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很多年前的一天,叶桑和妈妈一起去关山。路过一座破败得有如废墟的小庙,妈妈以一种胜利者轻松的口气说你的姨妈现在就住在那儿。叶桑在走进卓刀泉骨灰堂大门那一刹,她突地想起妈妈胜利者的笑容。那个在风中几欲倒下去的小庙同时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为此,她对这幢派头十足的骨灰堂吃了一大惊。她没有想到骨灰堂是可以是这样的一幢大房子。甚至象一座礼堂。
叶桑跟在爸爸身后。她已经发现爸爸一进那大门脸色便阴沉了下来。爸爸走到姨妈的骨灰盒前,甚至没有告诉叶桑这便是姨妈的遗骨,便径自地走上去伸出了手。爸爸的手放在烧在骨灰盒上的姨妈的相片上。他长久不语,以一种情人的深情抚着那小小的遗像。渐渐地,两行老泪缓缓地从他的面颊上流淌下来。在密集的骨灰架上,姨妈只占了其中小小的一格。姨妈的骨灰盒是黑色的。黑漆经历了二十年仍然发亮。一尘不染。叶桑淡然地望着爸爸想:一定是爸爸经常来抚摸的缘故。如果死的是妈妈,他也会这样做么?再如果,那个丁香死了,邢志伟也会这么经常地对着一个骨灰盒流泪和伤感么?叶桑想着脸上便浮出几丝刻毒的笑意。姨妈的骨灰放在卓刀泉骨灰堂里已经二十年了。姨妈一直没有入土安葬。是姨妈还在作一个等待,还是爸爸在等待?
爸爸终于流完了眼泪。他随之想起了他带的几支檀香。他说这是姨妈最喜欢的香。他小心地将香柱插在姨妈的面前,然后点燃。爸爸用一种轻柔而细腻的动作做着这些事。轻柔细腻得令叶桑生出些恶心。她便走到了外面。檀香的气息追随她而至。并以一种不可抵挡的魅力浸染着叶桑。叶桑觉得它们正从她所有的毛细孔里渗入她的体内,然后在她的身体里流动。于是已经忘却许久的那只掌心又带着令人回味无穷的温暖沿着她的背脊一直升向了她的后脑。叶桑感受着这些,心里想好象还有一支歌。那支歌是怎么唱的?太阳光金亮亮,雄鸡唱三唱,花儿醒来了,鸟儿在歌唱。姨妈之所在,是这样的一个明媚地方吗?叶桑恍然间就见到姨妈站在了那里。姨妈有如仙女,容光焕发,呵气如兰。姨妈的嘴唇动着,仿佛在说:叶桑,你还好吗?叶桑惊异时隔二十年之久姨妈竟如此年轻美貌,神采飞扬。姨妈又仿佛读懂了叶桑的内心所思,似又说:快乐使我如此。你呢?叶桑张了张口,想说我不快乐,又想说还好。却不知何故没说出来。
叶桑顿然觉得自己思绪有腾云驾雾之感。当她的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时,她禁不住失声叫道:"姨妈!"
拍她的却是爸爸。叶桑发现爸爸用一种惊讶的目光望着她。叶桑定神想想原来只是幻觉。爸爸说:"叶桑,你怎么了?"
叶桑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姨妈以前的样子。"
爸爸便又湿润了他的眼睛,他用一种很有磁力的声音说:"你能回忆你的姨妈,我很感动。这个世界上差不多所有的人都已经忘记她了。"
叶桑略带讥讽地说:"怎么会?不是还有您吗?我想您是一天也不会忘记姨妈的。"
爸爸沉默不语了。
叶桑陪着爸爸走了许久,有公共汽车过来,他们却没有上。爸爸用充满沧桑感的声音低低地说:"叶桑,你很奇怪爸爸同你姨妈的关系是不是?"
叶桑说:"我没有。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爸爸说:"但是爸爸想要告诉你这一切。"
叶桑说:"那又是何必呢?"
爸爸说:"我告诉你不是想要你对我有什么样的理解和原凉,而是想请你帮我分但我多年来的痛苦。我已经深觉自己不胜其重了。我之所以挑选了这样一个时候,那是因为我知道,只有一个正在痛苦中的人才有可能帮别人分担痛苦。"
叶桑说:"您以为我在痛苦吗?如果您这样认为,您就错了。"
爸爸说:"叶桑,我知道你自小就敏感自尊,可在爸爸面前不必掩饰自己。毕竟我是你爸爸呀。"
叶桑便冷冷地笑了,说:"我又何必作这种愚蠢的掩饰?我只是想一个人清理自己罢了。"
爸爸说:"清理?"
叶桑说:"是的,不过是清理自己身上的浊气而已。"
爸爸便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这孩子,叫我怎么说你呢?你还是听听我说吧。"
爸爸不在意叶桑的听和不听,而是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或许爸爸的倾诉感太强烈,也或许他只想要有人与他分享往事。尽管耳边不时有风一样刮过去的汽车及没有间歇的噪音。但叶桑还是都听了进去。爸爸的故事便同噪音揉在了一起。
爸爸说他年轻的时候,第一个爱上的女人也是他终此一生仅爱的一个女人就是姨妈。他们两人感情很好,好得准备大学一毕业就领结婚证。他们甚至偷尝了禁果,那种欢悦和快乐使爸爸至今难以忘怀。这在当时的确是冒天下大不违的事。姨妈一家住在江边不远一幢老式红房子里。那是姨妈的祖屋。房子很陈旧了,但有六间之多。姨妈和她的父母以及一个姐姐两个弟弟同住在那里。姨妈的姐姐在四川上大学。所以姨妈和她姐姐共有的房间经常只是姨妈一个人住。也正因为此,为姨妈和爸爸提供的幽会的好地方。为了防范姨妈父母的目光,爸爸常常在半夜里爬窗而去,与姨妈共度良宵。及至黎明前,再越窗而返。为此而吃过许多苦头,却也乐此不疲。但是有一天是爸爸同姨妈约会的日子,姨妈的姐姐因失恋缘故精神受到刺激从四川休学回到家里。而恰恰那天姨妈又因在她的系里为毕业典礼排练节目,未曾回家。姨妈阴差阳错未曾通知他。在很晚的时候,他一如往昔地进了那个令他亢奋的房间。他甚至来不及同他的情人多说什么。他只觉得这天的姨妈浑身颤栗,激情万丈,他只是想他们相爱太深,分别三天如隔三年,如此算他们就是分别得太久了。这么想过后,爸爸心里也涌起万丈的激情。直到一切平静之后,爸爸听到一个声音淡然地问"你是谁"时,才大惊大骇得几欲撞墙。姨妈受到的伤害可想而知。爸爸用一种苦涩不过的语气说:"她差点哭断了气。"
而最不能容忍的则是姨妈的父母。他们几乎想要将爸爸扭送到公安局。是姨妈哀哀相求,也是念及自己女儿的名声,姨妈父母才忍下这口气。费了许多的唇舌,姨妈终于表示原凉爸爸,而姨妈的姐姐也表示放弃爸爸。因为经那一夜激情后,她差点因失恋而几欲崩溃的精神病态竟得到了抑制。却就是在爸爸以为风暴已经过去的时候,姨妈的姐姐被查怀孕。于是爸爸便只有了一种选择:和姨妈的姐姐结婚。爸爸说:"那就是你的妈妈。"
在爸爸面色惨然地讲述这些往事时,叶桑竟几次忍不住要笑。她想爸爸你可真蠢哪。偷情竟偷错了人。这样滑稽的故事在人间可真还是少有呢。爸爸居然还有勇气为她复述一遍。便也在这时,叶桑想起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马路上的噪音突然间消失了。叶桑顿觉头顶挨了一棒。满眼金花有如尘土落下。她突然忆起几天前在洗衣机旁金花从两眼跌落的情景。不幸会随它而至。她的脸色一下子就灰下来了。叶桑说:"那个肚子里的小孩子是我吗?"她充满紧张,她想如果是,那么在我未曾出生时,我便是一个杀手了。
叶桑激切不安地等候爸爸的回答。爸爸说:"不是。"
爸爸说得很肯定。不象是说谎。但叶桑还是没有相信。叶桑说:"为什么不是?"
爸爸苦苦笑了笑,说:"你问得太有意思了。因为那怀的本不是你呀。"
叶桑说:"那么他呢?"
爸爸说:"流产了。"
叶桑说:"为什么?"
爸爸说:"这是我答应结婚的唯一条件。我不愿意在将来看到那个孩子。因为他是我的心头之痛。"
叶桑哑然。她松下了浑身绷得紧紧的神经,仿佛间又有一点失望。
爸爸说你是我们婚后第三年出生的。因为那一年负气分配至新疆的姨妈来信说她已经结了婚。于是爸爸才正式开始和妈妈象一对正常的夫妻一样生活。一年一年就这么过去了。在小妹出生后的第二年,姨妈患心脏病从新疆调了回来。爸爸到那时才知道她从未嫁人。于是爸爸的旧情复燃。爸爸开始象当年一样追逐姨妈。爸爸想要离异,想要补尝姨妈。孤身凄凉而归的姨妈终于回应了爸爸温情的召唤,重新陷入业已逃离的陷井。仍然是在那座老式的红房子里,爸爸和姨妈旧梦重温。姨妈一天天恢复她的美丽而爸爸一天天恢复他的自信。终有一天,妈妈出现了。妈妈直勾勾地望着并躺在床上的他们好几分钟之久,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姨妈急切地对爸爸说:"你快回去,她会崩溃的。"爸爸说这是他听到姨妈最后的声音。当他回家来同妈妈讨论离异问题的时候,姨妈便割腕而死。爸爸说:"等我赶到,她的血已流干了。她脸色白得象墙,脸上仿佛还有一丝丝笑意,她平静得让人心碎。"爸爸又说:"自你姨妈死后,你妈妈以往所有的精神病态全部消失。而我全部的幸福也都丧失了。"
叶桑浑身都出了汗。她知道她的腿在发抖。血泊中的姨妈带笑的面容一圈一圈地在她的脑子里漾开来。她是为了断一份情而笑还是为失去一份情而死呢?而爸爸面对如此惨烈的结局又如何能继续平静地呆在这个世上呢?叶桑不禁侧身望着她的爸爸。她看见他一脸憔悴的皱纹由眉间往四周爬开来。他仿佛苍老得弱不禁风。
爸爸说:"叶桑,你怎么样?"
叶桑说:"这应该我问您。您怎么样?"
爸爸说:"虽然我痛苦不堪,我还可以笑。"
叶桑说:"是吗?"
爸爸说:"这就是我今天要对你说的。一个人的生命承受力是很强的,有时强的连自己都不了解。一度间,我以为我会死,或者会疯,但把你姨妈的丧事办完后,我发现我已经挺过来了。我既没有疯,也不想死了,虽然我一刻也没有忘记她。你只需记住,不要把自己的生命想象得太高贵了。其实人生命的质地是贱而韧性十足的。它的本质是什么都能承受得住。无论何等的重负、压力甚至屈辱。活着,是它唯一的本能。因为生命这条链需要延续。你既然能够来到这个世上,你便是人类生命链上的一节。也可以说是生命寻找到你并托付于你成为它的载体。你已然拥有天生的承受一切的能力,只要你不矫情,不故意扭曲,这世上没有你承受不了的事。你的第一声啼哭,即是你的生命给你的第一个暗示,也是终身的最大的暗示,那就是你得让这个生命永远象你的第一声啼哭一样新鲜而有活力。你无权遗弃生命,你只能静静地延续和丰满你这一节生命链,一直到最后的自然脱落。或者可以这么说,直到最后让生命来遗弃你。"
叶桑能看到她一点点散发开的思绪在爸爸陈述时一丝丝归拢了来,并且拧在了一起。每拧进一丝时,她都能感觉得到被爸爸的话敲打一下。待爸爸讲完时,她已经深为震动。一瞬间,一切幻象都消失一尽。
叶桑听到清晰的汽车喇叭声和小孩的欢笑。生活的流水便呈现着一派平静地在她面前流淌了。这条平静的河流裹挟着许多鲜活的生命。笑声和哭声、痛苦和欢乐、热情和冷漠、明朗和阴沉都是生命之光。