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小诚是很会赶时髦的一批,在同龄人积极努力准备高考时,他受资本主义电影和游戏的荼毒,一心想要出国。那时才刚跨世纪,两千年赴美留学热,又是培训英语又是参加训练营,折腾了整整半年才收到美国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那时候同龄有出国想法的孩子很少,小诚爹妈很为儿子担心了一阵。
国外大学和国内本科制度不一样,讲究修学分,修满就能毕业,在国外举目无亲,宁小诚也着实过了段苦日子,租过房子,刷过盘子,受过歧视,也被老外指着鼻子骂过。
每年假期回来探亲,也曾经想过要不就不回去了。好不容易熬了五年,修完本硕学分,零六年终于毕业,在大家都以为这孙子得留在美国赚美金娶洋媳妇的时候,宁小诚打着被褥卷儿,拎着俩箱子回来了。
这可真稀奇。
有好事者勾着他脖子问他,不怀好意:“诚儿,怎么就回来了呢?国外不好混呐。”
小诚砸吧着嘴里软包的大前门,狠抽两口,随口应和:“不好混,不好混。”
好事者幸灾乐祸的走了,心想,呸!管你在外头喝了几年的洋墨水,还不是低眉顺眼地回来,哥们这几年在家吃香的喝辣的,比你强了不知多少倍!
宁小诚是个聪明人。
抽完那根烟,二十出头的小诚慢吞吞碾灭烟头,也甭管那些人怎么等着看他的热闹,总之,他是有自己想法的。
回家之前他也仔细盘算过。
留在国外,天天汉堡牛排,在银行或者信托公司找个职位,过个中产阶级的小日子,搞台本田或者福特的汽车,周末坐在公园里喝咖啡看报纸。按照美国现在这个经济发展趋势,搞不好哪天引发个金融危机,第一批倒在战场上的,就是他们这些研究按揭证劵学金融的。
那时候再灰头土脸回家,名声可就难听了。
要是现在回来,炸酱面烙油饼,穷也一天富也一天,身边都是说中国话耍京片子的兄弟姐妹,没事儿晚上弄顿大排档,万一将来混的人模狗样,娶个媳妇,生个虎头虎脑的儿子或者闺女,日子忒圆满。
回来以后,他爹妈心里虽然遗憾,但还是十分高兴。尤其是老宁同志,赞赏的拍着儿子肩膀,郑重嗯了一声,你不是个忘恩负义的苗苗。
说说,你回来有啥打算?
有什么打算?首先就是先找份工作呗。
那时候刚毕业的小诚和众多无所事事的男青年一样,空有一肚子理论知识,奈何没有施展才能,他又是个傲气的主儿,问了几家招人的投行和证劵,不是嫌工资少,就是嫌人多。
屁大点地方,一个台式机,一个文件筐,梳着油头粉面的三七头,一身西装,中英文杂交,见着谁都叫经理。
小诚最烦这个,他哪里是让人管着的人。
思来想去好几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宁小诚一边在早点摊喝豆浆,一边看着路边的行人,忽然决定他要单干。
决定单干之前,他带着两个一块长大的邻居,沈斯亮和武杨,很隆重地弄了顿肉吃。
宁小诚做饭不行,但烤肉是把好手。
小时候好淘气捣蛋,精力旺盛,也容易饿,家长不在,怎么办?搜罗点钱,几个小伙伴去服务社买肉,找个没人的地方攒小树枝,火一点,也别管那肉烤的生不生熟不熟,反正吃的比家里炖排骨的时候都香。
一个大铁盆,牛里脊两侧最软的地方切片,洋葱切碎,辣椒香油生抽白糖,拌匀了裹好了,平盘抹油,等油锅热,肉片紧贴着下去,呲啦一声——
淡淡白烟混合着肉香,呛人,也爽脆。
武杨吸了吸鼻子,被烟熏得眯着眼睛:“单干?”
宁小诚翻着牛肉,动作熟练:“对,单干。”
“单干你能干啥?”武杨拎出一瓶啤酒,拇指食指钳住瓶盖,轻轻一拧,瓶盖落地。
“炒期货。”
“什么货?怎么炒?”
宁小诚捡了一大筷子肉塞进武杨碗里,不耐烦:“快吃你的吧。”
傻大个儿一个,咕咚咕咚喝了口啤酒解渴,武杨一抹嘴:“不管,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缺钱我这有,但也没多少,你知道,我一个月就……”
“钱我有。”
宁小诚知道这两个人念军校压根就没什么钱,也从来没想打他们主意。
他转而问另一个:“斯亮,你说呢?”
武杨对面的年轻人穿浅青衬衫,衬衫有点宽,扎在裤腰里,袖子卷到手肘,也呛得眯着眼睛。
他将剩下的肉有条不紊铺到滚热滚热的锅里,放下盘子,然后看着小诚。对视几秒。
眼中狡黠。
“你想干,就干呗。”
“横竖,我俩接着你。”
像极小时候那副作恶的模样。
……
后来,小诚真就开始搞起了期货。他认准的事,不管多荒诞,多不靠谱,总得试试才罢休。这样的人,将来能成个大玩家。
刚入门,玩儿的是商品期货,投资土豆和玉米,他也确实上心,每天早出晚归。天不亮就跑到离家几十公里的农贸市场去蹲菜农进货。
为了拉近关系,弄个草帽,裤腿卷起来,一双老布鞋。拿这家的土豆问问价,跟那家的老板聊聊天儿。
“土豆怎么卖啊?”
“今年收成不好?”
“您从哪儿进货啊?”
也就七八个月,宁小诚同志发达了,之前狠心投进去的一万美金翻了几倍。甚是风光。
他没什么长性,赚了钱,人也有点飘,期货玩够了,那时转年就是北京的奥运年,小诚又开始琢磨着倒起了外汇。
用他爹的话说,这孩子不务实,穷嚣张,早晚有一天栽沟里。
结果真应了老宁的那句话,小诚当时手里几只币种赔了个大窟窿。手头那些钱一次折进去了不说,外面还欠了些债。
小诚愁啊,倒也不愁别的,就是愁那些欠别人的钱。那段时间他无所事事,游手好闲,一觉日上三竿,中午起床顺着家门走到几公里之外的繁华马路,蹲在台阶上,看车来车往,薅着小草发呆。
偶尔在地上堆几个烟头。
沈斯亮和武杨放假回来,离老远看着小诚背影。
“小诚这样,我看悬。”
“你说能不能想不开,从哪儿跳下去。”
“这点钱,不至于。”
“这点钱?哪是这点那么简单的事儿,我看他这回,真蔫了。”
“怎么办呢?”
是啊,怎么办呢。
兄弟落难,没有不帮的道理,可是要让他俩把这个缺堵上,沈斯亮和武杨也确实没这本事,但是他俩相信,小诚有。
他脑子那么活络,肯定有。只是看他愿不愿意。
没过几天,武杨和沈斯亮不约而同拿了张存折去找小诚。
宁小诚翻开看看,双手高举,头往后舒服一枕:“你俩可真奇了,哪儿来那么多钱?”
沈斯亮俩手往裤子口袋一揣,很潇洒:“管那么多干什么,先把窟窿堵上,什么时候有了,什么时候还我。”
宁小诚冷笑:“你一年兜里落几个子儿我比你清楚,你没上班,全家靠着你爸,你弟弟刚去国外念书,你不说这钱哪来的,我肯定不用。”
沈斯亮低了低头:“我把车卖了,又给你凑了点津贴。”
小诚把两张存折翻过来倒过去地看,对着太阳眯起眼睛:“武杨从他战友那儿给我借了这么多。你又这么干,是成心想恶心我。”
沈斯亮家里那台车才买了没多长时间,他爹攒钱想着以后他毕业了上班开的,斯亮没妈,家里他爸做主,知道以后差点气抽了。
“我卖都卖了,也赎不回来了。”沈斯亮轻描淡写:“你先把债还了,欠外人跟欠我们不一样。”
“还真当谁白给你哪?”
宁小诚手里攥着钱,心里愧疚,只暗自发誓等着将来出头那天,要把这些都还上。
后来小诚填了债,开始着手找工作。
人这一辈子,要是没做几样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不受点煎熬,永远也长不大。如果是自己在外欠债,怎么着都行,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欠着别人的,欠着别人的,就多了点责任。
宁小诚去面试那天,队伍老长,他兴致缺缺在门口排队的时候,遇上了人生中第一个贵人,何汴生。
一个香港富商,家族企业,做饼干起家的。
他从金融公司的大门出来,何汴生提着公文包,一身讲究西装,松了松领带,一回头,看见门口吸烟的宁小诚,走过去,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跟他讲。
“小兄弟,讨你一根烟抽?”
小诚看了他一会,从兜里摸出烟盒,斯文清瘦的男人道谢拿出一根,小诚又很合时宜的递了火儿。
颤颤巍巍点着了,何汴生吸了一口,猛烈咳嗽。
小诚笑了:“您这得有多大愁事儿啊。”
男人讪讪:“没办法,生意难做啊。”
一根烟,几分钟的功夫,短暂攀谈,熟络起来。
何汴生今年五十二岁,香港人,家族企业,世代做糕点,到了父亲这辈生意搞的最大,几乎垄断对外出口的食品市场,老爷子今年八十多,在香港很有威望,忽生急病,眼见要留不住了,兄弟叔伯内讧,要瓜分家产,老爷子多了个心眼儿,在病床上委托自己二儿子带着公司一部分资金来大陆另起炉灶,就算回天无力,将来也算是给家业留一脉根。
何汴生是个文人,压根也不是做生意的料,临危受命,硬着头皮来北京,处处碰壁。
新建立的元升字号在大陆并不吃香,始终亏本,之前老父亲为了扩张企业,用元升号作担保的国内电子公司也濒临破产,银行冻结了担保资金,让何汴生一筹莫展。
他想找个职业经理人来帮他打点,眼看到了银行收回抵押资金的日期,还是没门路。
小诚一听,这哪是要收回抵押资金,分明是银行拿着这笔钱想再吞一笔贷款的借口。
何汴生不懂国内银行家这些花花肠子,也不懂这些经济政策,干巴巴的小老头,看的人有点不忍心,小诚想闲着也是闲着,就给他出了个主意。
“你拿着现在公司的营业执照和资产证明去银行谈贷款,让他们把之前的抵押资金原封不动的贷给你,你每个月还他们利息。”
这样,周转资金有了,又不面临破产清算,最多搭点利息钱。
何汴生一听,顿时觉得小诚有两把刷子。至少脑子转的很快。
前台叫了小诚的面试号码,小诚一招手,跟何汴生说:“跟您聊到这儿,里头喊我,得进去了。”
“小兄弟!”
小诚回头:“还干嘛啊?主意不是给你出了吗。”
五十二岁的何汴生脑门全都是汗,孤注一掷,决定死马当活马医:“你来帮我吧!我们香港人,讲究缘分的。”
他急急承诺:“来帮我,有钱大家一起赚,赔光了,我拿着东西回香港,互不影响。”
宁小诚一停,他回头看看四周站着的这些人,再看看面前这个刚刚认识十几分钟的香港男人。
忽然觉得是个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