗骗小鬼子够用了。不过,科长,飞天胶卷里洗出来的那些照片怎么办,总不能老是搁在我们这儿。那些共产党也不知道是不是害怕得都躲起来了,半个多月了,连个鬼影也找不着!”
陈浅沉默了一下,坚定地说:“我会找到他们的,我已经感觉到了他们的气息,也许他们也在观察我,只是还差那么一点,一个能让我和他们面对面交流的点。”
“可是,共产党终究是共产党,我们终究是国军,我们和他们永远不是一条道!”吴若男低低地说出了这一句。
“但我们和他们都是中国人!都打日本鬼子!”陈浅丢下的这句话让吴若男想了很久,她想起她的母亲,还有那个她从未谋面却一直深深恨着的父亲。
陈浅从国际饭店出来,到老大昌转了个圈,拾着几只酥皮面包往吉祥书场走去,意外地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陈浅的神经微微一紧,他闪身进店,假装挑选绸缎,从玻璃里面注视着身穿便装拾着一个袋子快步走过的周左。陈浅奉井田的命令在四马路一带秘密调查一事,除了北川没有别人知道,周左在这儿出现是偶然还是另有原因。陈浅决定跟着他,弄清原委。
周左坐着黄包车穿街过巷,停在离海上海公寓一街之隔的一条小巷。他下了车,四下望望,确定无人注意他,就钻进了小巷。周左在小巷深处蹲下,点燃了一堆冥纸。把袋子里的东西一一拿出,一边丢人火中烧着,一边喃喃自语。侧身立在暗处的陈浅已经明白,今天是顾曼丽的“三七”,他是在祭莫顾曼丽,把她喜欢吃的点心、听的唱碟、戴过的丝绸围巾都在这一天给她烧去。那一堆时明时暗的火光让陈浅相信,周左这个汉奸心里还有那么一点没有泯灭的人性,一种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如果时机恰当,他甚至可以利用这一点把周左争取为军统的卧底。陈浅想到这儿正打算悄然转身离去,周左的一句话却让他停住了脚步。
“曼丽,自从知道你的事,我妈老是哭,一哭起来就骂我,到了最后,你还记得我妈的病,叮嘱她要怎么吃药,都是我没用,救不了你。”
所有线索,所有看似无关的话在一瞬间串了起来,陈浅终于明白,顾曼丽对周左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不是对周左说的,是对他说的,她早就告诉了他该怎么联络她的同志。
夜风夹杂着微微的凉意,拂过陈浅的脸颊,也带来一阵婉转凄凉的二胡声。陈浅不急不缓地走过已经打烊的吉祥书场,朝着乐声飘来的方向走去。一块陈旧的招牌挂在一家毫不起眼的药店门口:王致和膏药,三代单传,独家秘方,营业时间,早上七点三十分到夜里十一点。陈浅停在招牌下,注视着那个正在低头拉琴的盲琴师,他面前摆着的瓷碗里有几张揉成一团的纸币。零星的行人很少驻足听他的琴声,倒是附近几个等活的黄包车夫都聚过来仔细听着。一曲拉罢,陈浅掏出两个银元丢进那瓷碗里:“师傅,《二泉映月》,拉得好!”
盲琴师忙抬头,朝着陈浅站立的方向,连连致谢,摸索着递上一张歌单:“谢谢,谢谢先生,您点一曲吧!”
“《四季歌》。”
盲琴师愣了一下,随即赔笑:“先生,歌单上没有这首歌啊!”“可是我只听《四季歌》!”陈浅加重了语气。
“那,我去叫我丫头来,她会唱,让她唱给您听。”盲琴师说着,拿起旁边搁着的竹杖,一边探着路一边朝着旁边的小巷缓缓走去。陈浅放轻脚步紧随其后,刚走进幽暗的巷口,前面的盲琴师突然身形一闪消失不见,陈浅的后脑被一把硬邦邦的玩意顶住。
“往前走,别乱动,不然,让你脑袋开花!”
陈浅毫不挣扎,顺从地举起双手,任对方从自己腰间拿走了手枪,一直向前,走进了巷子深处的一座院落。
屋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唯一的亮光就来自那盏铁皮灯笼。陈浅适应了一下屋里昏暗的光线,看到了摘掉墨镜胡子的盲琴师,去掉了一切伪装,他锐利的眼神似乎能洞察对手的五脏六腑。
陈浅坦然一笑:“跛子叔,你的琴拉得真好!”
“陈先生,你的演技也很不错。说吧,你是军统还是日本人?
怎么知道我们的联络地点和密码?”
“我是军统的人,也是飞天的朋友,联络地点和方式都是飞天告诉我的,我受她所托来给你们送一件东西。”陈浅的话音还未落,就被跛子叔厉声打断:“撒谎,飞天被捕的前一天,我最后一次见她,她只说会带个叫竭子的人来见我,绝口没提曾经把密码告诉过谁,而之后她一直被关在梅机关里,怎么可能告诉你密码?”
陈浅从口袋中掏出一张折好的纸,铺在桌上:“我就是竭子,飞天曾经给我写了一张药方,也是和我约见的时间和地点,原件我已经烧了,药方上传递给我的信息是:三天后,四马路,吉祥书场,下午四点,长辈见你。在梅机关的牢房里,她说了这样—段话:我以前给她开的那些药方,药都不变,但每次得多泡三个小时,多煎三十分钟,每晚子时再贴一副那家老字号的膏药,就会疗效加倍。也就是,四点延后三小时,变成了七点,多煎三十分钟,变成了七点三十分,四马路的老字号膏药,只有一家王致和,每晚子时,就是十一点,王致和的招牌上不正是写着,营业时间,早上七点三十到夜里十一点吗?至于《四季歌》,是在飞天牺牲时,我向她开枪之前,她亲口告诉我的联络暗号。
“飞天牺牲了?是你开枪杀了她?”一直站在陈浅身后用枪指着他的粗壮男子怒吼一声揪住了陈浅的衣领。
“龙头,冷静!听他把话说完。”跛子叔及时制止了他。
陈浅的叙述结束后,屋子里有了一段短暂的沉默,跛子叔首先打破了哀伤的气氛,缓缓开口: “虽然自从她被捕,我们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谢谢你带来飞天牺牲的准确消息。她用生命保存下来的东西,现在你可以交给我了。”
陈浅伸手从胸口口袋中掏出一支钢笔,旋开,取出一卷胶卷,
递到跛子叔的手上:“这是我重新翻拍的,日军对解放区最新的清乡计划。”
跛子叔紧紧握住那卷胶卷,像握住一个珍玉:“竭于,对不住,因为你身份特殊,我还得向上级请示,核实你的身份,请你在这里再坐会儿。”
陈浅微微点头。在进人内室前,跛子叔朝那个叫龙头的男子递了一个眼神。陈浅说:“龙头哥,谢谢你,救命之恩,容我后报!”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让龙头惊诧不已。原来龙头就是那两个在树林救了陈浅的劳工之一。
“你认出我了?可是那天你不是已经昏迷了?你这小子还真是厉害。”
陈浅扭头冲他一笑: “被你用枪抵住时还没认出来,但是,你刚才揪住我领子,胳膊上那股劲,袖子上那股烟丝的味道,直冲鼻子,上海吸土烟丝的人可不多了。我那天被你打着虽然是迷迷糊糊的,但是这股味忘不了。”
跛子叔从内室走出来时,陈浅和龙头已经亲切地聊着天。跛子叔朝陈浅伸出手:“陈浅,谢谢你,我代表我党上级组织,代表解放区的老百姓,谢谢你带来的情报。今后你在上海的行动,如果需要我们配合,一句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陈浅握住那双布满了老茧的手,他忽然觉得心里温暖而踏实。
这一晚,陈浅和跛子叔聊了很多。临别时,跛子叔竟然开了陈浅一句玩笑: “我这眼睛看得准,两个丫头都看上你了,你选谁?”陈浅突然窘迫得说不出话来,他似平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或者,一直都在逃避这个问题。
在舞厅幽暗的灯光中,吴若男给陈浅带来了新的组织命令为了最大限度地确保回娘家任务的完成,允许陈浅和中共方面,保持有节制的接触。陈浅欣慰之际,作为玫瑰的吴若男却第一次推开他的小费,转进了别的客人的怀里,显然她对此并不满意。
重庆。
涂山寺外游人寥寥,一辆黑色汽车划破了沉寂。只见穿着长衫的中年男子步下车门,另一个年轻男子在一旁为他撑伞,正是关山月和谢冬天。关山月走向一块墓碑长久默立,那碑却是一块无字碑。
谢冬天从寺庙中走出,恭敬地垂手立在关山月身后:“处座,令妹的长生牌位准备好了,请您亲自过去看看吧。”
关山月点点头,对着墓碑意味深长地说:“新月,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一次,我和他又要重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