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该已经习惯于独自吞咽秘密和痛苦,但是当第二天蒋乐搬出家门,他还是难过得连人形都维持不住。
晚上也没法出去喝酒,少了酒精,怎么都睡不着,只好睁着眼睛在空落落的房间角落蜷了一整夜。
身上像是莫名多出来许多无形的伤口,痛得厉害,总让它想要去舔一舔,或许会好过些。胡莉说:“我不明白。”连尹文博也说:“何苦。”
“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怎么就不能在一起了?”胡莉挑着眉毛,给自己点了支烟:“难道你是在意别人的眼光?”蒋予臣垂着眼睑,要了杯酒。
胡莉不依不挠“你到底在顾虑什么,啊?”尹文博平静地说:“身份吧,毕竟一个是进化种,一个是普通人。”“那又怎么了?”胡莉说:“进化种和人类在一起的例子还少了?那个谁,犬科曲家的那个儿子…”
尹文博用眼神制止了她,把一张信封放在吧台上,朝前一推。蒋予臣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终究还是伸手拿过信封。里面有一张照片,一个地址,一张火车票。尹文博说:“这笔活只有你能做。”
蒋予臣扫了一眼报酬金额,把信封收进大衣口袋。胡莉不满“尹文博,他现在这个状态,你还让他做事?”尹文博说:“上面的意思。”又转头对蒋予臣说:“明天下午的火车,你可以明天再答复我。”蒋予臣点了点头。
其实不需要等到明天,那报酬的数目已经替他做了决定。尹文博心里有数,胡莉说得对,蒋予臣最近明显不在状态,他本来想让他冷藏一段时间,但这次是上面指明了要黑豹动手,他只是中介,说不上多少话。
隔了两天,黑豹失手的消息就传进他耳朵里。杜家龙头背的血债太多,不止一个人想要他的命,这次是几股势力联合起来把他做了。
黑豹被卷进黑帮背后的暗斗里,一夜之间,身份就从杀手变成了诱饵和牺牲品。一场爆炸结束了这一切。蒋予臣生死不明,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当天下午,尹文博正在酒馆后巷里抽烟,胡莉一个电话打过来,开口就说:“蒋予臣在我这。”
“他还活着?”“嗯。”胡莉的声音有些嘶哑“你到我这来,这事电话里说不清,你来看看。”尹文博吐出一口浊气,开车往胡莉的医院赶,一路超速。好歹黑豹还活着。
但胡莉语气沉重,他有不好的预感。胡莉掀开床帘。尹文博曾经也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见过各种各样的血腥惨状,即便如此,眼前的景象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退开半步。
黑豹卧在床上,半个身体都毁于爆炸。但这并不是他后退的理由。“这是…怎么回事?”胡莉看着黑豹“半个小时以前开始的。”
黑豹塌陷的肩胛,断裂的肱骨,后肢大面积烧伤的创口──它身体上每一个受伤的地方,都正以肉眼可以分辨的速度重生。
肌肉组织从断裂处缓慢地重新生长出来,血管从两个方向伸展延伸,最终连接在一起,强壮的肌腱把骨骼矫正回原来的位置,连烧掉的毛发都从长好的新皮里慢慢钻了出来。
“我还在准备手术,回来就看见它…”胡莉咽了咽喉咙,说:“我从来没见过有谁能以这么快的速度自我痊愈。”尹文博冷静下来,问:“你给他用过药没有?”
胡莉说:“没有!你没看见他半个小时之前是什么样子,来的路上想给他挂支抗生素输点血,针管都不知道要往哪扎…”尹文博问:“你在哪找到他的?”
胡莉说:“河边。跟你预料得一样,”过一会她又说:“上次他腰上有个刀伤,也是愈合得很快,但我没想到能到这种程度。”尹文博脸色沉重,黑豹的自愈能力太惊人了,已经远远超出了重种的能力范围。胡莉问的,也是他心中所疑问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初遇蒋予臣的时候,黑豹正在肮脏狭窄的后巷里和人干架,十几只豺狗围着它,那时候尹文博想,如果它能活下来,他就用它。
结果黑豹不但活了下来,还从战斗的开始一直站到了最后。它赢了,它身上那种惊人的爆发性的力量,即使在重种里也是极其罕见的。尹文博脑子里闪过一个疯狂的想法。
如果是这样,蒋予臣的来历,能力,他对待蒋乐的态度,一切都能说得通了“胡莉。蒋予臣不是进化种。”尹文博说:“他是异变种。”
蒋予臣睁开眼。他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扎着输液导管,脑子昏昏沉沉。尹文博和胡莉正站在他床边垂头看着他。他有些茫然,张口想说话,但喉咙里有种干涩的灼烧感,一时无法发声。
胡莉拿棉签蘸了水,压在他干裂的唇上。“你在发高烧,别说话。”尹文博看着他“我们只有一个问题问你,说得对,你就点头,不对,你就摇头。”他说:“你是异变种。”
蒋予臣缓慢的眨眼,像是需要时间消化他这几个字,半晌,才轻微的点了点头。他们知道了,他想。蒋予臣曾经从书里读到过一句话:人是万物之灵。
他反复把这句话读了几遍,觉得这形容挺恰当的。胡莉却不以为然“那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进化种的存在。站在食物链最顶端的不是人类,是我们。”
蒋予臣看不出他们有什么区别。进化种和人类,在本质上其实是一样的。人类由猿人演化而来,猿人由猴子演化而来,进化种也是这样。
尹文博和胡莉都是进化种,他们的祖先或许是哺乳类,也或许是爬虫类。他们从四肢着地的原始兽态进化而来,经过漫长岁月的催磨,逐步演化成现在这样能直立行走。
并且拥有高等智商的类人生物。他们自小就生活在人类社会里,接受教育,拥有事业,达到一定年龄就寻找配偶组建家庭,在很大程度上与人类无异。异变种却不同。
蒋予臣最初的记忆里只有混沌。它只是一只黑豹。关于那段过去,他只能记起一些断片的触觉,例如舌尖卷起的湖水的冰凉,四肢踏在沙地上的柔软,或是当獠牙咬进猎物的血管时,那在它鼻吻前喷溅开的大片腥膻。
它只是一只黑豹,没有思想,只有本能,而后有一天,突然,他在火烧般的灼热里醒来,发现自己褪去皮毛,前爪上长出人类的五指。
普通动物的基因链突然发生异变,使得它们在一夜之间拥有人类的形态和能力,这就是异变种。
没有人知道它们异变的原因或契机。蒋予臣当然也不会知道。他只知道没了爪牙和皮毛,在荒坡上根本无法生存下去。
前后肢长短不一,奔跑时总会跌倒,什么也捉不到。他开始试着直立行走,捕不到猎物,就采野果裹腹,饿得急了甚至挖草根来吃。
竟然也活了下来,慢慢走出荒坡,找到了人类的村落,模仿着他们的样子生活,学会了语言,几经辗转进入城市,像流氓又像乞丐似的过了两年,遇见了其他进化种,遇见了胡莉尹文博。
遇见了蒋乐。尹文博和胡莉都沉默着。在震惊之后,有什么更为沉重和危险的东西在撕扯两人的神经。半晌,两人同时开口。
“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必需让我爸知道。”尹文博说:“你是在要他的命。”
胡莉说:“我是要救他的命!”她把病例板拍在他胸膛上“你自己看看这些数据,看看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哪项指标不超标?体温都四十七度了!”
尹文博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蒋予臣的心率血压超常太多,他们还没来得及对他进行全身体检,但结果已经很明显了:他身体里的各个器官都在疯狂地运作,新陈代谢的速度是普通人的几倍快。
这就是黑豹受伤后能够快速痊愈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