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广州真热啊,大夏天快四十度,小诚拎着行李站在火车站门前,一辆出租车走了,又来一辆。
司机在车里扯着嗓子问:“你去哪里?”
宁小诚热的浮躁:“他去哪儿我去哪儿,捎我一段就行。”
司机摆摆手,上来,上来。
简易酒店里,他抽着烟,一页一页翻着资料,偶尔对着电脑研究着什么,十二点多,烟灰掉了一身,叹气,起来脱了衣服进去洗澡,囫囵睡一觉,早上七点还得去证券公司。
那时应该是零九年,他还穿时下流行的登喜路和鳄鱼,用沈斯亮的话说,一身房地产公司推销房子的味儿,远没有现在这么讲究,衬衫塞进腰间,很宽,领子也不是现在精窄的翻领,他和人谈判,为何汴生争股权,午休的时候连口饭都没得吃,随便去外面找个小餐馆对付了,下午回来再战。
宁小诚有个小习惯,出去谈一桩生意,成了,飞机回,没成,火车回。
何汴生以前调侃过他,你这是惩罚你自己?小诚笑一笑,是静心。
火车上咣当咣当晃着,你能有非常充足的时间去思考,想你这事儿为什么没办成,想你之前说的话哪句缺了火候。等你想明白了,也到家了。
高铁在快速运行着。
宁小诚倏地睁开眼,坐起来。
蒋晓鲁安静坐在他左手边,正在看书,见他醒了,忡怔回头:“睡惊了?”
小诚看了眼窗外,这才反应过来,抹了把脸:“到哪儿了?”
“再有半个小时就到了。”蒋晓鲁合上书,伸出手温柔摸他的头,一派天真:“不怕啊,给你呼噜呼噜毛。”
这趟是送蒋怀远回家,手术之后养了一个多月,恢复的不错,大夫说可以不用特地留在这,回去以后定时复查,只要瘤子不再长,没什么大问题。
当时来一趟,蒋晓鲁没接,现在要走了,总得送一送。
坐高铁很方便,路程不到五个小时,周六早上动身,她和宁小诚送一趟,周日再回来,什么也不耽误。
“做梦了。”宁小诚从椅背上抽出一瓶矿泉水,和蒋晓鲁嘀咕着:“梦见以前自己在广州那时候了。”
瓶盖拧开,他先递给她。
蒋晓鲁接过来喝了一小口,还给他,宁小诚仰头咕咚咕咚干了半瓶。
“没睡好?”蒋晓鲁凑过来,把耳机塞给他一只。“给你听首歌吧,一会儿就缓过来了。”
蒋怀远听见动静,隔着过道回头看,又笑着转回来,和妻子感慨:“这晓鲁啊,和小时候一样。”
“女儿大了,还能永远和以前一样?你这是看她高兴,怎么看怎么亲。”
“那不一样。”蒋怀远眼中骄傲:“模样变了,品性没变。”
出了站台,宁小诚和蒋晓鲁拿着行李跟在蒋怀远后面,蒋怀远走了两步慢下来,手往前一比:“你俩在前头。”
蒋晓鲁一头雾水:“为什么?”
蒋怀远很倔:“让你走就走,快,前头。”
蒋晓鲁和宁小诚对视,莫名其妙走在蒋怀远前面,蒋晓鲁还纳闷,无声动口型:“干嘛要咱俩在前面,我又不认路。”
宁小诚模棱两可扔出一句话:“想看看你吧。”
想俩人走在一块的背影,蒋怀远这是看个心里安慰,看个高兴。高兴女儿有个依靠,不舍得啊,总想欣慰地看一看,再看一看。
乘了出租车送蒋怀远回家,蒋怀远很高兴,坐在前排不住回头,给蒋晓鲁介绍:“晓鲁你看,这栋楼是新建的。”
“晓鲁,你还记得这个百货大楼吗,都拆了,现在改成商业街了。”
“晓鲁,往那边走,坐102到终点,就能到我跟你说的那个港口。”
“晓鲁,现在来的不是时候,早几个月有参观日,就能带你去看了。”
蒋晓鲁在后排有话必答,看着窗外:“嗯,是不一样了,像两个城市。”
蒋怀远感慨万千:“能没变化吗,都二十年了。”
车停到一片普通小区楼下,上五楼,就是蒋怀远这些年一直住的地方。
一进门,正对着的那个电视柜蒋晓鲁很眼熟,让她找回了点亲切感,漆着紫红色的老式柜子,上面的把手不知道重新拧了多少次。
她小时候淘气,没事儿就拉开柜门掏东西,弄得遍地都是,杜蕙心就一边呵斥她,一边无奈把衣服一件件又叠进去。
玻璃茶几上干干净净倒扣着几个茶杯,沙发因为长期不坐人,外面罩了一层防尘布。能看出来,赵襄萍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
蒋晓鲁在屋里走了走,帮宁小诚把行李安顿进去,看见卧室里桌子玻璃板上压着的照片,她无声招手,让宁小诚过来看:“嘿,你来。”
小诚背着手一瞧,嗬,这老丈人还是个长情人,玻璃板底下还压着他当年和蒋晓鲁妈妈结婚的照片。
黑白照,杜蕙心还梳着两个辫子。
“这张呢?”小诚指着旁边的小姑娘问。
蒋晓鲁压低声音:“我三岁吧,去崂山玩儿拍的。”
宁小诚端详了半天,给出一句中肯评价:“你小时候可够难看的。”
“嘶——”蒋晓鲁掐他腰:“女大十八变你没听说过?小时候长得跟你现在一个模样?”
小诚笑笑,又指着另一张:“这个呢?天安门照的?”
蒋晓鲁嗯了一声:“这时候有五六岁了,回来以后,没多长时间他俩就离婚了。”
“凉鞋里面还套袜子,够时髦啊。”小诚新奇地弯腰看仔细了些。
“那时候坐火车人巨多,我个头小挤不过,我妈怕我总被别人踩着脚才穿的。”
“这是他跟赵姨后来登记时候的吧?”
蒋晓鲁唔了一声,小声嘀咕:“是吧,后面还有红布呢,应该——九七年?还是九九年?”
赵襄萍路过卧室,见两人在看照片,愣了愣,随即快步去开窗通风,满面春风地地招呼蒋晓鲁和宁小诚坐:“小诚,晓鲁,两个多月没回来人,屋里灰尘大。我擦擦,你俩先坐。”
蒋晓鲁像干坏事被人抓包了似的,迅速从屋里走出来:“赵阿姨,不坐了,您跟我爸早点休息吧,明天我再来。”
“怎么还出来了,看吧看吧。”蒋怀远不满,“你自己家,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就是,怎么……还不住在家里?”赵襄萍很惊讶,不管怎么说,这套房子没卖,多亏了小两口出手帮忙,她从心里感激蒋晓鲁。
这房子是两室一厅,一个书房,一个卧室,本来赵襄萍想着把床单被罩换了新的,让给他们,她和蒋怀远在客厅凑合。
“不住就不住吧。”蒋怀远坐在沙发上,脱了外套,温厚看着蒋晓鲁:“家里这情况确实没法留你们,明天走之前,来家里吃顿中午饭。”他又看向宁小诚,嘱咐:“小诚,别忘了。”
小诚颔首:“忘不了。”
“行。”蒋晓鲁在洗手间用水打湿了一块毛巾,也不认生,帮着擦了擦柜子才走。
临走时,蒋怀远还很惦念,一直嘱咐着说哪里坐车方便,去哪里玩要怎么走,说了几句,一想,讪讪笑着:“我这太操心了,你俩搭伴儿,我放心。”
……
这个天气,已经不适合再下海去玩了,阔别多年重回家乡,蒋晓鲁很高兴,也不管海水凉不凉,脱了鞋卷起裤腿就下去踩。
一踩,溅起一片水花,她被冰的哇一声,跑过来,过一会儿又不过瘾似的跑回去。
小诚在不远的沙滩上坐着抽烟,时不时喊一嗓子:“哎!你别往里再走了!”
“大冷天掉下去我可不捞你啊!”
寒风夹杂着海浪,一波波,一阵阵,伴随着蒋晓鲁阵阵惊呼。
小诚琢磨着,这姑娘也是够可怜,多少年能玩一次水花,瞧给兴奋的。将来老了,还真得找个靠海的地方养老,让她乐呵乐呵。
风吹起蒋晓鲁的头发,她纯净面容渐渐在视线中变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个不断跳跃的影子。
这种感觉很不好。
宁小诚急了:“蒋晓鲁,赶紧回来!”
不一会儿那道身影渐渐清晰,蒋晓鲁提着鞋快步跑回来,冻得打寒噤。“快——”
宁小诚都知道她想干什么。
拉开外衣,蒋晓鲁动作迅速的把脚揣进他怀里,用他体温捂着,嘴唇哆嗦:“太冷了……”
叹气捂着她一双脚丫:“不让你下去,你听吗。”
蒋晓鲁嘻嘻哈哈地,挨他近了些:“哎,你记得我小时候掉水里吗。”
宁小诚坦然:“不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儿我怎么记得。”
“就,就那次,在公园那人工湖,郑昕掉水里了,我去捞她,结果也掉下去了。”蒋晓鲁很着急,努力描述着细节:“你真不记得了?”
宁小诚掐了烟,回忆着,慢吞吞哦了一声:“……有点印象。”
“打小儿干的好事太多了,不能哪件都记住,怎么着,救你一回,还念念不忘呢?”他坏笑着。
“呸,又不是你捞的我,是陈泓,你当时捞的是郑昕。”蒋晓鲁伸个懒腰躺在他怀里,“从那以后我就发誓学游泳,可惜学了十多年也没会。”
“晚上你想吃什么啊?”蒋晓鲁伸出一根手指,软软地在他下巴上描摹。
宁小诚脸部线条很干净,不蓄胡子,尤其是下颚连着脖子的地方,有时候厮混在一起,蒋晓鲁会恶作剧在上面咬,咬到他抓心挠肝骂骂咧咧的时候,蒋晓鲁咯咯一笑,又躲得老远。
“什么都行。”
天冷,人又少,两个人在海滩上互相靠着,远处是一望无际的山景,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
蒋晓鲁骨碌一下翻起来:“那咱俩买点海鲜回去吃吧,我给你煮。”
去水产市场挑螃蟹的时候,蒋晓鲁胆子也是蛮大,手伸进水缸里,上去就抓。
拎起这只看看,拎起那只看看,嘴里还振振有词:“虾要挑弯的,直的不新鲜。”
“螃蟹要挑绿色盖子有点反光的——”她抓起一只,仔细看看,扔进袋子里:“就你了。”
宁小诚站在她旁边,心念一动,掏出手机来对着她,猝不及防叫了她一声:“蒋晓鲁!”
蒋晓鲁手里抓着一只企图挣扎出去的螃蟹,仰头,满脸茫然:“……啊?”
咔嚓一声——
宁小诚镇定自若揣好手机:“你买完了吗?”
蒋晓鲁没反应过来他到底在干什么,以为等的不耐烦了,傻了吧唧应了两声,把袋子递给老板:“好了,这就好了。”
两个人晚上住酒店,第二天中午的车。
晚上酒足饭饱以后,蒋晓鲁去浴室洗澡,小诚在外面看电视。
过了好半天,客厅墙后面先伸出一条腿,勾引似地动了动,然后蒋晓鲁穿着浴袍,也不知道那袍子是本来就大,还是故意被她扯的松松垮垮,露着半个肩膀,她探出头:“嘿!”
宁小诚半天才从电视上移开目光:“干什么?”
蒋晓鲁大胆邀请:“睡觉吗?”
“你先睡,我马上。”小诚敷衍了一句,重新把注意力放在电视里。
蒋晓鲁有点失望:“真不睡啊?”
“嗯,马上。”带着安抚口吻。
蒋晓鲁垂头丧气踢踢踏踏躺回床上,一把用被子蒙住自己。
想主动一次,还被拒绝了。
她知道这段时间他很累,为了蒋怀远的事情一直跑前跑后,也很体谅她。
蒋晓鲁是个知恩图报的,可惜啊可惜。
小诚在外面看电视,看着看着,觉得不对劲,猛然拍了下脑袋,迅速冲进屋里:“哎,哎——”
“滚。”蒋晓鲁瓮声瓮气地翻了个身:“我要睡觉。”
“来来来,一起睡。”宁小诚厚脸皮地钻进去:“你一个人多冷啊。”
一阵悉悉率率的细微响声。
蒋晓鲁忽然兴奋尖叫——
天翻地覆。
宁小诚的手机在客厅上孤独的亮着,反反复复,在响第三遍以后,那头终于像绝望了似的,了无声息。
蒋晓鲁额头薄汗,仰头看着窗外,一夜霜降,寒冬将至。
她在被子里动了动,抱着身边的人,轻声说:“小诚哥。”
“嗯。”
“冬天要来了。”
“是。”
冬天来了,新年也要来了。
这是她和他在一起的第一个冬天,也是第一个新年。
可万万没想到,这个新年,夹杂着一个谁也没想到的意外悄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