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初中聚会,是隔了多少年组织的第一次,这次人最齐,不少在外地的同学都回来了。
当初的班长一个一个联系,电话打到宁小诚这儿,还调侃,诚儿,知道你出息了,别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同学不来吧?
“哪能,咱们谁不知道谁啊,再出息,也是当年一起鼻涕啷当的穷哥们不是?”
有了这句话,班长乐了,那行,晚上城南关,不见不散。
老同学相见,少不了喝酒忆当年,谁跟谁结婚了,谁跟咱班那女同学出轨了,谁在哪里有出息了,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小诚也有点喝多了。
回家的时候,站在门口摸钥匙,摸来摸去,忽然想起家里有人,拍了一下脑袋,开始凿门。
蒋晓鲁乒乒乓乓冲出来,头发湿漉漉的还滴着水:“来了来了。”
走到门口,警戒心颇强地贴在门上,低问:“谁?”
宁小诚配合严肃低吼:“抢劫,开门不杀!”
蒋晓鲁笑嘻嘻把门打开,一愣,忙扶着他肩膀进来:“喝多了?”
“没辙,逼着你喝啊。”小诚借力歪在蒋晓鲁身上,闻了闻,蹙眉:“你身上什么味儿?”
蒋晓鲁也狐疑地闻了闻自己:“有味道吗?刚洗完澡,香着呢。”
小诚喝的眼睛发直,踢了鞋,直接坐在客厅的地毯上,哦了一声——
“我想起来了,痱子粉味儿。小时候武杨总玩儿火柴,尿床,四岁了还穿开裆裤,他妈那时候就去我们那儿服务社买痱子粉给他擦,天天俩屁股蛋儿扑上粉,走路直掉渣,跟你这个一样。”
“呸!”蒋晓鲁恼怒,揪着他耳朵:“我这是香水儿!香水儿!贵着呢。”
宁小诚呵呵笑:“胃里难受,去给我倒杯水。”
蒋晓鲁依言去厨房倒了杯温水,又切了两块梨:“给——”
小诚接过来,晓鲁盘腿坐在他对面,陪着他:“晚上武杨也去了吗?”
“没去,大傻子和斯亮跟我不是一级的,他俩比我小。”宁小诚边喝边缓着酒劲儿:“武杨晚上执勤,斯亮最近烦心事儿多,霍皙和他掰了,天天愁的恨不得从办公室跳下去。”
“又闹僵啦?”蒋晓鲁小心翼翼,沈斯亮和霍皙情路坎坷,没想到复合以后还是这个结果。
“谁知道呢,都可着劲儿的作。”小诚喝了酒,身上沾着烟火气儿,拉着自己蒋晓鲁感慨颇多:“跟你近的,帮不上忙,多少年没见的,看了,心里也不是滋味儿。”
“我们初中有个学习委员,特爱打小报告,你上课扔个粉笔头他都给你记本上那种,今天见了,中风坐轮椅了,说话直淌哈喇子。”
“以前他一打报告,我们就拎着他进厕所,一锁锁半个钟头。”
宁小诚回忆起小时候的事儿,念旧,话也多:“还有个女生,大我们好几岁,留级的,叫翠梅,上课老师一点她名儿我们就笑,忒土了,今天一见——”小诚在自己肩膀上一比划:“仨星儿。”
“成医院学科带头人了,还搭着我脖子问呢,诚儿啊,你结婚没有啊?没结,我离了,还有个两岁儿子,你直接给当爹啊。”宁小诚贫起来也是绘声绘色,痛心疾首地皱着眉头:“我说我刚结,你这话说晚了,早两天,咱儿子就改姓。”
同学相见,都是亲人似的感情,开玩笑在所难免,蒋晓鲁也没当真,还陪着他胡侃:“哎,你们那年头,去当兵的是不是特别多啊。”
宁小诚沉吟:“也不是,爹妈那年代,是家穷,没办法的去当兵,我们这辈儿,都得是耐得住寂寞,能狠下心的才去。”
“你看啊,武杨呢,二百五,一身蛮力气,从小爱好这个。斯亮呢,没办法,一家子老爷们,他爹逼着,他弟看着,僵在那儿,他又是个干一行认一行的。我不行,我吃不了那苦。”
不是吃不了那苦,是想去,去不了。
大院长大的男孩,谁不觊觎那一身军装,可不是你想去就去的,当两年兵,将来脱下衣裳回来,舍不得,也伤人,去了,就得干出一番大事儿来。
当年体检,小诚因为肺叶的毛病被刷下来了,当时老宁抽着烟,眉间愁浓:“你要真想去,我豁出去厚着这张老脸去求求人。”
小诚不去,他有傲气,人各有志,他就不信这事儿不成,他干不了别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当初心气儿早不在了,但是蒋晓鲁能感觉到,他还是有遗憾的。
她安静地听着,在妻子的角度宽解他:“你心软,不见得就适合当兵,在别的地方付出了,吃的苦,同样也得到了回报。”
小诚笑笑。
蒋晓鲁心里忽然很难过,特别想抱抱他。
和他认识这么多年,可依然错失了他人生里最精彩的一段青春,她享有的,是他经历了那些岁月,那些遗憾之后的硕果。
她仰躺在他腿上:“今天妈打电话来了。”
小诚一愣:“你妈我妈?”
蒋晓鲁:“你妈。”
他拧眉:“你怎么骂人呢。”
“谁骂你了!咱妈!咱妈!”蒋晓鲁一想起来就头疼,又爬起来:“让我有空回家吃饭,说教我做菜。”
“她跟你说什么你都应,别逆着她,回不回还不是咱俩说了算。”宁小诚把水杯放到茶几上,站起来,边脱衣服边往屋里走:“我洗个澡。”
脱了衣服站在门口,还神秘朝她吹了声口哨:“洗干净拉灯睡觉啊。”
蒋晓鲁还坐在地上:“嗯。”
宁小诚是个过日子挺注重细节的人,爱干净,不邋遢。
过了会儿,忽然传来一声:“你炒股哪?”
蒋晓鲁一激灵,风似的闯进屋里,扑上去:“不许看!”
宁小诚没想到她反应这么大,还笑呵呵:“别害臊,我教你啊。”他说着还要翻开她电脑,“让我看看是哪只股,我这两天刚答应别人做一个,咱俩别撞一起,你再吃亏。”
一句无心话。
“洗澡去吧你!”蒋晓鲁死死护住电脑不给宁小诚看,在他屁股上连踹了几脚:“快快快。”
“不让看拉倒。”小诚见她不愿意,也没必要追个究竟,好歹也得给留点隐私不是。
蒋晓鲁心有余悸地坐在床上,呼了口气。
……
蒋晓鲁最近在偷偷摸摸的炒股。
干这行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同批毕业的同学在国资背景的信托公司一年年薪算上提成少说也有两三百万,韦达是这行少有的私营企业,做业务是小心又谨慎,但求稳,不求多。
薪水待遇上虽然有差距,但蒋晓鲁心里感恩老周带她入这行的情分,从来没想过走。
上周二部经理戴卫来找她,说要跳槽,想挖蒋晓鲁一起,说话刺激了她。
话是这么说的。
“你混了也有五年了,老周不走你永远就是这个位置,有什么意思啊,咱俩一起去正信,你带着手上这些客户资源,不出半年,保证你富得流油。”
蒋晓鲁直接拒绝了:“不行,我没想过走,带老东家的伙计去新东家挣钱,你这不仗义。”
“你不为挣钱,前些年至于兼职干会计帮人家带账?一个月三五百都不放过,你又有评估师的证儿,这么好的条件,晓鲁,咱们谁什么样都有数,别硬撑着了。”
蒋晓鲁很聪明,跟戴卫的关系还没好到掏心掏肺帮着自己介绍工作,低头笑了笑“我就是真想跳槽,也不是这个时候。”
见蒋晓鲁态度坚决,戴卫不再言语,一点头:“你不愿意我不勉强,我这事儿还没眉目,你……”
“我知道。”蒋晓鲁通透。
这事儿就这么算了,都是同事,蒋晓鲁也信守承诺,对戴卫想跳槽的事情守口如瓶。
隔天高层开会,中途蒋晓鲁猫腰去洗手间,这个时候都在紧张工作,会议室又在人少的偏走廊,很静。
蒋晓鲁刚推开洗手间的门,就听见有异样。
女声,急促喘息的女声,而且声音相当熟悉。
可能里面也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忽然安静下来。
蒋晓鲁背对着身后一个一个隔间,脸刷地红了。镜子中反射出的景象,倒数第二个小门紧锁,在理石地面和门中间的缝隙里,映出一双女士高跟鞋,还有在地上堆成一团儿的衬衫。
蒋晓鲁闭了闭眼,懊恼自己来的不是时候,站了几秒,她拧开水龙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洗手,然后甩了甩,又镇定自若地出去了。
中午吃饭,邵溪推门进来给她送订好的外卖,蒋晓鲁说了声谢谢,眼睛往邵溪今天穿的鞋上一扫,脑子嗡地一下。
在洗手间看见那双一模一样。
“邵溪。”蒋晓鲁笑眯眯地和她聊天:“换衣服了啊?上午穿的好像不是这个。”
邵溪没想到蒋晓鲁会这么问,忽然有点不自然:“……啊!”
“那个蒋姐你上午开会不在,我喝咖啡没注意,撒身上了,就换了一件。”
她们这些坐在办公室的人都有个小习惯,在公司备上一件衣服,避免特殊天气情况留着救急。
“哦……”蒋晓鲁无意识转着笔,依旧打量着她。
“行,没事儿,你出去吧。”蒋晓鲁椅子一转,面向电脑,不再看她:“你私事我不过问,但公司里多多少少也注意一点。”
一句点到为止的提醒,让邵溪脸瞬间烧起来。
“蒋总……我……”
“出去吧,我什么都不知道。”蒋晓鲁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不想再提。
邵溪沉默戳在她面前,过了会忽然给蒋晓鲁鞠了一躬,默默在外面把门关上了。
她跟了蒋晓鲁这么长时间,蒋晓鲁对她一直很好,私下里叫蒋姐,很正式的场合才会喊蒋总。
邵溪以前觉得自己和她关系近,嘻嘻哈哈地,刚才经过那一句话,可能是女孩的自尊心,那种事被撞破,邵溪觉得特别没面子,赌气在桌上堆着文件。
关系再好,再好她也是经理,你是给她打杂的。
一双手适时敲了敲她桌面,邵溪抬头,戴卫斜倚在她办公桌前,摊开手心。邵溪瞬间紧张起来,猛地用手按住。
“你干嘛啊!”
戴卫痞痞一笑:“你忘在我这儿的。”
“算我求你了你快走吧!”邵溪小声央求:“我不想让别人知道。”
戴卫重新把那团布料揣回兜里,笑着说:“行。走就走呗。”说着,他又从另一个裤兜摸出块巧克力:“下午补充能量,别饿着,我该心疼了。”
邵溪通红着脸点点头:“快走。”
“那你别忘了我跟你说的事儿,就一份,速战速决啊。”最后一句是带着哄骗口吻的威胁。
邵溪心里打鼓啊,一边是自己跟了这么长时间的上司,一边是爱的难分难舍的恋人。一向小绵羊儿似的人,被架到独木桥上,两头难做。
待下班,蒋晓鲁走后,邵溪鬼鬼祟祟摸到她办公室,迅速打开她电脑。
……
邵溪偷走蒋晓鲁电脑里的资料没过多久,韦达就出事儿了。
事故直接责任人就是蒋晓鲁。
三部负责的投入一级市场股票仅用了不到一周时间就被做空,广州公司经营状况大幅动荡,直接合作方同华大发雷霆。
韦达信托,重在信字,板上钉钉的交易,因为你们内部泄密出了乌龙。
高层怒火滔天,大会上怒拍桌子放狠话,查出来是谁绝不姑息。散会,公司内部保密部门闯进蒋晓鲁和另一个负责经理的办公室,迅速调查。
……
同华证券的任总是好气又好笑,把这事儿讲给宁小诚听。
老任看重宁小诚早年间在广州那边跑股市的经验,好说歹说劝他进来帮忙,还拉了他私募投资,看准了稳赚不赔,小诚才答应。
在这圈子里混的时间长,什么事儿都见过,两个经历了大风大浪的男人坐在办公室,谈起来,还笑:“赔就赔了,先晾着,过了这阵再说。”
也只能先这么办。
老任从办公桌探过来,蛮神秘:“我知道这话我不该说,给你提个醒。”
宁小诚也神神秘秘凑够去,很有兴致:“你说。”
“我让人查了,说是韦达一个业务经理把资料卖出去的,叫蒋晓鲁。”
小诚嘴边的笑渐渐收了:“你什么意思啊?”
老任压了压手:“我知道我知道,这话是咱俩私下说,她年轻,我估计……这行赚的少,发行又不等于提成,能不能是眼睛一浅,卖了资料,跟人分利润?”
他跟蒋晓鲁的婚礼老任也去了,不可能不知道这层关系。
这是变相提醒宁小诚,你俩一家子,你最近跟我忙这个项目,一些资料难免扔在家里被人看见,你这媳妇,怕跟你不是一条心哪。
……
小诚回家,蒋晓鲁正失魂落魄抱着枕头在沙发上坐着。
破天荒他今天自己开门进来的,见蒋晓鲁在家也没多惊讶:“吃饭了吗?”
蒋晓鲁回神:“啊,吃了吧。”说完,她又恍惚摇摇头,“不对,没吃,你吃了吗?”
宁小诚在门口放下车钥匙,笑了:“没有。”
“饭吃没吃也记不住?怎么了,心里有事儿啊。”目光一撇,瞥见茶几上堆着的几页纸,小诚笑渐渐收了。
一联想到蒋晓鲁这几天偷偷摸摸在家里研究股票。
“这东西你看过?”他脱口而出。
“没有啊……”蒋晓鲁一头雾水,“怎么了?”
见她望着自己茫然眼神,小诚一怔,蒋晓鲁顺着他话里的意思低头翻了翻那几页纸,咯噔一下。
越翻越快,越翻心里越凉。
他在家从来不避讳,很多东西都是随手放,想起来了就拿着看两眼,宁小诚懊悔自己多嘴问她。
可话都出口了,也没法往回收。
蒋晓鲁手垂下来,看着他:“你怀疑我偷看了你资料是吗?”
宁小诚咳嗽一声,试图往回拉:“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蒋晓鲁在公司受了一下午询问,本来心情就压抑,一心一意在家里等他回来,也不是想诉苦,就是感觉好像他回来了,自己有个依靠似的。
可万万没想到却等来了他的不信任和质疑。
“你刚才不说,我都不知道你也参与了同华的私募。”蒋晓鲁情绪激动:“韦达出了事儿我是第一责任人。”
“我能傻到看你资料然后卖给别人赚做空的差价吗!”
“我也没说什么。”宁小诚平静地看着她,很温和:“你喊什么啊。”
“我说我怀疑你了吗?”
老话说了,有理,不在声儿高。
小诚不太喜欢女人动不动就嚷嚷。
蒋晓鲁死脑筋,很犟:“你问我的意思就是你在怀疑我。”
她特别讨厌不被信任的感觉。
“这事儿出了,我被开除都有可能。”看着像一句抱怨,其实蒋晓鲁也是下意识的诉苦,她也害怕。
可小诚听在耳朵里,像是她多有理似的。
他压着火,不耐烦地一句:“被开除只能说明你办事儿不过脑子。”
蒋晓鲁语塞,被说到心坎里,恼羞成怒:“你滚!”
小诚不急不缓,终于露了点儿年轻时的混样子:“我滚?我家,我往哪儿滚?”
蒋晓鲁听懂了,意思就是,要滚也是你滚。
两个人从认识到结婚以来,从没红过脸,这是第一次吵架。
她在外头出了事儿,他也心疼,可在同华被老任那么提醒,男人也要面子,小诚心里有结,一时说话重了。
谁还没有脾气不是?
可僵就僵在两个人没什么感情基础,难免吵架的时候会把对方处于对立面,当成敌人,捡着狠,捡着不留情面的话说。
一个滚字。
彻底把场面搞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