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夜航,往东飞,商务舱内安静,蒋晓鲁在位置上睡得人仰马翻,用一块毯子蒙住脸。
这趟是去北海道的航班,起飞大概半个小时,有空姐推车来送餐食。
蒋晓鲁的婚假只有五天,为了赶之前定好的假期,婚礼当晚两人就奔上了度蜜月的飞机。
为此晓鲁的婆婆还埋怨:“哪有当天就走的,小诚也顺着她。”
老宁安慰:“新婚嘛,宠着很正常,管那么多干什么。”
娇阳作为乘务长,从头等舱开始一一询问:“先生您好,请问您需要什么——”
小诚左腿叠着右腿,始终安静翻阅着一本书。
他有年头没坐飞机了,许是以前奔波总是来来回回坐烦了,人也懒。
待问到他这儿,娇阳弯腰,露出甜美专业的微笑:“先生您好,请问意大利面您需要吗?”
小诚出于礼貌抬头看了一眼,拒绝:“谢谢,不用。”
娇阳一怔,小诚也蹙眉,这人……看着有点眼熟。
但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可看娇阳的反应——
微微压着裙子,怕影响到周围乘客,半蹲,心里虽惊喜,但也没表现的十分明显:“宁先生,这么巧。”
宁小诚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抱歉一笑:“您是……”
娇阳并没在意,轻声提醒:“上一次在超市地下停车场,我和宋凡见过您母亲。”
“哦——”小诚想起来了,和她点点头:“你好。”
“去日本出差?”娇阳询问。
小诚合上书,用手压着,很客气:“度假。”
“祝您旅途愉快。”娇阳站起来:“我是本次航班乘务长,有任何需求您尽管找我。”
“谢谢。”小诚始终压着声音,很轻。
双人座的机舱,娇阳瞥见宁小诚旁边蒙头睡觉的女人,她头枕在他肩膀上,微微蹙眉,想叫醒她:“小姐?小姐?抱歉打扰您。”
小诚立刻阻止:“哎——别叫醒她。”
娇阳手尴尬伸在半空中,笑容尴尬:“这样影响您休息。”
蒋晓鲁咕哝着不满动了动。
“她是我太太。”
“喔,好的。”娇阳微鞠一躬,又重复了一遍:“有需要您再找我。”
她推着小车微笑离开,心里实则暗流涌动。
送完餐,低头快步走到工作间,拉上与客舱之间的布帘。
“乘务长?休息啊。”乘务员萌萌回头,正从柜里拿一瓶新雪碧。
娇阳站在门口:“你把乘客名单给我。”
萌萌顺手从旁边拿出一叠纸,递给她:“给——”
娇阳接过来,什么话也不说,迅速翻找着。
修剪漂亮的指甲在人名上匆匆划过,最后停在一个地方。
蒋晓鲁。
这让娇阳震惊万分。过了许久,她才把名单收好,重新理了理头发出去了。
蒋晓鲁还在睡着,这回换了个姿势,蜷起身体,头彻底枕在宁小诚腿上。
她睡觉爱蒙脸,小诚看了会书,怕她憋出毛病,时不时掀开条缝。
蒋晓鲁被来来回回的光感弄醒,温吞睁开眼:“你干嘛?”
“你也不怕憋死。”小诚低眉,笑纹浅浅。
“有光,眼睛发酸。”刚睡醒的蒋晓鲁毛茸茸的,头发乱七八糟粘在脸上,她舔了舔嘴唇,坐起来:“刚才好像有人碰我来着。”
宁小诚“嗯”了一声,接着看书:“乘务员叫你吃饭。”
正巧娇阳从过道间路过,面带微笑。
蒋晓鲁瞬间眯起眼:“……她?”
小诚诧异:“你认识?”
蒋晓鲁有见人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尤其是她印象不好的,声音很小:“宋凡的好朋友,叫……娇阳,是乘务长,郑昕当空姐就是她鼓捣的。”
说完,蒋晓鲁鬼精灵似的:“不对,你也认识她?”
小诚不以为意:“上次在超市接老太太,她也和宋凡一起,见过一面。”
“哦。”蒋晓鲁闷吭了一声,也拿本杂志翻,她是个心里藏不住事儿的人,翻着翻着,忽然来了一句:“我讨厌宋凡。”
“特别讨厌。”
一想到在婚礼上她呼朋引伴的豪气样子,蒋晓鲁就不太高兴:“她是不是喜欢你?”
“嗯,以前总往我家里跑。”小诚很坦诚,又给宋凡一个女孩家留了点余地,算是默认。
蒋晓鲁盯着杂志页面上的一个模特看,不再做声,看着看着,又促狭翘起唇角,自言自语似的:“喜欢也没用了。”
以前没发现蒋晓鲁还有点小脾气。
她这么计较,说明心里有他,本来想拿着李潮灿和她开句玩笑,但是话到嘴边,小诚没说,这时候是要顺着她,宠着她的,拿这些不合时宜的话逗她,难免伤气氛。
飞机降落到新千岁机场,娇阳怕碰面尴尬,破天荒没有站在舱门外送乘客,蒋晓鲁也松了口气,万一要是碰到,还要虚情假意打招呼。
出了机场领行李,有预定的司机来接。
小诚第一次来日本,也不太感兴趣,像个甩手掌柜跟在后头。
这小夫妻虽然分工不同,但对生活的某些看法倒是蛮一致,就是会享受。
酒店是一家著名的温泉酒店,在知床,车整整开了四个多小时,办理入住,当地时间是凌晨,旅途劳顿,行李也不整理了,脸也不洗了,蒋晓鲁大脸朝床,咣地一声栽在上头。
小诚从洗手间出来,见蒋晓鲁睡得亲,也脱了鞋,直接仰躺下,阖眼前,猛地想起什么,顺便关了床头的灯。
两个人和衣而睡,横七竖八,是真的累坏了。
蒋晓鲁在梦里天马行空,短短一个月,像是把那些事情串联起来,演电影儿似的在眼前过,梦里有宁小诚,有杜蕙心,有李潮灿,还有老周疯狂敲桌子让她赶紧回来上班的怒吼。
晓鲁晾在床外的脚丫猛地一颤,醒了。
此时是北海道的下午六点——
暮色将至,酒店房间窗外能看到大片的鄂霍次克海,黄昏的暖黄,夹杂着鲜艳的绯红铺在云层上,天光里,衔接在浅蓝色的海面上,层层叠叠,晓鲁从恍惚中醒来,忡怔望着窗外,她的脸在暮色中隐匿着,整个房间忽然溢满了一种非常静谧,温柔的气息。
她忽然想起大学时期去电影院看的那部电影,葛优和舒淇的经典之作。
电影里的笑笑也是这样静静在酒店房间中,面朝鄂霍茨克海,然后义无反顾,充满绝望地从能取岬上跳了下去。
从那以后,蒋晓鲁就一直想,如果有机会,她一定要来这里看看。
酒店的柜子里会提前备好泡汤的和服,晓鲁蹑手蹑脚从床上爬起来,抱着衣服去房间露台外的温泉。
小诚醒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幅画面——
泉声潺潺,池边的木舀温吞淌着水,脚踩在凉凉的岩石上,一汪茂密树叶遮挡在周围,女人年轻的身体一寸一寸淹没在池中,最后,白皙匀净的身体,树叶的层叠茂密与泉水的温热流动,浑然天成。
蒋晓鲁未施粉黛,仰头,闭眼,枕在石头上,脑后垫了一块厚厚的毛巾。
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诚光脚无声无息走到她身边,换了舒适的灰色居家服,手探进水里试了试温度。
温热,柔软。
他用手掌掬起一捧,随意泼在晓鲁的背上。
泉水砸上去,迅速散开,水珠滴滴答答顺着细腻的背部肌肤往下淌。
蒋晓鲁睁开眼,回头,微张着唇,眼睛笑弯起来:“小诚哥。”
她不是很惹人疼的纤细身材,而是给人那种丰润匀称的感觉,胸脯饱满。
在一片淡淡的白色水雾中,她脖子以下的身体在层层水波中掩藏,荡漾。
宁小诚回望着她,身上尚有懒怠气息——
他手指无意识摩挲在她唇瓣上,目光明亮,可难掩深沉笑意:“晓鲁,咱俩办点正事儿吧。”
男人低沉的声音。
夕阳彻底西沉。
空气中凝结着黄昏的热,海水的凉。
还有蒋晓鲁主动的,湿漉漉的吻。
……
天光将近,酣畅淋漓。
风吹起露台上的竹帘,掀起床边垂落的白色床单。
蒋晓鲁依偎在他怀里,轻轻呼吸。
良久——
她问:“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宋凡吗?”
宁小诚摇头,手始终搭在她手臂上:“异性相吸,同性相斥呗。”
晓鲁吸了吸鼻子,瓮声瓮气:“不是。”
“我小时候,十几岁吧,上初中,她对我干了件特恶心的事儿。这事儿过了很多年,我怎么也忘不了。”
小诚低应:“说说。”
“你知道我们楼后有片平房吗?”蒋晓鲁拄着他胸口半坐起来,仰头认真看着他:“就前阵子拆了的那片。”
“知道,以前我们踢球总去那儿买酸梅汤。”
“对,就是那儿。”蒋晓鲁又躺回来,玩儿着小诚的手指:“那胡同走到里面左拐,有片破车棚,我们总在那儿玩捉迷藏,但谁也没去过那车棚里头。”
“李潮灿总吓唬我,说里面有大狼狗,我们院儿的小姑娘也都知道那里不能随便进去。星期三中午放学,遇见宋凡和她的一帮小姐妹,看见我,她就紧张地说,晓鲁,快,你快去那车棚子里,你妹妹在那儿让狼狗吓着了,不敢出来,我当时吓坏了,郑昕胆儿小,身体又不好,生怕她出事儿我妈把我给打死。”
当时上了初中的蒋晓鲁闻声连想都没想,扔了书包就往那片平房区跑。
车棚脏乱差,脚踏上去一层灰。
蒋晓鲁也怕,可是再怕,还是得壮胆儿往里走。
喊了两声“郑昕”,没人应,蒋晓鲁吓的手脚冰凉,见车棚四处漏风也没听见狗叫,蒋晓鲁意识到可能被骗了,掉头就跑。
然后——
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肮脏的暴露癖就站在她身后。
暖和的春天,他还穿着棉絮破败的长棉袄,冲蒋晓鲁呲着满嘴的黄牙疯笑。
蒋晓鲁吓傻了,吓得腿软,吓得话都不会说了。
她连连后退几步。
蒋晓鲁闭上眼,头往宁小诚怀里蹭了又蹭:“那种感觉在之后一两年我也忘不掉,尤其是我跑出来的时候,宋凡和她那几个小姐妹还在街对面看我笑。”
一个尚对生理知识处于贫瘠的年龄,没人告诉她,也没人开解她,这事儿着实让蒋晓鲁恐惧了好一阵子。
“那时候我也不理解什么是变态,是暴露癖,每天一闭眼,满脑子都是那副画面,上课的时候同桌不小心碰我一下,我浑身都打激灵。”
“就——”蒋晓鲁努力找着能形容自己感觉的词汇:“像落下阴影似的,看见个男的就不自觉会想,会害怕,也会有一点好奇,李潮灿来找我玩儿,我也不理,回家见了郑叔,我连正眼都不敢看,低头就把自己反锁到房间里。”
宁小诚一言不发地听完:“那宋凡后来也没和你道歉。”
蒋晓鲁:“没有,她也知道自己玩笑开得过分了,每次见我都挺尴尬的,我也恨她,干脆就不说话。”
“其实——”蒋晓鲁想了想:“我之所以这么讨厌她不是因为她骗我,让我碰上变态,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什么我都明白,就是我跑出来之后她看我的那个表情,嘲讽又开心,一点同情和歉意都没有,让我觉得特别羞耻。”
一个与你从来没什么交集的人,因为恶作剧,竟然会产生那么大的恶意。
蒋晓鲁说的暴露癖,宁小诚依稀有点印象,以前在那里头兴风作浪的时候也遇上过,但是他们不怕,还当乐子,一帮半大小子,见了就打,扔石块,站在房梁上吹口哨,给那神经病吓得恨不得躲得远远地。
“那就不搭理她了。”宁小诚心疼亲了亲晓鲁的头发,有安抚意味:“以后见了她甭顾忌着什么面子。她都不在乎,你也别惯着。”
“嗯。”蒋晓鲁乖乖点头。
小诚操心哪,哄着,拍着,夜深,蒋晓鲁困倦的打了个呵欠,在被子里动了动,搂着他安静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