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桑想要回去了。不管她将要面对什么,她想总归迟早要面对的。无论如何,她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并且她也需要正常的生活。早上起床的时候,二妹已经把窗帘拉开了。二妹对着阳光照看着一片树叶。阳光很亮,树叶的经脉清晰无比。叶桑坐在床上也能看得非常清楚。叶桑说:"二妹,你从叶片上看到了什么呢?"二妹回过头用一种肯定的语气回答说:"暗示。"
饭桌上,叶桑请小妹代她买一张船票时,小妹说:"今天我要陪一个旅游团到荆州去。明天就回来。你能等我回来再走吗?船票包在我身上。"——叶桑凝望小妹片刻,说:"好吧。"叶桑想起宁克十分用情的目光,她好象听到一个声音说:这仅有的一天一定会生出一个故事。
下午的时候,宁克来了。宁克手上拿着两张粉色的票。宁克显得懊恼地说:"她要到荆州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呢?我好不容易买到这两音乐会的票。"
妈妈说:"算了,就一场音乐会嘛。成了家以后机会多着哩。"
宁克叹口气,以无奈的口气说:"也是。浪费就浪费吧。不过120块钱。"
妈妈说:"多少?"
宁克说:"120块呀。60块钱一张票哩。"
妈妈很无知,并不知道现在音乐会入场券涨价幅度远甚于鸡蛋猪肉。妈妈有些急了,说:"这么贵,浪费了怎么好?"
爸爸说:"这样吧。叶桑回家这些天,也没怎么玩玩,不如叫宁克陪大姐去听听音乐。叶桑,你说呢?"
叶桑说:"我没什么兴趣。爸,叫宁克陪你去吧。"她说这话时,瞥了宁克一眼。宁克一脸愠色地瞪她一眼。
宁克说:"要不教授和师母一起去?"
妈妈脸色淡然地说:"我们老夫老妻的还赶这个时髦干什么?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还是叶桑去。免得宁克浪费了钱。叶桑,你也该出去放松放松了。"
叶桑伸伸懒腰,说:"好吧,既然大家都推举我,我也就舍命陪君子了。"
宁克笑道:"大姐可真幽默。我还能半道操把刀把大姐杀了不成?"爸爸妈妈也都笑起来了。
宁克留在家里吃了晚饭。叶桑原想把自己精心地打扮一下。在南京她同邢志伟一起听音乐会时,她总是要将自己修饰得光彩照人才肯出门。但这次,她想了想,只在日常穿的裙子外随意披了件黑色的外套。却是十分精心地换了一套很是精致也很是性感的内衣。叶桑跟着宁克后面出门时想,我如此这般,莫不是留一份心想要被宁克勾引?
从珞珈山到歌舞剧院路途漫长。其间要过长江和汉水。宁克一上大路便扬手拦了的士。叶桑说:"你还挺气派嘛。"
宁克说:"那要看是跟谁一起、去干什么。"
宁克为叶桑拉开门,又伸手挡在车门顶上,唯恐叶桑碰了头。叶桑的心态倏然间改变。她从容地靠在软软的车座里,雍容华贵地望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都市景致。宁克从另一边让上的车。他坐下片刻后便轻轻地把自己的手放在叶桑的手背上。叶桑没有动。只心说故事开始了?一会儿,宁克便又用自己的手将叶桑的手握住。叶桑感到她的手心出汗了。心里生出些渴望,同时也生出些拒绝。
叶桑说:"你一定听说过得寸进尺这个词吧?"
宁克没作声,只是把手拿开了。叶桑说:"这就对了。"叶桑说这些话时,向外观望风景姿式一直没变。她记起当年宁克的害羞,她想宁克难道现在还会脸红?如此想过,竟为那只拿开的手感到几分失望。
音乐会没有任何特色。歌手们漫不经心地唱着。上半场下来至少有三个人是放的录音。音调升得很高了,一个身穿通红如一盏灯笼衣裙的女演员却还能悠雅地忸怩作态,腹部动也不动,仿佛没有出气。观众席上很平静。大家看得目不转睛。待她下台时竟也有雷鸣式的掌声。红灯笼笑盈盈地谢幕再三。叶桑看到她笑容里充满了狡黠和得意。
宁克低语道:"来这里听音乐的人都不是爱音乐的人,而是爱听音乐这种形式。在这种形式中享受一种风雅。为自己多一点谈资。"
叶桑说:"这里面有你吗?"
宁克笑了,说:"当然。只不过我心里保持着一份清醒。因为我知道最糟蹋音乐的正是这些人。他们的能量能使糟粕成为精华。而让精华被历史的尘埃埋没。"
叶桑冷冷一笑,说:"还有一种人更可恶。那是一种糟蹋语言的人。他们不能说正常的人话。老是挂着一嘴的文化给人看。"
宁克笑道:"你骂人倒来得快。只不过你要我说正常的人话,谁知道我说了你爱不爱听呢?比方…"。宁克顿住了。只一会儿他又说:"我还是一嘴文化的好。叶桑,我们能不能到大自然中的花前月下散散步?免得让这里的音乐糟蹋我们?"叶桑禁不住"噗刺"一笑,便起了身。
一出剧院的大门,宁克便一把搂住了叶桑的腰。叶桑微微挣了挣,没有挣脱。便倚到了他身上。
接吻是从出租车上开始的。象去时一样,宁克先照顾着叶桑进了车里。然后宁克再由另一边的门上去。宁克一上车便把叶桑抱坐在了自己身上。空间太小了,叶桑坐得很不舒服。但她忍住了。她想要知道故事的发展。宁克把手臂垫放的叶桑的颈下。宁克的姿式也很不舒服。但他的激动已使他对这样的不舒服忽略不计。他用手轻轻地撩开叶桑的头发。心里发出一阵阵的惊叹。他想这是一个多么奇异的女人呀。她是那么地与众不同。想到此他便把嘴唇放在了叶桑的唇上。叶桑一直闭着眼睛。她不想看到宁克的面孔。如果看了,叶桑想,那一定会干扰她的情绪。宁克的嘴唇放上去时,她只感到自己的唇仿佛被烫了一下,原本就在自燃的她便有如被加了一把干柴,一下子就有明火燃了起来。瞬间火焰熊熊。
叶桑在恍惚中知道下了车,也在恍惚中知道进入了一个房间。有一只手臂始终环绕着她。她在手臂中旋转。于旋转中她看到了小时候经常玩的一个叫莲花宝座的玩具。莲花一旋转,花瓣便一片片地张开,开至鼎盛。花心处便露出一个宝座。宝座上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空空的座位。她呻吟着想,这本不应该是空的呵。它为什么竟是空的呢?如果空着,打开的意义又是什么呢?打开来难道就是让人看一个空座吗?或是想要告诉人们盛极而后便是空?叶桑在思绪中波浪起伏。随思绪风起云涌。生命的力量在思绪过程中蓬勃而奔放。所有的骨节都嘎嘎地作响。所有的经脉都绷紧如弓。所有的器官都在寻找自己最恰当的表达方式。空气膨胀的声音由轻微的咝咝咝声转瞬变成雷霆呼啸而过。有如风暴席卷走叶桑惯见的人间风景。令她来到一个全新的场地。那地方晶莹剔透,芬芳扑鼻,飘渺如仙境。她相信她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样一个地方。她惊愕得几乎喊出声来。
她于是张开嘴,不料却有一股强烈的热气呵进她的嘴里。当她真切地听到第一声喘息时,她眼前便只剩得一片黑暗。一道闪电倏然划过她的脑海:生命难道只有一个活着这一个场地?
一盏发着蓝光的小灯亮了。叶桑看到了赤裸的自己和赤裸的宁克。她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她想我也就是那个丁香了。她又想我也就是姨妈了。想过却很平静。她开始收拾自己。宁克说:"再躺躺好吗?一会儿,我还能行。"叶桑想了想,又躺下了。宁克贴紧了她。她感觉到他的皮肤光滑得象条鱼。他们两个人的皮肤在一起摩擦时竟不觉有阻力。宁克说:"说说话吧。"
叶桑说:"说什么呢?"
宁克说:"说什么都行。"
叶桑说:"讲给你听听我姨妈的故事,好吗?"
宁克说:"你还有一个姨妈么?"
叶桑便将爸爸那天讲述的所有关于姨妈的故事以及所有关于生命的论调复述了一遍。叶桑说:"爸爸使我清醒。"
宁克说:"可是教授的故事和他所得出的结论正好相反。生命是很贱。而贱的东西更容易被摧毁。事实上每一个生命都有它不可承受的薄弱环节。这些薄弱环节是镶嵌在生命的不同地点。比方你姨妈,她能独自一人在新疆生活二十年,想必她抗拒孤独的能力,忍受艰难与痛苦的耐力,都相当的强悍。但她生命中有一样东西她承受不起,所以她最后还是以自戕的方式了结生命。"
叶桑说:"你认为她承受不起的是什么?"
宁克说:"她承受不了罪恶。"
叶桑浑身一颤。她感觉自己从灵魂到肉体全部被肢解和粉碎。叶桑望着幽幽的蓝光,小妹的脸从那蓝光中浮出。叶桑说:"你可真叫我无言以对。"
宁克说:"你不必那么联想。你和你姨妈不同。"
叶桑说:"是吗?"
宁克说:"你能承受罪恶。也能承受痛苦。你只是…"宁克不说了。
叶桑说:"说下去。"
宁克说:"你无法承受诱惑。"
叶桑说:"这么说来你是嘲笑我禁不住你的诱惑了?"
宁克说:"你千万别亵渎我对你的感情。今晚我们是两情相悦,是不是?我们很自然也很和谐,是不是?我们是有一份感情在各自己心里的,是不是?我们彼此的心是一直在通话的,否则不会时隔几年仍然没有陌生的感觉,是不是?我们溶为一体是彼此都觉得自己正好是对方的一个部分,是不是?每一个生命都有与它相对应的另一个生命。只是让这个世上变幻莫测的自然所拆散,几乎所有的生命都失掉对方。有的茫茫然从不知其所在,有的却是失之交臂。而我一直相信你就是我对应的那一个。但你却耐不住寂寞,与我错过。否则我无法解释我第一次见你便有眼熟之感,见过之后又始终难以忘怀。我不相信一见钟情,我只相信我命中本该有你。我总想证实这一点,今天进入了你,我知道我所想的一点没错。"
叶桑冷冷地说:"你的薄弱之处在于你太能臆想。你让我觉得你象我的二妹。"
宁克沉默片刻,他突然用二妹的口气说了一声:"暗示。"然后他笑了起来,叶桑却没有笑,她想姨妈无法承受罪恶,我无法承受诱惑,这都是些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